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明以止:上古的天文、思想與制度
- 馮時
- 11字
- 2025-04-22 17:07:09
第一章 觀象授時 以文治化
第一節 文明與文化
中國傳統文明觀的首要義涵乃在于對古代制度及宇宙觀的建立,準確地說,古人定義文明并不特別注重他們創造的物質文明成果,至少不以其作為闡釋文明的第一要素。物質文明所展現的技術進步事實上是為政治與宗教服務的,而與物質文明的創造相比,先民早期知識體系、禮儀制度與思想觀念的形成則在根本上體現著人類擺脫野蠻狀態最重要的標志,成為界定文明誕生的真正標準。很明顯,由于人類文明的歷史是由精神文明與物質文明共同構成的,因此,以重建古代歷史為己任的考古學研究不可能也不應該忽略對古代制度與形上思想的探索。
人類知識體系的形成根植于三種最古老的科學,即天文學、數學和力學。這三種科學之所以古老,原因就在于其直接服務于先民的生產和生活。如果說力學的產生是人類為從事農業生產而適應定居生活的需要的話,那么天文學則是作為農業生產的基礎而存在的。當先民擺脫了原始的采集狩獵經濟,而以人工栽培農業的生產方式為氏族提供有保障的食物來源的時候,天文學就應運而生了。眾所周知,地理的南北差異與氣候的冷暖變化直接影響著先民是否可以隨時通過采集果實維持生存,如果寒冷的季節過長,則在相當的時間內將無實可采,這意味著原始農業一定首先發生在寒暑季節變化分明的緯度地區,而在這樣的地區從事農耕生產,一年中真正適合播種和收獲的時間非常有限,有時甚至只有短短幾天,[1]顯然,了解并掌握時間——農時——對農作的豐歉至為關鍵。因此就農業的起源而言,古人對于時間的認識已成為其不可或缺的首要前提。事實上,沒有古人對時間的掌握便不會有人工栽培農業的出現,我們不能想象,一個對時間茫然無知的民族可以創造出發達的農業文明,這種情況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而對早期先民而言,解決時間問題的唯一方法只能到天上去尋找,這個工作就是觀象授時。顯然,原始農業對于時間的需要促使天文學最早發展了起來。
為解決農業生產所遇到的時間問題,粗略地仰觀天象顯然毫無意義,人們需要對星象的觀測盡量精確,通過了解星象的運行周期以爭毫厘之差,并據此建立起時間的周期。在這個使星象觀測逐漸精確化的過程中,數學知識及相應的計算工作必須被引入,從而使數學在作為早期天文學不可分割的部分的同時一并得到了發展。中國古人素以天數不分,正是基于這樣的傳統。
在人類創造的三大古典科學之中,天文學不僅出現最早,而且具有特殊的價值。如果說這三大古典科學構筑了人類知識體系的基礎的話,那么天文學則不僅是這一知識體系的核心,而且更成為古代制度與思想之淵藪。盡管古人探索天象的初衷只是為農業生產提供準確的時間服務,但是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天文學對中國古代文明與傳統文化的形成則產生了深刻影響。具體地說,天文學不僅是古人賴以建立時空體系的重要手段,而且直接促進了傳統政治觀、宗教觀、祭祀觀、禮儀制度、哲學觀與科學觀的形成,這些觀念在構建中國傳統文化核心內涵的同時,也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傳統宇宙觀,體現了古人對于天、地、人相互關系的深刻思考。這意味著如果我們探求中國文化,就不能不首先研究作為這一文化背景的天文學及宇宙觀。事實上,如果我們不了解古代的天文學以及相應的宇宙觀,我們就無法從根本上把握文明誕生和發展的脈絡。顯然,天文學作為中國傳統文明之源的事實相當清楚。
一 文明考
何謂文明,澄清這一問題對正確認識中國文化及宇宙觀非常重要。文明的誕生源自先民對于天人關系的獨特理解,體現了天文作為文明之源的固有思考。《周易·乾·文言》云:
