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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問題的提出

在《文學屠宰場》一文中,莫萊蒂描述了這樣一個現象。[3]他在英國德比郡的庫魯姆貝爾(Columbell)流通圖書館(circulating library)看到,在一份1845年的目錄的第一頁,有40多個小說標題,但是它們之中只有兩三本為人所知。很顯然,其中的大部分永久地消失了,只剩下存目。他說,如果我們設定19世紀英國的經典小說的數量是200部的話,那么它們僅占已出版小說總量的0.5%,另外99.5%的小說殞命于學校、市場、盲目的經典制造者等屠宰者的屠刀下[4]——文學史就是文學的屠宰場。在2005年出版的《圖表、地圖、樹形:文學史的抽象模型》一書中,他繼續探討了這個問題,但是數據有所變化。他通過對民族文獻目錄學的研究發現,我們一度認為19世紀的英國有200部經典小說,數量就很大了,然而它遠不足實際出版的1%,也就是說,當時出版了20000部、30000部,甚至更多的小說。[5]這還僅僅是一個世紀、一個國家所生產的小說文本的數量。如果是幾個世紀呢?例如從小說誕生的18世紀到問題化(problematic)的20世紀。多個國家的小說呢?譬如中國、意大利、德國、法國、美國、阿根廷、西班牙、日本等國家的小說。語言障礙首先就擺在面前。本來,如果英國學者只管英國的小說,中國的學者只管中國的小說,對象就能減少許多,這在理論上和實踐上也是可行的。不過,莫萊蒂在《對世界文學的猜想》里說,歌德和馬克思早已宣布世界文學時代的來臨,民族的狹隘性和片面性應該被超越,民族文學亦是如此。文本著實不計其數。被遺忘的99%和世界文學纏繞在一起使任務更艱巨。另外,在晚期資本主義時代,電子技術高度發達,使文學寫作和傳播的速度空前加快,所生產的各式各樣的小說正以幾何級數增長,因此,我們面對的文學事實是如此的龐大、繁雜。那么,對于如此多的小說,作為個體的讀者該怎么辦?

莫萊蒂認為,依靠傳統的細讀法是行不通的,至于為何行不通,下節再行討論。在時間上,僅就19世紀的幾萬本小說而言,哪怕一天讀一本,年年都讀,也得花上一個世紀。不可否認,有些人讀得多,但他們讀的全是經典。沒有被閱讀,甚至永遠無人會閱讀的畢竟占了多數。斯坦福大學教授、莫萊蒂的同事瑪格麗特·科恩(Magaret Cohen)使用“大量未讀”(great unread)一詞來描述這種情況。的確,“讀書必有取舍,因為實際上一個人沒有足夠的時間讀盡一切,即使他萬事不做光讀書也罷”[6],所以我們只讀經典。那么,莫萊蒂的問題和擔心豈不是杞人憂天?然而,經典從何而來?它難道不是從一團混雜的文學市場中被甄別和遴選出來的?是的,任何經典都不是天生的,而是在流通之中不斷建構的結果,并且經典與非經典的邊界本來就是變化的,非經典可能轉化為經典,經典也可能變成非經典。由此看來,莫萊蒂所提出的問題絕不是一個偽問題。相反,這充分體現了他的問題意識和唯物主義精神。指出事實是一回事,為那些99%的大量未讀找到重返文學史的根據又是另一回事。也就是說,我們的精力如此有限,為何還要費心去閱讀那些被時間淘汰了的書?連文學專業的學生都在抗議他們的文學作品選太厚,遑論一般的讀者?這樣行文似乎在表明,莫萊蒂要為文學史挖掘更多的經典?不然。莫萊蒂聲稱自己并不意在改變19世紀的經典小說的數量,因為一個教授即使能把大量未讀從99.5%減少到99%,也根本不會給文學領域造成什么變化,[7]而且他改變的是學院意義上的經典,而不是社會意義上的經典。他的側重點是考察經典和非經典的關系——這個二元對立的等級結構的所有要素結合起來才是一個文學整體。此外,對大量未讀的召回將有助于理解經典何以成為經典。例如,莫萊蒂以線索(clues)為關鍵詞,通過與大量未讀的比較,確證了柯南·道爾的偵探小說之所以成為該種文體的典范,而他的同時代的競爭對手則被遺忘的事實。一句話,文學史家必須要正視大量未讀。

