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毛南山鄉文藝生態審美
- 呂瑞榮
- 7262字
- 2025-04-22 17:24:10
第一節 鮮明獨特的色彩
一 嶺南古百越文化的傳承
無論是考諸歷史文獻,還是證諸古俗遺跡,人們都能清晰地看出,嶺南古百越族(越到后來越以生活于廣西地區的百越系民族為代表)文化有三個最為重要的特征:一是巫鬼氣息濃郁,二是山水色彩鮮明,三是群體觀念厚重。這些特征既承襲了人類社會早期的原始宗教觀念,更有自然生態的孕育與熔鑄。《列子·說符》云:“楚人鬼而越人。”《史記》也明確記載:“是時既滅南越,越人勇之乃言:‘越人俗信鬼,而其祠皆見鬼,數有效’。”[1]楚越在文化上具有同源關系,楚文化與古百越文化中的“巫鬼”元素都極為濃厚。實際上,楚人、越人的巫鬼文化在觀念與表現形式上并無本質上的差異,生活在嶺南地區的古百越民族后裔之“巫鬼文化”就承襲甚至發揚光大了楚越巫鬼文化成分。[2]直到今天,廣西俗語中仍然有“鬼出龍州”之說。實際上,桂南、桂西、桂西北一帶的百越系民族的傳統觀念中巫鬼元素仍然極為繁多。
南蠻傳俗尚巫鬼,大部落有大鬼,百家則置小鬼主一姓。
粵人淫祀而上(尚)鬼,病不服藥,日事祈禱,視貧富為豐殺,延巫鳴鐘鐃,跳躍歌舞,結幡焚楮,日夕不休。
(慶遠府)伶者,壯之別種,其性情習氣,飲食居處,服用器械,及婚葬燕祭,皆與壯同。其俗畏鬼神,尤尚淫祀。[3]
當然,由于社會進步的速度有異、各民族之間的風俗相互浸染,以及自然環境對人們心理的影響等原因,巫鬼觀念較為濃厚成為包括漢族在內的居于八桂地域之內的各個民族的一種較為普遍的現象:
信鬼神,重淫祀為“南蠻”(包括楚與后世的南方民族)具有的一種共同文化表征。[4]
嶺南風俗,家有人病,先殺雞、鵝以祀之,將為修福。若不差,即次殺豬、狗以祈之。不差,即次殺太牢以禱之。更不差,即是命,不復更禱。[5]
毛南族作為嶺南(到后來主要為今廣西地區)古百越民族的后裔,其文化現象帶有大量嶺南古百越民族文化基因,在這一點上學界基本上無異議:壯、傣、侗、水、仫佬、毛南等民族在建筑、器具、喪葬、婚姻、服飾、語言、宗教、歌舞等方面基本一致。[6]由巫鬼觀念的傳承而衍生出來的鬼神崇拜,在毛南山鄉至為常見:“民間有多種自然崇拜,山有山神,水有水神,樹有樹神,村頭村尾土地神(廟),名目繁多。”[7]因此,考察毛南山鄉的審美風尚的特征及其大致成因,必須充分認識到嶺南尤其廣右古百越民族所遺傳下來的濃厚的巫鬼觀念,以及這種觀念在毛南山鄉傳統生活中的遺存與發展。
廣西號稱“八山一水一分田”,可謂所望皆山,出門見水。崇山峻嶺、急流險灘幾乎成為八桂自然環境最為重要的標志。人們生產生活、卜居立寨,山水形勝往往被作為重要的考慮因素。正因為如此,包括漢族在內的廣西各民族養成了對于山水的深切依戀情懷,而以百越系民族為最。百越系民族傳統的自然崇拜和多神崇拜所創造的神靈中,與山水相關的神靈極為繁多,而且在其神靈隊伍中居于重要位置,例如山神、土地、雷王、龍王、橋神等神靈,至今在人們的社會生活中仍然發揮著重要作用。嶺南古百越民族的“買水浴尸”風俗,亦足證其文化觀念中的“水”色彩的豐富:“‘買水’為古越俗。”[8]“親始死,披發持瓶甕,慟哭水濱,擲銅錢、紙錢于水,汲歸浴尸,謂之買水。”[9]毛南族亦然:“父母死后先要買水。用一根禾穗、三枝香、一疊錢紙到井旁或河邊去買,不用請鬼師,只由親生的兩個兒子拿水桶去扛回家,往返都不哭。將水燒熱后,由親生子(或侄)來給死者洗身。”[10]
