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秦早期歷史研究的主要收獲及存在問題
1.秦早期歷史研究的主要收獲
我們今天從事秦早期歷史與文化的研究,擁有比古人甚至20世紀前半期學者優越得多的條件和優勢,這一方面是因為大批考古資料與文物的發現與出土,使秦早期歷史與文化的研究成為可能;另一方面是因為近二十多年來學術界一大批研究成果的問世,也為秦早期歷史與文化的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學術基礎。縱觀自20世紀以來的秦早期歷史與文化研究,其主要收獲有以下幾個方面:
(1)秦早期歷史的考古研究取得突破性進展
在歷史研究中,對秦早期歷史研究的特殊之處就在于其基本內容與面貌特征,主要依賴考古發現與出土文物。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考古重大發現和研究催生和開辟了秦早期歷史與文化研究這一學術領域。因而,秦早期歷史及文化的研究與深入,是與考古學的重大發現及研究相同步的。如在關中寶雞斗雞臺、鄭家坡、壹家堡、邊家莊等商周秦文化遺址與文化類型的發現;雍城秦公大墓、眾多中小型秦墓的發現;甘肅天水一帶渭河上游地區一批周代遺址和毛家坪、董家坪早期秦文化遺址、清水劉坪遺址、張家川馬家塬、秦安王家洼遺址的發現、發掘及文物的出土;天水市城區、西漢水上游禮縣等地秦墓及重要文物的出土,所有這些秦早期文化遺址與文物的問世,使備受人們懷疑與爭論的《史記》所載秦人早期歷史有了堅實的考古學依據和實物資料支撐;也使撲朔迷離的秦人早期發展歷史的客觀存在得到落實;秦早期歷史及其文化研究也在秦史研究中擁有了自己應有的一席之地。這標志著一個全面而系統、綜合而科學地開展秦早期歷史與文化研究的時代業已到來。
(2)秦早期歷史的基本線索和年代序列初步建立
長期以來,學術界對于秦早期歷史特別是對中潏以前的秦人歷史的研究與論述,僅停留在伯益之后真偽的辨別和爭論上。近二十多年來的重要考古發現和學術研究,初步建立了秦早期歷史與文化的年代序列,秦早期歷史的發展線索已基本清晰。如關于秦人族源盡管還存在東來說與西來說等這樣那樣的爭論,關于秦早期文化也有源于商周文化、周文化與西戎文化的不同認識,但是,關于這些問題的基本資料和內容線索已大致搜羅畢集。如關于秦人西遷與進入隴右的時間,盡管存在遷移次數多少的爭論,但商末周初秦人已到隴右的認識已基本成為共識。如關于秦人商周以來的早期活動及其線索,從關中到隴右無論是文獻記載還是考古資料大都已得以揭示。于是,將上述資料與文獻史料相結合,秦早期歷史與文化的年代序列與發展線索便比較完整地顯現出來。
(3)秦早期文化的研究受到高度關注
秦人歷史從商末中潏算起至秦朝滅亡,前后至少800多年,這一時期,正是中華上古文明快速發展,思想文化領域由百花齊放的軸心時代向整合一統過渡的時代。在這一進程中,秦人及秦文化無疑發揮了關鍵作用。因而,不論是就秦人自身文化的發展而言,還是從中華文化的整合再造而論,探討和揭示秦文化的來源、形成、內涵和特點,都是至關重要又饒有興味的課題。所以,伴隨秦人早期歷史資料的不斷發現和研究的深入,學術界對秦早期文化的研究和關注就成為必然。近二十多年來,在秦早期文化的研究中,學者們通過考古材料和史料的結合,在文化來源、形成時間,文化成分、基本面貌和文化特征等方面,進行了廣泛深入的研究和爭鳴。雖然對這些問題的認識目前還不一致,但是,涉及秦早期文化的基本材料和線索都已被整理和挖掘出來,秦早期文化在秦文化和中華文化發展中的重要性也普遍受到人們的高度重視。秦文化與東夷文化、秦文化與商周文化、秦文化與西戎文化的關系,秦文化與中國傳統文化的關系,秦文化在宗教信仰、價值觀念、喪葬習俗、文學藝術、秦系文字等方面的研究也都取得不少的進展。
(4)研究內容和領域空前拓展,研究方法趨向多元
秦早期歷史與文化的研究有賴于考古發掘與研究,而考古發掘與研究不僅推動了秦早期歷史與文化的研究,而且也極大地為多學科開展綜合研究和拓展研究領域提供了方便。在研究方法上,除了傳統的文獻考據法之外,考古學的文化類型學方法、考古學文化的方法、年代學和編年的方法、器物組合的方法等已廣泛地運用于研究之中;還有文字學方法、器形學方法、民族學方法、歷史地理學方法、歷史比較法、民俗學方法等多方法的運用與綜合研究,開創了秦早期歷史與文化研究方法多元化的新局面。從研究內容與領域來看,一方面,借助考古資料和民俗資料,對秦人早期歷史的研究從一般由商周開始而上溯到夏初甚至更早;對許多問題的探討已突破線性的粗線條論述,而進入微觀的多角度深入研究。另一方面,以前較少涉及或沒有觸及的一些內容和領域,如秦早期科技與金屬鑄造、秦早期藝術、秦早期物質文化的發展、葬俗葬儀、建筑、都城、音樂等內容與領域的拓展和深化,將秦早期歷史與文化的研究推向新的高度。
