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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一 選題緣起及意義

自柯文(Paul A.Cohen)提出了“中國中心觀”用以取代費正清等老一輩美國漢學家的“沖擊—回應”架構后,西方中國學界便開始對一些傳統命題和模式進行反思和修正。經過多年的反思和研究經驗的累積,西方中國學研究者已達成一種共識,即把中國傳統與近代化之間的不兼容性當成一種研究前提是錯誤的。[1]國家與社會分析框架的提出即是西方中國學界對這一問題反思和修正的進一步嘗試和探索。

國家與社會關系的理論在西方源遠流長,但是以國家和社會分離為基礎的市民社會概念則是在17—19世紀才出現的。其基本主旨是建構在近代西方市民社會的形成與王權相對抗的歷史基礎之上。在國家和市民社會之間的關系上存在著兩派具有代表性的觀點,即洛克式“市民社會先于或外于國家”的架構和黑格爾“國家高于市民社會”的架構。[2]而西方市民社會理論興起的主要原因是人們對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初顯并于20世紀中葉熾盛的形形色色的“國家主義”的回應,試圖通過訴諸市民社會理念,對國家與社會間極度的緊張做出檢討、批判和調整,以求透過對市民社會的重塑和捍衛來重構國家與社會間應有的良性關系。[3]因此“國家與社會”這一從西方經驗抽象出來的分析框架,其原本便隱含著二元對立的理論預設。

20世紀90年代以來,美國中國學界在經歷了規范認識危機論和中國中心論等關于中國研究范式爭論,特別是德國社會學家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化》一書被翻譯成英文后,哈貝馬斯關于資產階級“公共領域”和市民社會的觀點迅速被美國漢學界所吸收,并圍繞此類問題展開了新的討論。[4]而一些漢學家也開始在中國傳統社會中尋找“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的早期蹤跡。其中最早運用“市民社會”理論研究近代中國的專著是蕭邦奇(R.Keith Schoppa)教授所寫,他利用“市民社會”理論審視了地方社會精英對國家權力的滲透,特別是在“國家與社會”二元框架內,揭示了知識分子角色變遷與基層組織互動關系。[5]繼蕭邦奇之后,瑪麗·蘭金(Mary Backus Rankin)對晚清公共領域的觀察、羅威廉(William T.Rowe)對漢口的研究中,都力圖在近代中國社會內部尋求與西方相類似的政治語匯以及國家向社會讓渡權力來標示出“公域”的范圍。[6]這些研究成果雖然都是“國家與社會”這一分析框架中國本土化的體現,但是這一從西方語境中抽象出來的理想概念是否適用于中國問題的研究,已經遭到了部分學者的質疑。如黃宗智即認為國家與社會的二元對立是早期現代西方經驗中抽象出來的理想概念,并不適用于中國。他試圖構設一個價值中立的范疇——介于國家與社會之間的“第三領域”來描述市民社會存在的可能性。[7]黃氏基于其對清代民事法律研究而提出的第三領域概念,顯示了美國漢學界對“國家與社會”這一框架中國化的修正。但正如梁治平所批評的,黃氏“社會/第三領域/國家”的三元模式,仍是以國家與社會的二元對立為前提的,夸大了民間調解與衙門判決之間的對立。[8]

從20世紀90年代末開始,國內學者運用這一分析框架來研究中國史。如朱英運用市民社會理論對中國近代商會的研究,力圖把商會放到近代國家與市民社會的互動關系中去考察,并嘗試探討清末民初的中國是否出現了類似西方國家的、相對獨立于國家權力以外的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9]王笛則將“公共領域”的概念和理論運用到區域社會的研究中。[10]與上述研究不同的是,另外一些國內學者則是在其實際研究中,將“國家與社會”這一分析框架根據自己研究的需要理解為“國家權力與基層社會”[11]、“國家政權與宗族社會”[12]、“國家信仰與民間信仰”[13]、“皇權與紳權”[14]等不同的層次,在一般意義上講,這些皆大體不差。