見龍在田,天下文明。
“見龍在田”為《乾》卦之九二爻辭。孔穎達《正義》:“陽氣在田,始生萬物,故天下有文章而光明也。”龍本為上古時代觀象授時的重要星象,其由二十八宿東宮七宿中的六宿所組成。每當黃昏日沒后蒼龍之角宿初現于東方的時候,這一天象便被稱為“見龍在田”。[2] 古人又以東方屬陽,故龍星自東方地平線上升起的天象也就是所謂“陽氣在田”,而傳統則以陽氣主生,所以初民根據龍星東升天象的觀測以行農事,便會“始生萬物”而享有豐年,終致天下有文章而光明。很明顯,天文作為文明之源的思想于此表述得清楚而明確。
“天下有文章而光明”的思想,其本質所強調的實為人文之彰著,這里的“文”也就是“文明”之“文”。先民對于“文”的推崇反映了一種根深蒂固的文化思考與文明傳統。商周古文字的“文”本作“”,象人形而特彰明其心,所以“文”的原始內涵實相對于“質”,如果說“質”的思想乃在表現人天生所具有的動物的本能,那么“文”顯然已是經德養之后所表現的文雅,這種通過內心修養所獲得的文雅自然是對初民本能之質的修飾,這種修養的文雅由內而外,以德容的形式彰顯出來,這便是古人所稱的“文明”的本義。
傳統的文明觀念其實體現的是初民經過內心的德行修養而表現出的文德,從而將人從以質為本能的動物世界中分離出來的精神追求,所以“文明”之“文”的義涵就是文德。這種文質思想后來被儒家哲學所繼承,而在傳統的禮儀制度中則更多地以文武的思想加以闡釋。當然,不論文、質相對還是文、武相對,“文”所具有的文德本義都是明確的。
文德修養不足,自然不可能彰明顯著,于是文德之修養又關系到另一個重要觀念——郁。 “文明”之“文”于《說文》別作兩字,一作“文”,訓為錯畫;一作“彣”,訓為。許慎的這種做法并不可取,“文”訓錯畫實際乃是其本訓
的引申。顯然,“文”、“彣”本為一字,唯作“文”。春秋以前的古文字有“文”而無“彣”,知“彣”字為后起,是為明證。《說文·有部》:“
,有文章也。從有,
聲。”段注本改“文章”作“彣彰”,并云:“
古多叚彧字為之。彧者
之隸變。今本《論語》‘郁郁乎文哉’,古多作彧彧。是以荀彧字文若,《宋書》王彧字景文。《大戴·公冠篇》‘遵并大道邠或’,邠或即彬彧,謂彬彬彧彧也。《小雅》‘黍稷彧彧’,《傳》云:‘彧彧,茂盛皃。’ 即有彣彰之義之引申也。”“
”今通作“郁”,其本義即為文德彰明。《論語·八佾》引孔子曰:“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既見文盛德厚則可彰明的思想。《禮記·表記》引孔子曰:“虞、夏之質,殷、周之文,至矣。虞、夏之文不勝其質,殷、周之質不勝其文。”朱彬《訓纂》引方性夫曰:“加乎虞、夏之質,則為上古之洪荒;加乎殷、周之文,則為后世之虛華。”虞、夏近古,其民始修文德而未郁,故文不掩其質。
人何以需要修養文德?因為人必須要與動物相區別,這一點在后世的儒家思想中反復被強調。然而最早的文德是什么?先民根據怎樣的標準建立并規范人類的文德?他們又從觀象授時的活動中體會出怎樣的樸素德行的認知呢?這些思考充分體現了古人對于天人關系的理解。
觀象授時的活動使先民首先完成了對時間與空間的規劃,而人們對時間的認識則是通過對主授農時的標準星象的運行變化實現的,這個標準星象就是東宮蒼龍星象以及位于其中心部位的大火。初民視龍星及大火之昏見以建時,久之而不爽,從而形成時間為信的思想,并由此產生了以信為德的觀念。《禮記·樂記》:“天則不言而信。”即此之謂。顯然,誠信思想是先民從對時間的觀測與規劃中感悟并懂得的,人們與時間雖無約守,但其每每如期而至,從無差誤,初民據此指導農業生產,屢獲豐稔,故時間便具有了誠信不欺的鮮明特點。郭店楚竹書《忠信之道》云:“至信如時,必至而不結。”講的就是這個道理。[3] 先民以測影計時之圭為瑞信之物,也體現了同樣的思考。而古代盟誓將約守誠信之盟辭書寫于玉圭,或又以圭臬贈與婦人以顯婦德之忠信,[4] 也都是這一思想的反映。事實上,西周金文所見時人之道德觀正體現為信與孝,而信更是構建孝信之德的基礎。[5] 事實上,在原始思維的背景下,“至信如時”的思想必然孕育出時間乃由神靈所司掌的樸素認識,而由此產生的信的本質內涵也一定體現為人神之間的誠信約守。顯然,信的思想不僅源于遠古的觀象授時活動,而且集中體現了中國傳統道德觀的核心價值。這便是“見龍在田”與“天下文明”所呈現的因果脈絡。
