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王攸欣
沈從文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已然成為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熱門,使我從讀書時代起就有所關注。二十多年前通讀過花城出的《沈從文文集》,十余年前也選擇性地讀過北岳文藝出的《沈從文全集》,對他的小說、文論、散文、書信和文物研究都有過興趣,于其人其文,也覺得頗有點不同于他人的想法,卻沒有產生趕這個熱門的意愿與激情,從來沒有公開發表過關于沈從文的論著。不知因何緣故,曾有一家出版社出沈從文的系列選本,希望我能寫一個介紹性的前言,我沒有答應,因為自己覺得要整體談沈從文創作的特點,還沒有足夠充分的研究,即使對他的小說,也談不上有什么能讓人耳目一新的見解——盡管沈從文小說可能是我提出的文學生存論極為有力的印證,完全可以用文學生存論觀照其質樸本真與曲折幽微處,甚至也可以用我近些年提出的新文化理論——基因同異創化論來闡釋作為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生存類型之一的沈從文,在特定的文化語境和個人處境中,究竟是如何微妙地調整本能欲求與倫理規則、價值理想與現實處境之關系,尤其是如何處理文本書寫的顯露欲望與隱秘需求之關系的,因為他通過自己的各類文本提供了在其他人那里頗為難得的分析材料,如《看虹錄》《摘星錄》《燭虛》《潛淵》等寫作與發表過程中的隱微和幽秘。不過,迄今為止,尚沒有產生下筆的沖動。由于各種因緣和合,我所指導的碩士研究生中,學位論文倒是有好幾位都寫沈從文,如吳正鋒、肖太云、孫明英、彭飛、顏鳳娥等,都專以沈從文為研究對象,龍永干、尤作勇也涉及沈從文。現在,他們多數都已獲得博士學位,或在讀博士研究生,吳正鋒、龍永干后來在沈從文研究上都取得了一定的成績。肖太云的碩士論文《鄉村故事的獨特敘說——沈從文汪曾祺鄉土敘事的比較分析》——他自己說構成他現在即將出版的這一著作之研究起點——在這些碩士論文中,并不出色,記得我當時盡管肯定了他的用力,知道他撰述中也融入了一點我給他的提示,卻當面說他悟性尚未開豁,還需特別用心去體悟,才能進入研究對象的生存狀態和敘事選擇。他畢業后,間續幾次和我聯系,想報考我的博士生,我告訴他不必要那么急切,可以再多作幾年積累,開闊眼界,提升領悟能力。同時也鼓勵他,以他質樸的性情,或許是能夠做出學問的一個有利條件。
他果然痛下功夫。2012年的一天,他興奮地打來電話,告訴我他考上了西南大學王本朝老師的博士生。入校后潛心學業,又在本朝兄高明指點下,很快進入狀態,在碩士論文基礎上,提煉深化,寫出了《沈從文小說敘事中的“突轉”模式》一文,竟然發表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上了!除此以外,還發表了一系列論文。前年,他把博士論文的開題報告《后期吳宓研究——以〈吳宓日記續編〉為中心》寄給我,讓我給他提提意見,我略一過目,發現他的學養、見識已經非復吳下阿蒙,頗讓我刮目相看了。于是我很高興地和他談了自己對吳宓研究的幾點想法,他虛心領會,除了我所建議的一點,從純學術的角度來說,《吳宓日記》前三十年更有價值,可以一并研究,他頗能自省地認為自己還沒有全面研究的學術功力,暫時無法著力于此,因此吳宓前期研究未能充分體現在其博士論文的最終成稿外,其他都較好地接受,并付諸研究、行文了。在他自己的刻苦用功和本朝兄適當指導下,去年完成博士論文,獲得了幾乎所有評審委員和答辯委員的高度評價,并已經申報重慶市的優秀博士論文了。我確實為他高興——這當然也是老師為所有學生取得成績最正常的反應。
