第一節 《公羊傳》的傳授及成書
《公羊傳》有著如此轟轟烈烈的歷史,但它的誕生卻默默無聞。它的作者、傳承及成書,在正史中缺乏記載,歷來都很有爭議。
《公羊傳》最早見諸正史是在《漢書》。《漢書·藝文志》載:“《公羊傳》十一卷。公羊子,齊人。”顏師古注:“名高。”[1]但這個公羊子卻未在《史記》中現身,《史記》之中《公羊傳》的名稱也沒有出現過,連“公羊”二字在全書中居然也僅一見:“漢興至于五世之間,唯董仲舒名為明于《春秋》,其傳公羊氏也。”[2]而《春秋》三傳中的另外兩部《穀梁傳》《左傳》卻以《穀梁春秋》 《左氏春秋》的名稱分別一見于《史記》。《穀梁傳》見于《儒林列傳》:“瑕丘江生為《穀梁春秋》。”[3]《左傳》見于《十二諸侯年表》:“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4]
西漢武帝時期,在董仲舒等人的推動下,《公羊傳》成了朝廷決定國家大事和官員審判案件的依據,深入國家的政治生活中。《公羊傳》在當時的地位和影響毋庸置疑,而且司馬遷自身亦深受董仲舒影響而服膺公羊學,《史記》中就有很多地方采用了公羊之說,但《公羊傳》居然不見于《史記》,令人不能不感到奇怪。更為奇怪的是,董仲舒作為公羊大師,其所著《春秋繁露》亦為公羊學的奠基之作,然而《春秋繁露》滿篇只見“《春秋》”“《春秋》曰”“《春秋》之義”,卻不見有《公羊傳》之稱,甚至連“公羊”二字都沒有出現。
筆者認為,所謂《公羊傳》的名稱是后出的,司馬遷作《史記》之時很可能并沒有一本叫《公羊傳》的書,后來我們稱之為《公羊傳》的內容,作為《春秋》的解說,與《春秋》經合在一起,而被人們統稱為“春秋”。所以我們看到,《史記》所言之《春秋》很多時候就是特指《春秋公羊傳》,其中有很多是直接引用《公羊傳》原文或對某事的看法:
《易》基《乾坤》,《詩》始《關雎》,《書》美厘降,《春秋》譏不親迎。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5]
“《春秋》譏不親迎”指《春秋》隱公二年“紀履緰來逆女”,《公羊傳》:“外逆女不書,此何以書?譏。何譏爾?譏始不親迎也。”[6]
《春秋》譏宋之亂自宣公廢太子而立弟,國以不寧者十世。[7]
此指《公羊傳》隱公三年:“君子大居正。宋之禍,宣公為之也。”[8]《公羊傳》認為,宋宣公不傳子而傳弟繆公,破壞了傳子的正道,是導致后來宋國一系列禍亂的根源。《索隱》特別指出:“《春秋公羊》有此說,《左氏》則無譏焉。”[9]
(袁盎等)皆對曰:“方今漢家法周,周道不得立弟,當立子。故《春秋》所以非宋宣公。宋宣公死,不立子而與弟。弟受國死,復反之與兄之子。弟之子爭之,以為我當代父后,即刺殺兄子。以故國亂,禍不絕。故《春秋》曰‘君子大居正,宋之禍宣公為之’。”[10]
此為袁盎等諸大臣反對竇太后欲立梁孝王為太子的一席話,用的也是《公羊傳》“君子大居正,宋之禍宣公為之”之義,而且這里更是直接引《公羊傳》文而稱“《春秋》”。
漢既誅大宛,威震外國。天子意欲遂困胡,乃下詔曰:“高皇帝遺朕平城之憂,高后時單于書絕悖逆。昔齊襄公復九世之仇,《春秋》大之。”[11]
漢武帝伐匈奴的詔書稱引了《春秋》九世復仇之說,而九世復仇之說,唯《公羊傳》有之。《公羊傳》莊公四年褒揚齊襄公為已隔九世的遠祖復仇:“何賢乎襄公?復仇也。……九世猶可以復仇乎?雖百世可也。”[12]
膠西王臣端議曰:“淮南王安廢法行邪,懷詐偽心,以亂天下,熒惑百姓,倍畔宗廟,妄作妖言。《春秋》曰‘臣無將,將而誅’。安罪重于將,謀反形已定。”[13]
膠西王劉端議淮南王劉安之罪,稱引了《公羊傳》莊公三十二年“君親無將,將而誅焉”[14]之語,亦是直稱《春秋》。