實際上就國家與社會的含義來說,其概念和權界都是模糊不清的。根據C.H.泰勒斯收集的有關“國家”的定義就多達145個[15],而“社會”則如阿瑟·布里坦所說:“是那類似乎既意味著一切但又什么都不是的概念之一。”[16]正因為如此,不同學者眼中所看到的國家與社會是不同的。但無論是國外學者還是國內學者,都將“國家與社會”這一概念作為一對學術語匯來使用(只不過國外學者多強調社會之于國家的獨立性,而國內學者則多強調兩者之間的互動),因此對于“國家與社會”之中的任何一方的理解不同,那么另一方的含義也就會有所不同。然就以上研究而言,學者大多忽略了中國傳統社會關系與國家權力構成之間的互動關系。

從本質上講,國家是強勢利益集團為控制社會其他利益集團而建立的一種組織形式,這就決定了國家雖然產生于社會,但是一旦產生,便會凌駕于社會之上。國家為了確保其對社會資源的控制,會不斷加強對社會的統治力量和滲透力量,并需要建立大量的統治機構和從社會上招徠大量的人員來行使國家權力,從而構成一套較為完整的權力體系。然而國家又是從社會中產生的,因此國家雖然在一定意義上與社會是對立的,但它卻無法割裂與社會的這種天然聯系。從行使國家權力的主體——官僚階層來看,其來源就與社會是分不開的,一方面國家為了避免與社會之間矛盾的激化,會通過制度化的選官手段和方法從社會選拔其需要的人才,從而緩解控制著國家政權的少數強勢利益群體與社會其他利益群體之間的緊張關系;另一方面,國家在利用制度化的手段使社會流動得以實現的同時,社會也通過一些非制度化的手段和方法(人們在社會交往領域內形成的私人關系,如血緣、地緣等)向國家權力進行滲透,從而獲取國家允許之外的更多權力資本。因而為了防止社會對國家權力的進一步吞噬,歷朝歷代都需要不斷地對原有的選官制度進行改進,試圖對此加以限制。

如西周時期實行的世官制,實際上是建立在井田制基礎上,以宗法關系為紐帶的選官制度,完全是以血緣關系和親緣關系為入仕途徑,反映了此時社會與國家之間邊界模糊不清的特征,國家幾乎完全消融在社會之中。春秋戰國時期,各國招賢納士之風盛行,世官制開始受到了嚴重的沖擊。秦國經過商鞅變法,逐漸廢除了世官制,代之而實行的是軍功封爵制的新仕進制度。但是根據黃留珠的研究,商鞅變法后世官現象并沒有完全消除,世官制的遺存仍然作為新仕進制度的一種補充形式繼續存在于政治生活中,且貫穿中國封建社會始終。[17]

漢初,國家政權以軍功貴族為主,然劉邦認識到“馬上得天下,卻不能以馬上治天下”,所以兩漢建立了以察舉制為核心的官員選任機制,并附之征辟、貲選等形式。這些人才選拔機制雖然為兩漢解決了官員選拔的問題,但是在察舉的過程中舉主舉人唯親等現象屢見不鮮。而被舉者在被選中做官后,亦會因為對舉主心存感激而與之結成較為密切的師生關系,并利用這種傳統社會關系達到合作、升遷的目的。魏晉南北朝時期,曹魏政權首創九品中正制,“州、郡皆置中正以定其選,擇州郡之賢有識鑒者為之,區別人物,第其高下”。[18]雖然此舉比決于一人的察舉制有了稍許進步,但此時高門子弟,多已不屑由州郡掾吏之低職入仕遷轉。朝廷中的一些郎官、內侍、東宮官之類官職,成了高門子弟習慣性的起家晉升之階,并被視為“清途”。九品中正制也已表現出明顯的優遇士族的傾向,并成了選官的主導因素[19],國家權力遂為社會上的特定群體——門閥士族所控制。由于門閥士族控制了選官機制,遂使“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選官制度成了世襲制度的翻版。何懷宏指出:“在魏晉南北朝這幾百年的曲折中,無論是從形式上還是繼續發展,但其地位已降為次要的察舉看,還是從本來就是權宜應急之計,后來卻轉成為門閥士族服務,并上升為選舉主體的九品中正制看,我們都可以明顯發現社會對政治的影響,社會勢力對政治權力(尤其皇權)的制約。”[20]