古代漢文獻所載以及今人的研究成果都有很多認為“粵(越)人之俗好相攻擊”,“越人相攻擊,其常事”;越人好相攻擊之俗,“除了指氏族、部落間的掠奪、兼并戰爭外,也是越人盛行血族復仇制的一種真實寫照”[11]。這種現象也從側面證明古百越人的群體觀念濃厚。直到今天,廣西百越系民族仍然表現出極為濃厚的以家族、姓氏、村屯等為單位的群體團結性。毛南族在生產和生活中所表現出來的群體觀念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一般來說,毛難人都是聚族而居,同姓的聚居在一個鄉或一個村屯,異姓雜居在一個村屯內是很少的。此外與其他少數民族雜居的情況也是很少的。”[12]包括毛南族在內的廣西百越系少數民族的歌圩,大規模的宗族、民族性祭祀活動,群體性節慶活動等,往往人山人海,幾成八桂一景,蔚為壯觀。毛南族“每到舊歷新年的頭幾天內,青年男女都集合到村外附近的山坡上對唱山歌,有時聚眾至千數百人”[13]。此實為嶺南古百越民族群體觀念的傳承與變異。
嶺南古百越民族對文藝活動或者文藝元素豐富的社會文化活動所展現的視角及其特色,有很多被遺傳到毛南族的文化血液之中,從而形成了毛南族的傳統文化根性,進而影響到毛南族對待文藝活動的觀念。我們從展現于毛南山鄉的傳統文藝活動以及傳統文藝成果可以看出,毛南山鄉至今存留的較為豐富的嶺南古百越文化元素及其變體,實則為毛南族在繼承嶺南古百越民族文化基因、保留嶺南古百越民族文化根性的基礎上,探索、再造的結果。
二 自然生態的催生
毛南山鄉傳統審美風尚的成型,極大地得益于毛南山鄉的自然生態系統及其主要元素。我們可以這樣認為:沒有嶺南古百越民族的文化基因的傳承,很難有毛南山鄉審美風尚的民族根性;沒有毛南山鄉的自然生態,則毛南山鄉的傳統審美風尚不可能有如此鮮明的地域特色。因此,毛南山鄉傳統審美風尚的整體特征,正是文化的民族根性與自然生態的特性水乳交融的產物。毛南山鄉傳統審美風尚的地域性特征,主要從下述方面體現出來。
一是毛南山鄉的自然生態元素大量被人格化或者神格化,從而更多地內化為人們傳統觀念中的神靈形象。借助自然生態元素,特別是借助山川形勝外形,通過聯想和想象,將自然生態元素,尤其將山水形態比附為具有特殊蘊意的形象加以人格化或神格化,并不是毛南山鄉的特產,而是存在于廣大地區的普遍現象。只是毛南族人出于其文化根性,更是由于毛南山鄉的自然景致,在這方面表現得極為活躍罷了。毛南族文化的重要發源地之一,位于毛南山鄉中南地區堂八村附近的鳳騰山譚姓公共墓地,其形勝就是“后來灣弓龍脈,前面鳳舞三臺,禮葬嚴親,龍降虎伏”[14],被人們比附成極具靈性的龍脈之地,自古以來廣受毛南族人推崇,成為毛南族人的圣地之一。聳立于下南六圩附近的岜音山,因其巍峨險峻,被毛南族人譽為力量、威嚴和神圣的象征,圍繞岜音山產生了大量的民間故事,岜音山成為毛南山鄉最為重要的圣山之一。位于下南鄉波川村附近,在綿延不斷的群峰之中,有兩座山峰背靠背地朝天昂首而立,有如天馬騰空之勢,其勢雄偉異常。其中聳立著一尊巨大的石人,形似一位背負小孩的婦女,昂首挺胸,惟妙惟肖,人們稱為“圣母石”。更有趣的是在圣母石的肚臍眼處長出一株野山桃,枝繁葉茂,傳說百年不枯。若能有幸嘗一枚桃子,據說不生育的女性不久就會有孕在身,所以常有善男信女上山朝拜,香火非常旺盛。傳說圣母山本是天上的一位仙女,因同情人世間勞動人民的疾苦而犯了天規,被玉帝罰她下凡來重新修煉,主管這一帶人的生育事宜,后碰見一位背小孩的婦女在山間辛苦跋涉,就念動真言把她化成石頭,自己則到別處去了,這就是圣母石的簡單來歷。遍觀毛南山鄉,此類被人格化、神格化的自然生態元素不勝枚舉,尤其與石山、石頭相關的自然景致被神格化的,更是多見。自然生態特征催生了毛南族人的審美期盼及審美能力,成為毛南山鄉審美風尚的重要特征。