2.秦早期歷史與文化研究存在的主要問題
縱觀近百年來的秦早期歷史研究,一方面,可以說對與秦早期歷史的研究不僅從無到有,而且成績斐然;但另一方面,學術界關于秦早期歷史與文化的研究也還存在不少的問題與不足,歸納起來,主要有以下四個方面的問題:
(1)對秦人族源問題的二元對立影響了對秦人早期歷史本身的探討
在我國歷史上,夏、商、周、秦四代政權,正處在我國早期民族的形成期,其政權的建立,都是在其部族經過漫長的起源和發展壯大而建立的。因此,追溯各部族的起源和族屬,就是一個認識、探究其歷史不可回避的重要問題和邏輯起點。夏人起自北狄,商人來自東夷,周人興起羌戎,已是學界的共識。而夏、商、周政權人們習稱三代,并認為是前后相繼的中國早期的正統王朝。可是,繼周而興的秦人,雖然曾一統天下,在中華民族、中華文化形成和中國歷史的發展中取得了較三代更為輝煌的成就,卻因在族源上由于存在“東來說”和“西來說”之爭,長期被視為戎狄之族而排除于華夏之外,常常被置于“例外”和“異數”的地位和語境下進行論說,這種對于秦人族源問題的長期二元對立和雙重標準,已成為深化秦人早期歷史研究的一個障礙。
近年來,在天水地區乃至關中地區一系列秦人早期重要文化遺址的發現、西戎文化遺址的發掘,包括像《清華簡》等重要文物的出土,為突破秦人族源問題二元對立這一瓶頸帶來了契機,也為科學認識秦人族源與族屬提供了可信的資料。因此,超越二元對立,重新認識秦人的族源與族屬,就成為深化秦人早期歷史乃至整個秦史研究的重要基礎。
(2)長期的“非秦”傾向干擾了對秦人早期歷史的科學評價
秦國經歷漫長的崛起發展,進而“卒并諸侯”一匡天下而又迅速滅亡,這成為2000年來上至統治階層、下至學界民間長期熱議的永久話題。歷代王朝君臣舉凡討論治亂興衰和統治得失,秦亡和“暴政”幾成一種固定的模式和教條。于是,“暴秦”“暴政”“暴君”“虎狼之師”“戎狄”“秦夷”等名詞,幾乎與秦人、秦國、秦王朝、秦始皇畫上等號,并充斥于典籍史冊。但是,秦人真正的歷史發展,崛起強大和治亂速亡之因的探究和客觀評價,反而被忽略了。因此,隨著時代的推移,“非秦”之聲不僅不絕于耳,而且有越演越烈之勢。時至今日,此類言論仍常常再起。秦之暴政與速亡固然是需要討論的一個重要問題,但這種標簽式、教條化和模式化的秦史認知,顯然既不科學,也欠公允。秦人特殊的歷史和發展道路,以及獨具魅力與特色的文化,在特定的歷史時空下完成國家一統和文化整合的歷史大任,必有其歷史合理性和邏輯必然性。由于“非秦”的盛行和長此以往的遮蔽之故,基于秦人早期的歷史起步、族體形成、崛起過程、文化形成、文化特點、社會轉型等歷史進程和深處探討其成功之因和速亡之果的理性分析反而不多。這必然造成對秦人早期歷史包括整個秦史的非理性認識和非科學評價。所以,摒棄“非秦”思潮的干擾,從三代至秦漢歷史發展的長河中審視秦人歷史的發展,通過早期歷史線索的梳理和歷史細節的挖掘,復原其完整的崛起過程,再現其興起建國的歷歷足跡,我們才有可能對秦人歷史及其價值地位做出客觀科學的評價。
(3)對秦與西戎關系重要性的認識不足
在秦人興起、發展和崛起的過程中,西戎是一個非常重要而不可忽視的因素。嬴秦西遷與定居西垂,是其崛起的歷史起點,而秦與西戎的通婚聯姻,不僅使西戎在其勢力范圍接納了嬴秦的遷入,而且和睦共處、互相學習,推動了彼此的發展和進步。與此同時,又經由西戎的周旋和姻親關系,促成了秦之歸周以及與周人關系的緩和。更為關鍵的是,嬴秦在與西戎的交往和共處中,深受西戎文化與習俗的影響,其勇猛彪悍的民族性格和長于養馬、善于騎射的風俗習尚,既與西北高原的自然環境有關,更與西戎的文化影響和習俗熏染密不可分,以致當時和后世曾長期視秦人為戎狄。從嬴秦到秦人,其興起和族體的形成以及文化的生成,西戎俱在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另外,迨至西戎與西周交惡之后,秦戎關系亦由和睦而轉向戰爭、和平與征服相交替的新階段。在整個春秋戰國時期,秦戎雙方的實力經歷了一個從戎強秦弱到實力相當再到秦人強大進而征服西戎的轉換過程。最終,伴隨秦人立足、興起、強大的西戎則隨秦人的崛起而漸次衰落進而融入華夏。