《史記》所言之《春秋》,還有一些是沒有直接稱引《春秋》原文或大義,實際上用的也是公羊之說。如:
桀﹑紂失其道而湯﹑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15]
西狩獲麟,曰“吾道窮矣”。故因史記作《春秋》,以當王法,以辭微而指博,后世學者多錄焉。[16]
(孔子)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隱公,下訖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據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17]
公羊家認為孔子作《春秋》,是以為周朝不再復興,于是以《春秋》當新王,作為接替周朝的一代,在《春秋》中改變周朝的制度,設立《春秋》新朝代的制度,此即“周失其道而《春秋》作”與“作《春秋》,以當王法”之義。而《春秋》既當新王,依照公羊家“通三統”之義,則要黜前代。董仲舒《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文》:“《春秋》應天作新王之事,時正黑統。王魯,尚黑,絀夏,親周,故宋。”[18]因為《春秋》據魯史而作,所以又要“緣魯以言王義”[19]。此即“據魯,親周,故殷”之義。宋乃殷后,“故殷”即“故宋”。
太史公曰:“孔氏著《春秋》,隱桓之間則章,至定哀之際則微,,忌諱之辭也。”[20]
此段文字,司馬遷綜合了《公羊傳》定公元年“定、哀多微辭”[21]與隱公元年、桓公二年、哀公十四年“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22]之義。《公羊傳》有“三世異辭”之說,認為孔子作《春秋》,根據時代遠近與親疏的不同,用辭與褒貶尺度都有所差別,離得越遠用辭越直顯,離得越近用辭越隱晦。定、哀之時已經是孔子所見之世,用辭則多有忌諱,非常隱微,乃至于當事者“習其讀而問其傳,則未知己之有罪焉爾”[23]。
厲公之殺,以淫出國,故《春秋》曰“蔡人殺陳他”,罪之也。[24]
“蔡人殺陳他(佗)”見于《春秋》桓公六年,而陳佗(厲公)以“以淫出國”被殺則出自《公羊傳》:“陳君,則曷為謂之陳佗?絕也。曷為絕之?賤也。其賤奈何?外淫也。惡乎淫?淫于蔡,蔡人殺之。”[25]《左傳》于此無傳。
孔子聞趙簡子不請晉君而執邯鄲午,保晉陽,故書《春秋》曰“趙鞅以晉陽畔”。[26]
“晉趙鞅入于晉陽以叛”見于《春秋》定公十三年,趙鞅(簡子)因私殺邯鄲午之事則見于《左傳》,然而不請君命書叛之義卻出于《公羊傳》:“此逐君側之惡人,曷為以叛言之?無君命也。”[27]《春秋繁露·順命》亦說:“臣不奉君命,雖善以叛言,‘晉趙鞅入于晉陽以叛’是也。”[28]此條及上條皆是稱引《春秋》經文而義采《公羊》。
此外,諸如“言《春秋》于齊魯自胡毋生,于趙自董仲舒。……公孫弘以《春秋》白衣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學士靡然鄉風矣”,“董仲舒,廣川人也。以治《春秋》,孝景時為博士。……今上即位,為江都相。以《春秋》災異之變推陰陽所以錯行”,“齊之言《春秋》者多受胡毋生,公孫弘亦頗受焉”[29],“公孫弘以《春秋》之義繩臣下取漢相”[30]等處的“《春秋》”,雖未稱引任何內容,但既為胡毋生、董仲舒、公孫弘所傳習,自然也是指的《公羊傳》。