二是惡劣的自然生態孕育了毛南族和融神靈的生存期盼與實踐。直到20世紀50年代末期,毛南山鄉仍彌漫著濃郁的神靈氣息,幾乎山鄉的每一個角落都或隱或現著神靈的身影,幾乎每一個人的心靈深處都給神靈留下了一個崇高而圣潔的位置,人們生活中的一切幾乎都受著神靈的主宰,等等。如果將毛南山鄉與周邊其他區域比較,直到今天,毛南山鄉這股神靈氣息仍然可以算得上是獨一無二的。因此,傳統社會生活中的毛南族人,其和融神靈的期盼至為強烈,為和融神靈所從事的實踐活動至為煩瑣與虔誠。毛南族人的事神活動幾乎無處不見,后述的綜合性宗教活動“肥套”,就是最為隆重、最為系統的,體現毛南族人和融神靈期盼的實踐活動。除了頻繁而虔誠的事神活動外,毛南山鄉的諸多禁忌也與和融神靈的期盼有極密切的聯系。此等禁忌在20世紀50年代初期仍極為普遍:
生產上的禁忌:
1.戊日不種地,不犁田耙田,因毛難話“戊”字發音和腐字相近,怕在此日下田種地,將來種的作物像豆腐一樣,長不好。
2.“立秋”之日不能進田地,怕以后田地中的野草鏟除不盡。
3.六月初六不能下田,怕禾生蟲。
4.逢“谷雨”日不能拿火出外,更不能燒火,否則會天旱。
5.每年初種苞粟或撒秧時,必須選好日子。否則會受鳥獸等災害。
6.在種地或種田時,不能吹口哨,更不能講野鳥及老鼠等獸類之名稱,否則以后有鳥獸來吃作物。
7.遇著趕街或往遠處做生意時,如在路上遇見有人送喪時,認為不吉利,則不去。又忌別人坐在自己門外,因犯攔門生意。
8.初教牛犁田或犁地時,不能和懷孕的婦女及其丈夫講話,否則牛不聽教。
9.走遠路或出去做生意時,煮飯不熟或打破碗盞就不去,怕在半路被匪搶。
生活上的禁忌:
1.元月初一忌講粗魯話,更不能罵人,否則雙方都不吉利。
2.元月初一(農歷)至十五忌洗衣、掃地、曬衣被在外,否則是掃家財。
3.嘗新玉米或新米時要看好日子,如收、成、開、閉等日子是好日子,忌危、破、建的不是好日子,否則糧食很快會吃完。如遇外人在那天來時,不能給他吃,甚至出嫁的女兒回來也不能吃,否則就等于危、破、建的日子一樣。
4.米倉及谷倉不許外人及小孩進去看,看了會有老鼠來吃。
5.家有患重病的人,則用兩根棍子支叉攔在門口,不準外人進,也不準用紅紙寫字貼在門外,否則病勢會加重。
6.灶上不能吐口水或用腳踩,否則會犯灶王;燒柴是必先將大的一頭進灶,否則孕婦會發生倒產的危險;也不準放鞋子、衣褲和桐油燈在灶上。
7.走遠路前吃飯時,在盛第一碗飯之后忌將飯瓢上粘的飯刮到鍋邊,也不能將筷子上粘的飯刮到碗邊,否則路上的草會割腳或腳起泡。
8.神龕上不能放桐油,否則會犯祖先和供奉的神。
9.元月初一初二不能吃青菜,怕以后田地生草多。
10.別人來借水桶去挑水,用后送還時,不能將水桶成對的挑進來,只能用手提一個,扁擔上挑一個。
11.女子出嫁后,忌在回娘家時梳頭或爬果樹,怕樹會枯死。
12.見巖石崩落時,不能說有關巖石崩落的話,否則會有病。
13.天下雨,不能戴著雨帽進屋里。
14.趕街那天有外人進門時,不能踩門檻,因犯攔門生意。
結婚及生育的禁忌:
1.新娘進門時孕婦要避開,否則新娘會嫌惡她的丈夫。
2.新娘進門時,不能用腳踏門檻,不能抬頭望神龕(因此神龕往往要用被面擋住),怕以后夫婦要鬧意見。
3.新娘出嫁,離家時不能回頭望,否則以后都想回娘家,不想去男家。
4.孕婦房內不能亂翻床鋪和其他東西,屋內不能打釘,怕犯著胎兒,將來會流產。
5.孕婦的丈夫不能打蛇,否則以后生下來的娃仔舌頭會常常伸出來。
6.產婦分娩后未滿三天或七天,若要走出房外,必須用草席把灶擋住,否則“穢犯灶王”。
7.初生嬰兒未滿三天不能見天。
8.嬰兒滿月外婆來看,進門時,家人手提鍋蓋,讓外婆從鍋蓋下走過,否則嬰兒會生病。