南北朝末年,門閥士族已逐漸走向衰落,官員的升遷亦不完全憑家世門第。隋唐以降,通過考試、以文取才的選拔機制——科舉制應運而生。科舉制作為精英再生機制在人類歷史上第一次拋開了血緣、門第、出身、家世等先天性社會因素,而將無法世襲的知識作為官員錄用的標準,使得人才選拔有了客觀的標準和衡量依據,也使選官用人有了制度性保障。同時科舉制也為國家與社會之間建立了一種新型的制度聯系,有效地緩解了國家與社會各個利益群體之間的矛盾。

雖然如此,但社會通過非制度化的“關系”向國家權力滲透的腳步并未停止。唐代取士,不僅看考試成績,還要有名人的推薦。因此,考生紛紛奔走于名公巨卿之門,向他們投獻自己的代表作,稱為“投卷”。考試與推薦相結合,對選拔人才曾經起到積極的作用,但是也為那些達官貴人營私舞弊大開方便之門。他們利用職權為自己或同僚的子弟請托,甚至對考官進行威脅。[21]此外科舉制在運行當中,由于考生一旦及第便與考官結成終身的師生關系,同年及第的則結成了比兄弟還親密的“同年”關系,這些關系一旦結成,便成為這些人在官場上的社會資本,結黨營私,控制著國家的權力資本,從而成為影響國家權力構成的重要因素。對于在科舉考試中出現的這種新“社會關系”對國家權力的滲透,國家也試圖通過法律或制度來進行限制,如宋代時就曾禁止座主和門生建立密切關系。[22]為了防止地緣關系對國家權力的滲透,整個帝制時代也一直有不得任用本地人為地方官的制度(回避制度),在同一轄區內禁止任用其親屬。[23]但實際上連皇帝本人也想通過舉行殿試的方式來使這些人成為“天子門生”,更何況是其他人。

由此看來,在選官機制較為健全的時代,在“社會”中形成的各種“關系”仍可向國家權力進行滲透,那么1905年科舉廢除后,尤其是在民國,在新的官僚選拔機制未能健全的情況下,社會關系又是如何向國家權力滲透的?本書所要關注的即是在科舉廢除和革命所造成政權更替與制度缺失的背景下,探討血緣、地緣、學緣、朋友、姻親等各種傳統社會關系對民國國家權力分配的影響。本書將從政治社會史的路徑出發,在社會變遷的視角下,考察近代社會變遷與民國政治的關系,如近代教育、政黨與派系等對民國官僚構成的影響。通過統計分析民國中央官僚的群體結構,力圖刻畫出這一群體的歷史形象。通過分析民國中央官僚相互之間存在著什么樣的“社會關系”,試圖從國家和社會之間互動的角度,探討國家權力構成與社會關系之間存在著怎樣的互動關系,從而反映在專制王朝向近代國家轉變過程中,國家與社會關系的結構性變動。

意大利歷史學家克羅齊曾言:“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中國現代文官銓選制度的確立實際上是在西方資本主義文明的強大示范作用下完成的,亦因此而具有強烈的現代性,但在實踐中其表現出的與制度設計的嚴重背離又凸顯了其濃厚的傳統色彩。本課題的研究,一方面固然可以深化民國史研究中的相關問題,另一方面對于當代國家在公務員銓選中如何規避和限制社會關系對于國家權力的滲透,建立高效、廉潔的現代公務員銓選制度有所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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