《太史公自序》中有“《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31]之語,《春秋》全文不過一萬六千余字,如何說“文成數萬”?裴骃《集解》認為:“太史公此辭是述董生之言。董仲舒自治《公羊春秋》,《公羊》經傳凡有四萬四千余字,故云‘文成數萬’也。”裴骃提出,《史記》這里的《春秋》是合《公羊》經傳而言。然而此說遭到顏師古的批評,顏師古提出了“史遷豈以《公羊傳》為《春秋》乎”[32]的詰問。
應當說,裴骃的說法是相當有見地的,司馬遷這里確實就是以《公羊傳》為《春秋》。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馬遷以壺遂“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的問題設問,對孔子作《春秋》的目的以及《春秋》的性質進行了一番闡釋。“《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即是其中的一句。司馬遷一開始就明確說“余聞董生曰”,說明這些關于《春秋》的見解都來自公羊大家董仲舒。那么他所說的“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后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等,皆為公羊家言。而“《春秋》辯是非,故長于治人”“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33]等語在《春秋繁露》都可見相似的話,[34]“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35]一句更是直接出自《公羊傳·哀公十四年》。[36]因此,這里的《春秋》指的也必為公羊家所傳之《春秋》。
金德建先生曾著有《司馬遷所見書考》一書,其中有“司馬遷所稱《春秋》系指《左傳》考”與“司馬遷所稱《春秋》亦指《公羊傳》考”二則,[37]給人產生一種《史記》所言《春秋》主要是指《左傳》亦兼指《公羊傳》的感覺。其實《史記》所言之《春秋》,指稱《公羊傳》乃是第一大用法,也是最常見的用法。據筆者統計,排除表季節或《呂氏春秋》《晏子春秋》《春秋歷譜諜》等作為其他書名的一部分的情況,《春秋》在《史記》中出現了七十次左右,[38]而可以基本確定為指稱《公羊傳》的則有四十余次。金德建先生指出,《史記》運用《春秋》,不外乎三類情況:一指《春秋經》,二指《公羊傳》,三指《左傳》。[39]金先生這里實際上還少說了一種情況,即泛指史冊。如《樂毅列傳》:“臣聞賢圣之君,功立而不廢,故著于《春秋》;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毀,故稱于后世。”[40]《游俠列傳》:“至如以術取宰相卿大夫,輔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無可言者。”[41]與其他三種用法比較起來,指稱《公羊傳》的用法可以說比例是相當高的。
從以上所舉的《史記》諸條中,我們也可以看出,在武帝詔書之中或是大臣奏議之中,亦是將《公羊傳》等同《春秋》的。可見當時人們的確將《公羊傳》與《春秋》合稱為“春秋”。《史記》中不見《公羊傳》之名,反而正可以說明《公羊傳》地位之崇隆。后來,《左傳》與《穀梁傳》起而爭立,而《公羊傳》也逐漸喪失了獨尊的地位,人們就以《左傳》與《穀梁傳》的起名原則來命名《公羊傳》。因此,我們見到《漢書》中雖仍有《公羊傳》文與《春秋》經文不分的現象,但已經開始有所區分,亦出現《公羊春秋》 《公羊傳》等名。