以信實為德而構成文明的本質內涵,這種思想在早期文獻中反映得非常清楚。《尚書·舜典》云:
曰若稽古帝舜,曰重華,協于帝。濬哲文明,溫恭允塞。玄德升聞,乃命以位。
經家解為:“濬,深;哲,智。舜有深智,文明溫恭之德,信允塞上下。”孔穎達《正義》:“舜有深智,言其智之深,所知不淺近也。經緯天地曰文,照臨四方曰明。既有深遠之智,又有文明溫恭之德,信能充實上下也。”所論未逮本義。實“溫恭允塞”四字同在闡釋文明之德的基本內涵。“溫”,德容也。《詩·秦風·小戎》:“言念君子,溫其如玉。”《論語·季氏》: “君子有九思,……色思溫。”是以“溫”即德容,其猶《詩》以修德之善作稱“頌”,“頌”也德容之謂。[6]“恭”,敬肅也。《禮記·曲禮上》:“是以君子恭敬撙節退讓以明禮。”孔穎達《正義》引何胤曰:“在貌為恭,在心為敬。”“允”,誠信也。《尚書·堯典》:“允恭克讓。”偽孔《傳》:“允,信也。”偽《古文尚書·太甲上》:“克終允德。”蔡沈《集傳》:“允,信也。”《左傳·文公十八年》:“明允篤誠。”杜預《集解》:“允,信也。”“塞”,誠實也。《詩·邶風·燕燕》:“仲氏任只,其心塞淵。”孔穎達《正義》:“其心誠實而深遠。”《孟子·公孫丑上》:“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詩·大雅·常武》:“王猶允塞。”鄭玄《箋》:“允,信也。尚守信自實滿。”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言王道誠信充實。”知經文實言舜有溫恭允塞之德。《尚書·皋陶謨》論九德而有“愿而恭,直而溫,剛而塞”,偽孔《傳》解云“愨愿而恭恪,行正直而氣溫和,剛斷而實塞”,實“塞”即“允塞”,乃言誠實。此與《舜典》所論正合。
德的觀念的產生源自于觀象,這一思想根深蒂固。《周易·大有·彖》云:
其德剛健而文明,應乎天而時行,是以元亨。
又《象》云:
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遏惡揚善,順天休命。
王弼《注》:“德應于天則行,不失時矣。”尚不失本義。文明來源于古人對天象的掌握,觀象以知時,則文德漸成。天行健而不止,故德剛健而不息,其文彰著,遂有享大祀——元亨——之位。“火在天上”之“火”即為大火星,乃位于蒼龍星象中心的授時主星心宿二。古人觀火星以授時而“大有”,“其德剛健而文明”亦“大有”而享祀,皆所謂“順天休命”,故上九爻辭言“自天祐之”。《周易·系辭上》:“《易》曰:‘自天祐之,吉,無不利。’ 子曰:‘祐者,助也。天之所助者,順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順,又以尚賢也。是以自天祐之,吉,無不利。’”古人以信見德,而信本形成于先民對于時間的掌握,故文明源自天文,于此表述得同樣明晰。
人類以修養文德而彰明,而社會則得有制度的建設和禮儀的完善而彰明,事實上,文德與制度的形成皆有賴于一個根本工作,這就是觀象授時。“見龍在田”所呈現的是蒼龍星象的起始宿角宿昏見于東方地平之上的天象(參見第四章第二節之二),這既是新的農作周期開始的標志,當然也體現著先民對于空間與時間的規劃。事實上,人類知識體系的形成是從他們對空間與時間有意識的規劃開始的,而在時空體系完善的基礎之上,一切人文制度及形上思想才可能最終建立。《禮記·大傳》云:
立權度量,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異器械,別衣服。此其所得與民變革者也。
鄭玄《注》:“文章,禮法也。”即以“文章”所言為禮儀制度。《左傳·隱公五年》云:
昭文章,明貴賤,辨等列,順少長,習威儀也。
杜預《集解》謂“文章”曰:“車服旌旗。”皆以文章為禮儀典章,其屬人文制度自明。人文制度包括一系列的禮樂制度與典章制度,這不僅是人類社會區別于動物世界的重要標志,而且也同德行觀念的推行一樣,是維系社會正常秩序的根本保證,故光大昭明,可見其與野蠻的不同。
毋庸置疑,中國古人對文明的闡釋充分體現了中國文化的獨有特點,其所強調的其實是“文”字所具有的形上思想與制度義涵,而相關思想與制度的形成則直接導源于觀象授時以及先民對于天人關系的思考。物質的創造盡管可以滿足先民生活的需要,但以器載道,借器物以完成思想的表達及制度的昭明才是他們追求的根本目的。很明顯,基于天文作為文明之源的事實,對于早期文明與文明史的研究而言,僅僅關注物質文明而忽略上古形上思想與禮儀制度的探索是極不全面的,忽略對上古天文學與宇宙觀的探索同樣也難中肯綮。
二 文化考
中國古代天文與人文的關系問題始終是中國文化的根本問題,先民對這一問題的思考和論述精審而深刻。《周易·賁·彖》云:
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王弼《注》:“觀天之文則時變可知也,觀人之文則化成可為也。”“文明”之“文”所體現的由人之心齋而致文雅,到社會制度的完善而有秩序,都呈現出郁郁乎文的彰著。這使“文”具有了文的本訓。人有文德則德容昭顯,其猶以文繪飾之而掩其質;社會有制度禮儀則秩序井然,其猶以文繪飾而掩其野。故“文”又引申有錯畫之訓,此即《彖》所謂“天文”、“人文”之義。對天之繪飾錯畫即為天文,其本指天上由不同星辰所組成的圖像;而對人類社會之繪飾錯畫則為人文,所指乃形上思想與禮儀制度。孔穎達《正義》: “言圣人觀察人文,則《詩》、 《書》、《禮》、《樂》之謂,當法此教而化成天下也。”所論雖不全面,然尚得人文之旨。
“剛柔交錯”意即陰陽迭運,其所描述的是天文星象的回天變化。星象之運行時刻都在變化,或東升西落,或天淵兩別,這種星象運行的位置變化不僅可以象征陰陽的變化,同時更預示著時間的變化。古人以“剛柔”表述陰陽,既有時間的意義,也有空間的意義,而天象的特征乃在于變,這一點恰好可以借助陰陽思想而加以表現。故先民觀測天象,其目的即重在掌握其變化規律,唯知其變,時間系統才可能建立。而與隨時變化的天象不同,“文明以止”之“止”則在強調思想與制度的相對不變。如果說變是天象的基本特征,那么因人文制度與思想觀念重在傳承,其所表現的必然是恒守不移的不變傳統。因此對于制度與思想而言,古人更怕其變,而希望其不變,如此才能完成對人類創造的一切知識、思想與制度的有序繼承。天文不變則無以知時,人文若變則無以成傳統。《易傳》以變與不變的對比,準確地闡釋了天文與人文的本質特征,這對客觀理解上古文明是極為重要的。顯然,先民求天文之變以建立時間,求人文之不變以形成傳統,這些思想既體現了天文作為文明之源的思考,也揭示了天文與人文的本質內涵。
源于天文的人文制度與思想的形成,由于其內涵不同于天文所具有的時間意義,而重在強調人及社會之郁文,因此其作用則在于“化成天下”。這里的“化”意即以文明或人文教化,實際也就是以文治化,這當然涉及了古人對于“文化”的理解。
《說文·匕部》:“化,教行也。”古文字“化”作“”,字象正逆二人之形。二人正逆的不同姿態并不是沒有意義的,古人素有以人之正逆形象喻指德行高下之傳統。如“文”字本作人正面站立而明見其心之形,是“文”有文德、文雅之義,而德以正德最善,雅也同有雅正之義。周人以文王之德至純,而西周康王世之大盂鼎銘恰述文王之德為正德。《左傳·文公七年》:“義而行之謂德禮。”杜預《集解》:“德,正德也。”而《毛詩大序》訓“雅”為正,也在強調《雅》詩的德教作用。[7] 又如“大”字本作“