喪葬的禁忌:
1.為死者洗身的人,未滿十天不能進別人的家,怕“穢氣”大,驚動別人的家神。孝男、孝女在未出殯前也忌進別人家,怕別家也會有人死或生病。
2.孝男孝女哭泣時,眼淚不能滴在尸體或棺材上。[15]
這些禁忌幾乎都直接或間接地表達了毛南族人在傳統社會生活中期盼與神靈建立和融關系的愿望。而這些和融神靈的期盼與實踐,除了毛南族從嶺南古百越族傳承下來的文化基因以外,更多的應該系毛南山鄉相對險惡、封閉的自然生態系統孕育所致。因為同為百越系民族,與周邊其他百越系民族相較,毛南族與神靈和融的期盼要強烈得多,事神活動也繁雜得多。當周邊其他百越系民族的傳統神靈日漸銷聲匿跡的時候,毛南族的眾多神靈仍然活躍在毛南山鄉。即便在毛南山鄉內部,深山峒場地帶的神靈氣息也遠比丘陵水田地帶要濃厚許多。

毛南山鄉鳳騰山譚姓毛南族人公共墓地譚上達墓壁石雕“夏日垂釣”圖。該墓建于清朝咸豐八年(1858)。
三是整體自然生態環境惡劣而局部田園美景偶有呈現,催生了毛南族優化自然、再造宜居生態環境,將自然生態美化與人們心境美化結合起來的美生化審美情趣。筆者曾經論言,從整體自然屬性來講,直至20世紀50年代初期,毛南山鄉生態系統中的許多構成元素普遍惡劣,要達到養人的程度都極為不易,欲使其怡人、娛人多屬奢望,故而在毛南族傳統民歌和民間故事中,很難尋覓到牧歌式的田園景象。然而,毛南山鄉局部、少數地區不乏風景秀麗的佳境。再者,毛南族一般百姓普遍心態平和,對生活期望不高。盡管需要比周邊地區人們多付出幾倍甚至十數倍的辛勞才能過上半饑半寒的生活,但毛南族下層百姓仍然深深眷戀著這方貧瘠的土地。因此,人們心理上對于生態和諧的詮釋極為簡樸、豁達,常常在心境上編織出生態和諧的樂章,甚至有時候當極度努力而不能達致物質目的時,毛南族人往往善于通過心境建構來彌補物質上的空缺。其中某些宗教活動頻繁舉行,實為心境再造活動中極為重要的一環。情感元素豐富的民間社交活動則為另外重要一環。“每到舊歷新年的頭幾天內,青年男女都集合到村外附近的山坡上對唱山歌,有時聚眾至千數百人,非常熱鬧。這不但是有聲有色的文娛活動,還是青年男女談戀愛的好機會。據說在較早以前,毛難的青年男子到了晚上,常到別村,邀約年輕婦女到村外對唱山歌,家長知道也不干涉。”[16]廣西百越系民族往往能隨遇而安,善于以多種娛樂活動營造和諧心境;心境的和諧,則能大幅度降低人們對于生態和諧的期望值與評價標準。與此同時,毛南族人也在現實生活中努力構建最為基本的、局部的生態和諧佳境,盡管有時候這樣的構建理念本身就富含原始宗教色彩,成為神話儀式的有機組成部分:“村寨和房屋無固定的方位和布局,多是選定在避風、光照充足的山麓地方建筑。許多古老的村寨,村后均有茂密的風水林,視為祖先神靈所居,嚴禁砍伐,故林木蔥蔥,防止了水土流失,保住了水源,形成良好的生態環境。”[17]除了與原始宗教觀念密切相關的良性生態系統構建意識與構建場所外,毛南族人追求生態和諧的理念也擴散至自然環境中的其他領域。[18]在毛南族的墓葬石刻中,不乏自然生態和美、人們在其中怡然自樂的藝術畫面。正是這樣的審美創造活動,構建了毛南族人在整體惡劣而局部優美的自然生態環境中,知足且祥和的美生式生活情景,推動了毛南山鄉由求生式審美風尚逐漸向宜生式和美生式審美風尚的追求與轉變。當20世紀50年代社會劇變以后,尤其到了20世紀90年代,毛南山鄉的自然生態得到根本性優化以后,毛南山鄉的美生式審美風尚得到普及和強化,成為最為引人注目的、主流型的審美風尚。
三 神靈遍布的世界