崔適說:“西漢之初,所謂《春秋》者,合經與傳而名焉者也。傳者后世所謂《公羊傳》也,其始不但無《公羊傳》之名,亦無傳之名,統謂之《春秋》而已。”[42]西漢之初,無《公羊傳》之名,合經傳而稱《春秋》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但說“無傳之名”恐怕就有問題了。在《春秋繁露》中,雖不見《公羊傳》之名,但卻有稱以《傳》或《春秋傳》的情況。如《王道》:“《春秋傳》曰:‘大夫不適君。'”[43]此傳文即見于《公羊傳·宣公十二年》“大夫不敵君”[44]。“敵”與“適”通。《玉英》:“經曰:‘宋督弒其君與夷。'《傳》言:‘莊公馮殺之。'”[45]此傳文見于《公羊傳·隱公三年》“莊公馮弒與夷”[46]。《爵國》:“《春秋》曰:‘荊。'《傳》曰:‘氏不若人,人不若名,名不若字。'”[47]此傳文可見《公羊傳·莊公十年》[48]。可見,經、傳固然可以合稱為《春秋》,但經、傳還是有區別的。或者說,《公羊傳》如果當時有名稱的話,應當就稱為《春秋傳》。
公羊家認為,公羊氏所傳正是孔子親自傳授弟子之《春秋》大義。何休說:“《春秋》有改周受命之制,孔子畏時遠害,又知秦將燔《詩》《書》,其說口授相傳,至漢公羊氏及弟子胡毋生等,乃始記于竹帛,故有所失也。”[49]孔子知秦將燔書,未免神化孔子,但想來孔子講解《春秋》,口授弟子,還是合情合理的。《漢書·藝文志》亦說孔子作《春秋》 “有所褒諱貶損,不可書見,口授弟子,弟子退而異言”[50]。而且,《公羊傳》通篇采用問答體行文,很像一種學生聽課的課堂筆記,可能就是對“口授相傳”的原始形式的一種保留。孔子修《春秋》必于其中寄寓道理,否則《春秋》豈不真的成了“斷爛朝報”?那樣《春秋》也就失去了作為經典的價值了。所以正如元代春秋學家趙汸指出的,《公羊傳》之說《春秋》,“必有所受”[51]。雖然經過近四百年的口耳相傳,增益損失不可避免,但其中必然還是保留有孔子作《春秋》的核心價值觀念。公羊學的一些理論,剝去其繁雜的成分,我們還是很容易在孔子那里找到相應的觀念,如:
尊王一統:禮樂征伐自天子出。(《論語·季氏》)
三統改制: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論語·為政》)
三世: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論語·衛靈公》)
復仇思想:子夏問于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夫子曰:“寢苫枕干,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斗。”(《禮記·檀弓上》)
因此,如果說《公羊傳》最初的源頭在于孔子,也并非無稽之談。徐彥在《公羊疏》中,據前人之說,提出了一個《公羊傳》的傳承譜系。他說:“孔子至圣,卻觀無窮,知秦無道,將必燔書,故《春秋》之說口授子夏。度秦至漢,乃著竹帛,故《說題辭》云‘傳我書者,公羊高也’。戴宏序云:‘子夏傳與公羊高,高傳與其子平,平傳與其子地,地傳與其子敢,敢傳與其子壽。至漢景帝時,壽乃其弟子齊人胡毋子都著于竹帛。'”[52]簡單說就是:“子夏傳與公羊氏,五世乃至漢胡毋生、董仲舒,推演其文。”[53]如果這個傳承譜系可靠的話,那《公羊傳》的來龍去脈也就清楚了:孔子口授弟子,子夏受之,傳于公羊高,公羊氏五代相傳,至漢景帝時,公羊壽與弟子胡毋生寫成定本。
但這個傳承譜系卻是疑點重重。崔適在《春秋復始》中指出:《公羊傳》之名與公羊氏之籍始見于西漢劉歆所撰《七略》,而公羊氏之世系及人名始見于戴宏之序,“何以前人不知,而后人知之也”?他又指出,從有關史料來看,子夏生于魯定公二年,到漢景帝初已歷三百四十余年,而公羊氏僅傳五代。這樣,每代相距六十余年。除非“父享耄年,子皆夙慧,乃能及之”[54]。徐復觀先生則進一步認定戴宏的這個說法是“只是傳《公羊》系統的人為了保持自己的利益所捏造出來的”[55]。
