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時期以來小說暴力敘事研究
- 周建華
- 2150字
- 2025-04-24 20:42:49
二 敘事為何與暴力結緣
敘事為什么與暴力結緣?不是敘事需要暴力,而是暴力需要敘事。前面已經講過“傷痕”與“反思”小說在其發展中逐漸逸出原有的軌道。這既指超越現實主義創作手法的成分,也有向主流靠攏或反向之思想越界的成分。前者是自覺的向敘事學方向發展,后者則是思想意識的分流。傷痕、反思小說的基本題材就是“文化大革命”造成的政治災難和“反右”擴大化。因此,它們不是純粹意義上的文學命題,而是夾雜著政治反思、歷史評價等多重的非文學意義的文學創作。問題也正在于此,不少作家在“擦洗”傷痕,反思政治的時候,力道過重了,出現了“越界”現象。在傷痕尚未清除盡凈之時,文壇就先后出現了“朦朧詩”論爭,對人道主義和異化現象的討論,《苦戀》批判及清除精神污染等一連串的“清潔”運動。這對創傷尚未平復,心思又比較敏感的知識分子來說,是一個心理重挫,加速了他們創作的轉向。
但是,約束不等于遺忘。在沒有心理距離的情形下,“文化大革命”創傷書寫無法逃脫生活記憶及其所累積下來的感性材料。“對他們來說,‘文革’永遠不會過去,或者對我們這一代人的記憶來說,‘文革’也永遠不會過去的。”[3]余華這里的他們指的是那些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批斗或者迫害的人。當他們無法再像過去那樣表達或者呈現自己的記憶之時,變通就是必須的選擇。因此,我們就看到先鋒文本中一些沒有來由的死亡和暴力。如《極地之側》里死亡的堆積,《現實一種》中親情的泯滅、《我的帝王生涯》里宮廷斗爭的你死我活、《黃泥街》里的骯臟與壓抑。許多文本似乎都在做著與“文化大革命”毫無瓜葛的死亡敘說,或者純粹是一種死亡的敘事游戲,好像壓根就與剛剛過去的外在社會歷史無關。這不是真的!正如趙毅衡在評論殘雪、馬原等人的作品時所說那樣,他們那些作品或許沒有寫“文革”題材,但依然“文革”鬼氣森然。[4]余華、喬良、張煒、莫言、蘇童等人的作品可以用鮮血淋漓來概括,有的甚至還涉及重大的歷史題材,其取材的敏感性并不一定亞于“文化大革命”,但它們暢行無阻。關鍵在哪兒呢?很大一部分的功勞應該歸于敘事。洪峰《極地之側》通過敘述圈套將人生的無聊無趣與不可琢磨逼真地傳達了出來,而余華小說的“悲慘世界”里,如果沒有荒誕之故事情節的包裹,那些逼真的細節極有可能無處容身。蘇童筆下人與人之間的鉤心斗角,莫言筆下的殺戮與酷刑,如果沒有置于“歷史”的時空中,也就很難有生存的土壤。敘事解決的不僅是一種創作技巧問題,也是一種思想的表達問題,因為有了形式的負載,思想的表達才會從容,富有韻味。
另外,老套的故事講述方法也引起了一些作者的厭倦及讀者的審美疲勞,從而在文學內部促成了敘事在新時期的被重新發掘。許子東曾經在論述“‘文革’敘述”時說:“所謂‘文革’,首先是一個‘故事’,一個由不同人所講述的‘故事’,一個內容情節大致相同格式細節卻千變萬化而且可以引出種種不同詮釋的‘故事’。”[5]這是許子東在研究了大量傷痕、反思小說及知青小說關于“文化大革命”之敘事后得出的一個結論,這個結論建立在“‘文革’小說”四個基本敘事階段,五種主要人物角色和二十九個情節功能研究之上。[6]“文革”敘事的套路化,在既無多少切身“文化大革命”經驗,又接受了西方哲學社會思潮及現代派文學影響的“新生代”作家眼里,是一種落伍的標志,已經不適合他們關于生活,關于記憶的表達需要。西方哲學社會思潮,尤其是非理性主義思想中存在的荒誕感,破壞偶像權威、張揚個性、自由選擇等為經歷或者旁觀過“文化大革命”非理性癲狂之后的數百萬知識青年所產生的荒誕感、虛無感找到了闡釋的哲學依據,西方現代派作品則為作家們擺脫教條化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束縛提供了有效參照。馬原、余華、格非、孫甘露等做出了開創性的中國當代小說的敘事化努力。“對現代派的內容進行揚棄……從內容中‘剝離’出形式因素,‘成功’地將現代派的創作技巧移植到中國文學中來。”[7]這是文學內部對敘事的自覺選擇。
先鋒敘事之后,沒有了80年代中期那種令人目眩的形式實驗,敘事進入了持久而平穩的發展時期,新寫實小說、新歷史小說、女性小說、底層敘事等表現了自己獨特的敘事個性,形成了屬于自己的敘事風格。小說敘事在新時期以來的引進、實驗與發展,真正確立起了自己獨立的美學規范。首先,暴力在作品中不再負載沉重的思想教育意義或者精神啟迪職能。如果說,控訴和反思“文化大革命”的傷痕、反思小說還多少負有明確的社會指向意義的話,那么先鋒文本中的暴力敘事,有意味的形式似乎更是作家們的青睞。其次,暴力事件作為具有獨立審美意味的文學本體性存在逐漸得到體現,一些作家的創作不再將暴力事件附著于任何其他事件身上,它本身就是作品的主體,或者暴力事件成為那些作家敘述技巧實驗或展示的平臺。最后,暴力描寫的還原性或者真實性。這里的真實性不是十七年時期現實主義美學原則觀照下的所謂本質的真實,而是實實在在的毛茸茸的生活的真實、心理的真實。這些“真實”的暴力事件給讀者的閱讀印象幾乎就像鈍刀殺雞般的觀感,血腥,難忘,是敘事學的新發展。
那么,新時期以來小說的暴力敘事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發展情況呢,促使其發展變化的語境是什么,它在內容與形式等方面有著怎樣的表現,目前,對它的研究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況?這些都需要進行進一步的厘清,也是本書立論的出發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