太云出身湘西山區,家境貧寒,教養、從學條件相當質樸艱苦。在高校“青椒”最為艱困的時代又成了一名“青椒”,年齡也已不小,各種壓力可想而知,職稱壓力尤為重中之重。所以他急于把前些年關于沈從文小說敘事的研究成果出版,我自然可以理解,且深感同情。他請我作序,時間也較為緊迫,而這個學期又成為我從教以來最忙的一個學期,教學、會議日程甚滿,會議論文、期刊約稿遲遲不能交付,所以對書稿只能粗略一過,感覺有點對不起作者和讀者。從瀏覽的印象,覺得他下了較細致的功夫,去了解別人在沈從文小說敘事研究上的成果,并有自己的判斷和思考,也力圖寫出自己從敘事角度對沈從文小說的新見。當然,這不妨礙讀者作出自己的解讀、判斷。
作為對作者與讀者的補償,我這里本想全文呈現一下前些年從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董作賓(字彥堂)先生個人藏品中流落出來,輾轉至內地文物市場,在2014年嘉德拍賣會上露面,未收入《沈從文全集》的沈從文致董彥堂的三封書信,只是在猶豫,不知是否符合序言體例。但一查期刊,發現沈虎雛(沈從文次子)先生已經整理輯注發表于《新文學史料》2015年第3期,因此不必再轉刊原信,只略引并談一點自己的想法。沈從文雖不時自稱為鄉下人、鄉巴佬,其實性情、眼光自然遠非一般鄉下人可比,他自謙不太善于言辭,其實卻相當擅長于人際交往——尤其以書信來往的方式——固然也有鄉下人的熱情、執著,卻又靈泛、機變,與學界、文壇交往甚為廣泛,而且眼光長遠、思慮細密,對生存選擇的理解既有深度,又能著意超脫——當然,正如他在改朝換代之際的切腕之舉所顯示的,不可能真正超脫,所有執意于超脫的或許恰恰是執著——他在書信中不斷表達對朋友的關切之情,當然應該說是真誠的,他對當時中國局勢及西南聯大的教授們的生存狀態的分析,也頗有意味,不妨一引結束序言:
昆明情形,想多傳說,或有類乎“現代神話”故事,在過去、當前曾經發生,在未來明日必更多機會發生。最顯著變化,則為同事中有于一夜間忽然左傾者。亦有從不對于政治有所活動,忽成為活動中心者。亦有平時老談政治,在此時轉趨緘默者。在日常見面同事中,各為種種幻想所興奮,對平時所學所信已有支撐不住趨勢,靜極則思動,亦事理固然也。弟因住鄉下已六七年,每星期只有機會留城中一二天,便當真已成為一鄉巴佬,因一入城時只聞熱鬧,已分不清楚某某熟人屬于某某黨派,且更摸不著彼等明日尚在轉變中也。事實上,如彼如此,恐怕亦只是一種神經拘攣現象,戰事若好轉,一切興奮過不久或將從疲乏中得到平衡;若惡化,則大家當如桂林“文化人”差不多,將在轉促中被人指為“待救濟”分子,亦不能不重新占一據點再來活動,始能繼續興奮也。唯不好不壞之戰局,有助于現代太學清流與太學生活動。至于國內各部門分解與腐爛,恐仍在繼續,絕不會因為此等微弱呼喊即可望轉機獲得。凡已在分解與腐爛事事物物,勢必到潰決后方慢慢可望新生。……
可略作背景說明的是:此信寫于1944年11月9日,沈從文當時為西南聯大副教授,教小說寫作課,住昆明鄉間。董作賓乃甲骨學名著《殷歷譜》作者,以貞人劃分殷墟遺存時代,成為名家,所謂甲骨“四堂”(雪堂、觀堂、鼎堂、彥堂)之一,擅書法,時任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代理負責人,在四川李莊。
2016年9月26日于樂是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