崔適的懷疑的確很有道理,戴宏關于公羊五世傳承的說法是很難站住腳的。但以那種“前人不知,而后人知之”為由斷偽的方法,也已被近年來不斷出土的古代文獻證明是靠不住的。西漢中期以前,公羊學派沒有什么危機感。但隨著學術競爭的加劇,公羊學派的優越地位逐漸喪失,為了證明自己的正統性,此時就必須不斷追溯可能的傳承譜系,其中虛妄夸張在所難免,但也不會毫無根據地亂編,否則在激烈的競爭中反而會授人以柄,適得其反。
據楊士勛《穀梁傳疏》:“《公羊》《左氏》論難紛然,賈逵、服虔共相教授,戴宏、何休亦有唇齒。”[56]又唐晏《三國兩漢學案》置戴宏于“春秋公羊學”之下,[57]惠棟《周易述》引戴宏《春秋解疑論》說“圣人不空生,受命而制作”[58],亦為公羊家言。則戴宏與何休時代相近,亦為公羊學者,其所述的傳承譜系必有所本。
因此,戴宏的這套說法雖有很多漏洞,然而還是有一定價值的。筆者認為,這套傳承譜系的兩頭應該是有其可信度的。末尾之公羊壽與胡毋生在漢景帝時著于竹帛的說法,大部分人對此并無疑議,而開頭子夏傳《春秋》一節也是有其根據的。
拋開緯書所載之“《春秋》屬商”[59]之說不談,子夏傳《春秋》在其他典籍之中亦可尋到端倪。《韓非子·外儲說右上》載:“子夏之說《春秋》也:‘善持勢者,蚤絕其奸萌。'”“子夏曰:‘《春秋》之記臣殺君、子殺父者,以十數矣,皆非一日之積也,有漸而以至矣。'”可見,子夏的確評說過《春秋》,并對《春秋》大義有所闡述,對《春秋》當甚為熟悉。
《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在位聽訟,文辭有可與人共者,弗獨有也。至于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60]孔子弟子眾多,單列子夏不能“贊一辭”,可見子夏與《春秋》關系密切。董仲舒《春秋繁露·俞序》說:“衛子夏言,有國家者不可不學《春秋》,不學《春秋》,則無以見前后旁側之危,則不知國之大柄,君之重任也。”[61]由此言可見子夏對《春秋》的重視,而且反映了子夏是從治國安邦的高度去認識《春秋》大義的。子夏注重《春秋》大義的闡述、強調《春秋》的政治傾向,這與《公羊傳》的路線極為接近。即使此言是董仲舒假托子夏的,但為什么要假托到子夏身上,恐怕也是因為子夏與《春秋》的關系。此外,從孔門弟子的學術分野來看,子夏是屬于“傳經派”的[62],東漢學者徐防指出:“《詩》《書》《禮》《樂》,定自孔子;發明章句,始于子夏。其后諸家分析,各有異說。”[63]康有為亦說:“傳經之學,子夏最多。”[64]因此,子夏傳《春秋》之說還是有所憑依的。
就《公羊傳》傳自子夏一說而言,楊伯峻先生曾提出過反對意見:舊說《公羊》《穀梁》俱出自子夏,那么按理兩書只應大同小異,互有詳略,但不能自相矛盾,更不能自相攻擊。而事實上,“不但兩傳矛盾之處很多,而且有《穀梁》攻擊《公羊》處”。他還指出:“‘大一統’這個觀念,要在秦、漢以后才能有,這就足以證明《公羊傳》不出于子夏。”[65]