可見,秦與西戎的相爭相伐,不斷激發和砥礪秦人在金戈鐵馬的考驗與洗禮中,秦人由小到大,由弱到強,由敗到勝,并塑造和形成了典型的尚武精神,以此支撐秦人奮發進取,百折不撓,一路走向強大,進而一統天下。秦與西戎長期的攻伐與交往,共處與交融,使彼此成為一個相依互補、命運攸關的特殊共同體。及至秦人征服西戎,則文化與民族融合已是水到渠成。這一融合,可謂在民族、文化認同和國力上,為秦人一匡天下奠定了基礎。所以,要了解秦人歷史,秦戎關系至關重要。然而由于習慣思維、文化偏見,也因為史料缺乏,學界對秦戎關系的認識和探究,還沒有達到應有的高度。近年來,天水地區秦人早期文化遺址的發現和西戎文化遺址的發掘,則使深化秦戎互動關系研究和揭示其神秘面紗成為可能。這是準確把握秦人早期歷史不可或缺的重要視角。
(4)固有觀念和習慣意識尚需打破
長期以來,由于上述問題的存在,在秦人早期歷史的研究中,必然出現一些似是而非的固有觀念和習慣認識,這已成為深化秦人歷史研究的障礙。在秦早期歷史與文化的研究中,曾長期流行著一種觀點,就是秦人在東入關中之前,尚處于非常落后的狀態,其社會進步和文化的形成與發展主要是在東入關中以后。這一占統治地位的流行觀點,亟須改變并作出科學的解釋。再如歷史上的“非秦”傾向、秦人族源、族屬問題,無疑是歷史狹隘主義的產物,必須摒棄。諸如此類的問題,若不打破固有的觀念束縛和習慣意識,我們就難以構建科學可信的秦人早期歷史。
所以,要深化和進一步推動秦早期歷史與文化的研究,一個非常急迫和核心的問題,就是必須提高和統一對秦人早期歷史與文化的基本認識,進一步解放思想,排除傳統觀念與思維模式的干擾與束縛。我們對秦早期歷史的研究,既要從秦人崛起發展的整體進程中去把握和研究,又要將秦早期歷史置于其所處的歷史長河中進行考察與探索,還應該以科學的理論與方法為指導,科學地、辯證地從多角度、多層面和全方位地開展研究。唯有如此,才能開創秦早期歷史與文化研究的新局面。只有不斷加強理論研究與創新,改變思維模式與固有觀念,構建秦早期歷史與文化研究的解釋體系與邏輯體系,采用多學科研究的科學方法,開展多角度、全方位的綜合研究,是深化秦早期歷史研究的突破口所在。
[1]張金光:《秦制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1—12頁。
[2]惲敬:《三代因革論》,《大云山房文稿》卷一。
[3]張金光:《秦制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1—12頁。
[4]蘇秉琦:《中國文明起源新探》,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130頁。
[5]參見葉舒憲《熊圖騰:中華祖先神話探源》,上海錦繡文章出版社2007年版,第155—200頁;朱學淵《秦始皇是說蒙古話的女真人》,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59—61頁;孫新周《巖畫·鹿石·嬴秦民族尋根》,《天津師范大學學報》2007年第4期。
[6]樊志民:《秦農業歷史研究》,三秦出版社1997年版。
[7]王蘧常:《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8]雒江生:《秦國名考》,《文史》第三十八輯,中華書局1994年版。
[9]雍際春:《嬴秦故園——秦早期文化尋蹤》,甘肅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10]徐日輝:《秦早期發展史》,中國科學文化出版社2003年版。
[11]禮縣秦西垂文化研究會、禮縣博物館:《秦西垂文化論集》,文物出版社2005年版;《秦西垂陵區》,文物出版社2004年版。
[12]祝中熹:《早期秦史》,敦煌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
[13]丁楠:《秦公簋銘文考釋》,中國時代出版社2007年版。
[14]陳澤:《西垂文化研究》,五洲文明出版社2005年版。
[15]段連勤:《關于夷族的西遷和嬴秦的起源地、族屬問題》,《人文雜志》1982年增刊《先秦史論文集》。
[16]雍際春:《汧邑非秦都考》,徐衛民、雍際春主編《早期秦文化研究》,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