本來,在嶺南古百越民族中,自古以來巫鬼氣息就極為濃厚,源自于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觀念的神靈隊伍極為龐大,與這兩類神靈相關的活動也極為繁盛。“萬物有靈”和“祖先崇拜”等觀念在嶺南古百越族文化中多有所見,而信鬼神、重淫祀,從古至今幾乎成為嶺南尤其廣右古百越族及其后裔民族包括毛南族長盛不衰的社會風氣。“先秦時期,甌駱人盛行巫術,篤信鬼神……人們認為災難來臨之前,保護自己的神、鬼會給予人們以某種暗示,這就是征兆。而這種征兆并不是人們所能知曉,必須通過巫師問神,這就產生了巫卜。其中最流行的是雞卜和蛋卜。”[19]“祭蒙官必須馬;延法女贖魂所費頗多;還三界愿以牛八;廟愿均用大豕。”[20]唐代張鷟在《朝野僉載》卷五記載:“嶺南風俗,家有人病,先殺雞、鵝以祀之,將為修福。若不差,即次以殺豬、狗以祈之。不差,即次殺太牢以禱之。更不差,即是命,不復更禱。”宋代周去非曾經為官嶺右,其著作中記載廣右民俗:“廣右敬事雷神,謂之天神,其祭曰祭天……其祭之也,六畜必具,多至百牲,祭之必三年:初年薄祭,中年稍豐,末年盛祭。每祭,則養牲三年而后克盛祭。”[21]一直到20世紀50年代前期,廣西百越系民族如壯、侗、水、仫佬、毛南等民族仍然篤信萬物有靈,自然崇拜之風甚熾,視山、石、草、木以及飛禽走獸等屬有靈,對其頂禮膜拜。[22]古時候,人們對自然百物及其所產生的現象難以理解,從而產生對他們的盲目崇拜觀念。“這種對自然崇拜的遺風,還長期保留在廣西少數民族的日常生活中。”嶺南尤其廣右地區的人們直到今天仍然普遍“認為死者靈魂不滅,死后要給他在陰間生活的舒服,以便保佑子孫后代”,此系原始的祖先崇拜意識的殘留。[23]主要生活于嶺南廣右地區的“甌駱民族最早的宗教信仰,也與世界上許多古老民族一樣,是自然崇拜”,其自然崇拜的表現形式便是包括火神崇拜、水神崇拜、樹木崇拜、土地崇拜、山石崇拜,以及對自然界諸多元素的變體的崇拜等。[24]
毛南族在原始宗教觀念方面極大地承襲了嶺南古百越民族的這種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的傳統。與廣西百越系其他民族一樣,毛南族有著龐大的土生土長的神靈隊伍,而這一神靈隊伍主要由自然物和正常逝去的先輩神化而成。隨著道教及佛教的傳入,毛南山鄉本就極為龐大的神靈隊伍又增加了許多外來神靈的身影。說毛南山鄉的傳統社會是一個充滿神靈的世界一點也不過分。“毛南族有名字的神共有58尊,每一尊神都有一個神話故事。按人口比例,毛南族是一個造神最多的民族,是一個富于‘造神’能力的民族。”[25](按照1953年9月27日的統計數字,其時毛南族總人口不足19000人。)傳統社會中毛南族的艱難處境需要借助神靈來舒緩內心壓力,他們創造的神靈似乎也能給其生活增加相應的期盼,二者相互為用,毛南山鄉的神靈氣氛格外濃郁。這也是傳統的毛南山鄉最為重要的特色,在某種程度上講也是毛南山鄉與周邊其他地區最為重要的差異。
盡管在表現形式上,甚至在一些人的認識中,毛南族人信奉的是道教——尤其在毛南山鄉最為重要的神職人員三元公的認識中,他們源于道教中的茅山教派,而且尊奉道教中的三元為自己的祖師。但實際上,毛南族人“迷信‘萬物有靈’的原始宗教,也吸收壯、漢族的宗教影響”[26]。毛南山鄉傳統社會所行的實際為以原始宗教為核心,雜糅了道教、佛教等外來宗教元素的混融宗教。因此,毛南山鄉的神靈譜系以毛南族原始宗教范疇內的神靈為主,兼有道教及佛教體系內的神靈。傳統社會生活中的毛南族人最為尊崇的當系源于其原始宗教觀念的神靈。這樣的宗教觀念在很大程度上主宰了毛南山鄉傳統的審美風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