其實這也未必盡然,《穀梁》攻擊《公羊》,只能說明二者可能并非“俱出自子夏”,而是各有不同的出處,并不能說明《公羊傳》肯定不出自子夏。即使二者同出自子夏,那師出同門,所得各異,甚至反目成仇的例子也很多,何況像二傳這樣經過數百年的各自流傳,沿著各自的路線發展,二者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也是可以想見的。而“大一統”的局面雖然出現在秦以后,但“大一統”的觀念卻是先秦久已有之,黃帝曾提出“萬國和”的主張,《詩·北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孔子亦言“禮樂征伐自天子出”(《論語·季氏》),這些都透露了“大一統”思想在先秦社會的影響,所以并沒有十分有力的證據證明《公羊傳》不出自子夏。
子夏與公羊壽之間的傳承雖不可信,但戴宏詳細羅列的公羊氏五代之名,當有所本。筆者認為,傳承譜系的脫漏當在子夏至公羊高之間。《公羊傳》既稱為《公羊傳》,公羊一氏應該在其傳承過程中發揮了很多的作用,尤其在其著于竹帛之前的一段時間里,《公羊傳》可能長期由公羊一氏傳承。若以三十年為一代來推算,從公羊高到公羊壽,公羊氏大概傳了一百五十年。那么子夏與公羊高之間則還差了兩百來年,這兩百年的傳承大概可以由傳文中出現的沈子、司馬子、女子、北宮子等公羊先師承擔起來。
《公羊傳》中多處出現“子公羊子曰”“子沈子曰”“子司馬子曰”“子女子曰”“子北宮子曰”“高子曰”“魯子曰”等字樣,[66]這就為我們提供了一些參與傳授著作《公羊傳》的公羊先師的名字。顧炎武《日知錄》就此指出:“按《傳》中有子公羊子曰,而又有子沈子曰、子司馬子曰、子女子曰、子北宮子曰,何后師之多歟?然則此《傳》不盡出于公羊子也明矣。”[67]
何休在《公羊傳》隱公十一年“子沈子曰”下,注解說:“子沈子,己師。……沈子稱子冠氏上者,著其為師也。不但言子曰者,辟孔子也。其不冠子者,他師也。”[68]這里何休對《公羊傳》出現的子公羊子、子沈子、子司馬子、子女子、子北宮子和高子、魯子作了一個清晰的區分:“稱子冠氏上者”都是《公羊傳》寫定之前傳授系統內的“己師”,如子公羊子、子沈子、子司馬子、子女子、子北宮子等,其解經之語傳授弟子,世代相傳,最后著錄下來;“不冠子者”則是傳授系統之外的“他師”,如高子、魯子,其見解被公羊先師采納,亦傳授下來。
也就是說,《公羊傳》里留下了公羊子、沈子、司馬子、女子、北宮子和高子、魯子等人的解經語,這些人都對《公羊傳》寫定后的面貌發揮過作用,但其作用大小是不同的。高子、魯子的作用只是留下來的若干只言片語,而公羊子、沈子、司馬子、女子、北宮子等人除了留下來的解經語,更大的作用是傳授《公羊傳》。公羊子、沈子、司馬子、女子、北宮子等人在傳授時都不免加入自己的一些看法,而下一代經師再往下傳時,提到先師的思想時,便以姓氏之前冠“子”尊稱,以至最后寫入《公羊傳》中。這也正合何休所言的“傳《春秋》者非一”[69]的意思。
我們現在看到的傳文,有些雖未標明言說者,應該也有不少是出自公羊先師之口,只是口耳傳授日久,難免失其所出。我們從《穀梁傳》與《公羊傳》的對比中可以找到一些痕跡。定公元年“戊辰,公即位”,《穀梁傳》:“沈子曰:‘正棺乎兩楹之間,然后即位也。'”[70]《穀梁傳》所引沈子之言恰見于《公羊傳》對同條經文的解釋中:“正棺于兩楹之間,然后即位。子沈子曰:‘定君乎國,然后即位。'”[71]“正棺于兩楹之間,然后即位”這句《公羊傳》卻未冠以“沈子曰”,反而下句才標示是沈子之言。由此我們也可以想見,必然還會有一些對《公羊傳》做出過貢獻的“己師”或“他師”的名字在傳承中遺失了。
《公羊傳》具體的傳承譜系實際上是很難考實的,但有一點卻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公羊傳》應該長期在齊地的學者間傳承。《公羊傳》中存有很多齊地方言:
隱公元年“鄭伯克段于鄢”,《公羊傳》:“母欲立之,己殺之,如勿與而已矣。”[72]
隱公二年“無駭帥師入極”,《公羊傳》:“疾始滅也。始滅,昉于此乎?”[73]