現在不得不回到起初的問題,怎么處理大量未讀?能讀兩百本書就很難了,更何況兩千本……兩萬本呢?前文已述,細讀不適合。更廣博的文學史需要開拓新的批評方法。在2000年發表的《文學屠宰場》里,莫萊蒂列舉了幾個技巧:抽樣、統計;研究系列(不是單個的文本)、標題、索引(concordance)、開始(incipit,中世紀手抄本開端用語)以及采用樹形模式。同年發表的《對世界文學的猜想》一文,莫萊蒂首次提出了遠距離閱讀這個術語,并對其內涵、意義做出了界定。但此時的遠距離閱讀概念仍然有些模糊,至少莫萊蒂沒有為我們提供比較明晰的操作方法——他關于文化史究竟是波形還是樹形的比喻,遠不如《文學屠宰場》里所繪制的《史傳德雜志》(Strand Magzine)上的“線索出現”(presence of clues)樹狀圖有吸引力和一目了然。五年之后,在《圖表、地圖、樹形》中,莫萊蒂說:“在舊的領域里是新的研究對象:不是具體作品和個體作品,而是人為建構的三重奏——圖表、地圖和樹形——文本經過了有意的簡化和抽象處理。我曾把這種類型的方法稱作遠距離閱讀。”[8]簡言之,遠距離閱讀法就是系統地運用圖表、地圖、樹形去分析文學現象的方法。圖表來自計量史學,地圖源于地理學,樹形屬于進化論領域:文學以前和它們的交流很少——今天讓它們交流首先必須證明其正當性。以上就是遠距離閱讀概念的形成過程。2013年遠距離閱讀一詞赫然成了莫萊蒂新著的書名。由此可見,該概念在他的學術思想中所占的地位。當然,莫萊蒂并沒有在《遠距離閱讀》一書中再詳細地、系統地從理論上闡述此概念。或者說,該書并沒有給我們提供更多關于遠距離閱讀這一概念的信息。因為它是一本沒有序言的論文集。

簡化和抽象,這就是遠距離閱讀的特點。抽象:將文學元素(例如比喻、意識流、復調、線索、自由間接引語等技巧)從敘述流中抽取出來;焦點不是單個文本而是它們之間的關系;事件的重要性遠遠低于結構;偶然的、特殊的事件被冷落,重復的、平庸的大量存在現象反而受到青睞……抽象是一切理論研究必然要付出的代價:社會現實是多么豐富多彩,而概念卻是如此貧乏和枯燥。抽象不僅僅是把對象概念化的問題,更重要的是會建立一系列模型。那些模型是以數學為基礎的,將過濾掉文學事實的多樣性自然不言而喻。當然,模型雖然是抽象的,但與單純的文字描述比較起來卻更形象化、更可視化、更直觀——有時候一幅地圖甚至勝過千言萬語。一言以蔽之,“抽象本身不是目的,而是擴大文學史家研究領地的一種方式,它豐富了文學研究的內在問題”[9]。那么,遠距離閱讀法將對文學研究產生怎樣的影響呢?莫萊蒂說:“文學史學將很快地與目前的迥然不同:它會變成‘二手的’——沒有單獨的、直接的文本閱讀,只有別人的研究的拼貼。”[10]此處的“二手”實際上是同細讀相對的——細讀的字面含義就是仔細地閱讀單個文本。可是,莫萊蒂的遠距離閱讀一方面更注重文本群(多個文本);另一方面,它是以數據為基礎的,而這些數據都不是現成的——對于那些不擅長數據統計或缺乏數據統計精力的研究者來說,其他人的研究成果顯得尤為重要。舉例來說,莫萊蒂對英國、日本、意大利、西班牙、尼日利亞等國小說的興起以及衰落規律的判斷與相關圖表的繪制乃是基于麥克伯尼(W.H.Mcburney)《英國散文體小說的備忘錄,1700—1739》、比斯利(J.C.Beasley)《1940年代的小說》、格瑞斯伍德(Wendy Griswold)等近10位學者所提供的數據。他制作地圖和文學進化樹的路徑亦大體如此。因此,對莫萊蒂而言,遠距離并不是知識的障礙,而是知識的條件和形式:“要素越少,它們的總體關系越明晰。”[11]距離越遠,越能讓我們看清楚那些隱藏了的關系。

莫萊蒂的這類綜合性(整合性)致思路數,實際上在經濟學、歷史學、社會學諸領域已經結出了豐碩的成果。莫萊蒂指出,年鑒學派創始人馬克·布洛赫在《論歐洲社會的比較史學》(Pour une histoire comparée des sociétés européennes)里提出了一個非常有趣的口號:“多年分析,一日綜合。”此一口號在布羅代爾和沃勒斯坦的著作中得到了相當充分的體現。布羅代爾的扛鼎之作《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的第一卷共有注釋3000多條。典型的沃勒斯坦式文本如《現代世界體系》第一卷的引文也多達1400條,占了一頁的1/3、1/4,甚至是一大半——此乃一日綜合的結果:沃勒斯坦的文章“把別人的分析綜合為一個體系”。事實上,莫萊蒂已出版的所有著作中的注釋當然遠不如前兩者多,然而在廣泛地以他人的研究數據為基礎來構建自己的理論這一點上,他們是相同的。文學檔案亦是莫萊蒂的新方法的重要數據來源。

那么,莫萊蒂究竟為何排斥文本細讀方法?為何他說他不指望自己的思想能夠在美國特別流行?遠距離閱讀的具體操作步驟又是怎樣的?下面兩節將試著回答這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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