隱公五年“公觀魚于棠”,《公羊傳》:“公曷為遠而觀魚?登來之也。”[74]
隱公七年“齊侯使其弟年來聘”,《公羊傳》:“其稱弟何?母弟稱弟。”[75]
桓公二年“宋督弒其君與夷,及其大夫孔父”,《公羊傳》:“及者何?累也。”[76]
桓公五年“正月,甲戌,己丑,陳侯鮑卒”,《公羊傳》:“曷為以二日卒之?也。”[77]
桓公六年“寔來”,《公羊傳》:“曷為謂之寔來?慢之也。曷為慢之?化我也。”[78]
桓公七年“焚咸丘”,《公羊傳》:“焚之者何?樵之也。”[79]
莊公四年“紀侯大去其國”,《公羊傳》:“今紀無罪,此非怒與?”[80]
莊公十二年“宋萬弒其君接及其大夫仇牧”,《公羊傳》:“萬怒,搏閔公,絕其脰。”[81]
莊公二十年“齊大災”,《公羊傳》:“大災者何?大瘠也。”[82]
莊公二十四年“夫人姜氏入。” 《公羊傳》:“夫人不僂,不可使入。”[83]
莊公二十八年“衛人及齊人戰,衛人敗績”,《公羊傳》:“《春秋》伐者為客,伐者為主。”[84]
莊公三十一年“筑臺于郎”,《公羊傳》:“何譏爾?臨民之所漱浣也。”[85]
僖公十年“晉殺其大夫里克”,《公羊傳》:“晉之不言出入者,踴為文公諱也。”[86]
僖公三十三年“晉人及姜戎敗秦于殽”,《公羊傳》:“詐戰不日,此何以日?”[87]
文公十三年“公及晉侯盟”,《公羊傳》:“往黨,衛侯會公于沓,至得與晉侯盟。反黨,鄭伯會公于斐,故善之也。”[88]
宣公八年“壬午,猶繹。萬入去籥”,《公羊傳》:“去其有聲者,廢其無聲者,存其心焉爾。”[89]
襄公五年“叔孫豹、鄫世子巫如晉”,《公羊傳》:“莒將滅之,故相與往殆乎晉也。”[90]
哀公六年“齊陳乞弒其君舍”,《公羊傳》:“景公死而舍立,陳乞使人迎陽生于諸其家。”[91]
這里的“如”“昉”“登來”“母弟”“累”“”“化”“樵之”“怒”“脰”“瘠”“僂”“伐”“漱浣”“踴”“詐”“黨”“廢”“殆”“于諸”等詞,根據何休的注解,都是“齊人語也”。《公羊傳》里諸多的齊地方言,是《公羊傳》口耳相傳原貌的一種保留,同時也將傳講者的地域特征反映了出來。沈子等人乃至公羊子,可能皆齊人。《漢書·藝文志》班固自注:“公羊子,齊人。”[92]
另外,在《荀子》中我們也可以找到《公羊傳》著于竹帛之前在齊地流傳的證據。《荀子·大略篇》里說:“《春秋》賢穆公,以為能變也。”又說:“《春秋》善胥命。”這兩條《春秋》之義其實都出自《公羊傳》。文公十二年“秦伯使遂來聘”,《公羊傳》:“遂者何?秦大夫也。秦無大夫,此何以書?賢繆公也。何賢乎繆公?以為能變也。其為能變奈何?惟善竫言。”桓公三年“齊侯、衛侯胥命于蒲”,《公羊傳》:“胥命者何?相命也。何言乎相命?近正也。此其為近正奈何?古者不盟,結言而退。”[93]我們知道,荀子曾三次出任齊國稷下學宮的祭酒。荀子對公羊義的熟稔,可以反映出公羊派的《春秋》解說當時在稷下學宮的影響。
總之,就現有材料來看,我們可以認為,《公羊傳》最初源自孔子對于《春秋》的講解,由弟子子夏傳于后世。經沈子等數代經師口耳相傳,最后傳到公羊一氏,并由公羊壽以及胡毋生等在漢景帝初年著于竹帛。在漢初著于竹帛之前,《公羊傳》在數百年的傳承過程中不斷有所損益變化,我們今天所見到的《公羊傳》也早已經不是孔子傳授弟子的原始面貌了。而在著于竹帛之后,《公羊傳》的面貌亦在傳承中繼續發生著變化。董仲舒《春秋繁露》中一些“《傳》曰”的文字,就不見于今本何休所注《公羊傳》。而何休所注《公羊傳》與西漢嚴彭祖、顏安樂所傳的《公羊傳》也有文字上的差異。[94]因此,我們今天見到的《公羊傳》的寫定當非一人之手、一時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