”,象人正立之形,而將“大”字倒之為“
”,則又是“逆”之本字。古人習以“逆”喻指無德之人,故乏德者稱“逆子”、“逆民”,亂禮竊國者稱“逆賊”、“逆豎”,結伙作惡者稱“逆黨”、“逆藩”、“逆臣”,皆以人之反形以喻無德。而將逆形之人正之,則又習指德高者,故于有德之人稱“正人”、“正士”,有德之臣稱“正臣”,有德之君子稱“正人君子”。以此觀之,則知“化”字本義是以逆形之人喻指未經教化之逆子逆民,而逆子經教化必由反而正,自成有德之君子,故又以正形之人象之。顯然,“化”字的本義即在闡釋教化的作用,其目的就是通過文德教化而使逆人為正。《禮記·樂記》云:
是故先王之制禮樂也,非以極口腹耳目之欲也,將以教民平好惡而反人道之正也。……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比類以成其行。姦聲亂色不留聰明,淫樂慝禮不接心術,惰慢邪辟之氣不設于身體,使耳目鼻口心知百體皆由順正以行其義。
即在強調人之身體與思想都須以順正之方向行乎道德,這便是“化”字以正人之象以喻德化的本旨。《荀子·正論》:“堯、舜,至天下之善教化者也,南面而聽天下,生民之屬莫不振動從服以化順之。”同樣表達了教化以順正的思想。德化實在于端正人心,端正之心即為化成以正人。故“化”字所體現的文治教化的本義極為鮮明。而《易傳》以人文化成天下,表述的正是這一思想。
準此可知,古人所謂之文化同文明一樣,也不是指人類技術的進步與物質的豐足,而在強調文德教化之尚德追求。《說苑·指武》:“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興,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誅。夫下愚不移,純德之所不能化,而后武力加焉。”所言“文化”本即以文德教化為義甚明。《文選·束廣微補亡詩由儀》:“文化內輯,武功外悠。”李善《注》:“言以文化輯和于內,用武德加于外遠也。”其以文化與武功相對,以文德與武德并舉,以內和與外遠互稱,皆明文化本即以文德治化于心,此文明、文治之謂也。
三 中國原始文明的基本內涵
中國的傳統文明體現著一種獨具特色的宇宙觀。我們所說的廣義的宇宙觀是指中國古代先民對于天、地、人之間相互關系的獨特思考,這種思考雖然源出于一種最樸素的觀象活動,但卻是以古人對于時空的規劃、政治制度與宗教觀念的形成、祭祀及典章制度的完善,以及哲學思辨與科學證認的形式呈現的,顯示出天文對于人文的深刻影響。
東西方文明的本質差異即在于兩種宇宙觀的不同。中國傳統的宇宙觀博大而包容,和而不同,這個特點不僅來自古人對于天人關系的認識,而且也造就了獨具特色的傳統文明。很明顯,對中國上古文明的研究不可以拋棄其賴以建立的宇宙觀背景。
中國原始文明的誕生是從初民有意識地對空間與時間的規劃開始的,事實上在他們創造出獨具特色的時空知識體系的同時,也完成了對時空關系的思考,而時空體系的建立以及時空關系的思考都必須基于相應的天文觀測才可能完成。中國傳統的時空關系表現為空間決定時間,這不僅意味著辨方正位成為一切用事的基礎,從而決定了古人對于子午線的重視以及諸如都邑、塋域等的方正布局,而且對于傳統文化中有關時空問題的理解,也都需要首先建立這種時空關系的背景。先民通過對時空的規劃建立起一整套有關空間、時間的基本概念及表現形式,而且將時空體系與陰陽哲學彼此結合,建構了獨具特色的文化傳統。
陰陽的思辨雖然是對萬物生養原因的哲學解釋,但其本質卻同觀象授時的工作一樣重在祈生,這使以觀象為基礎的時間體系成為表述陰陽的最理想的形式,從而形成傳統的陰陽合歷以及以陰陽為核心的時空傳統與原始宗教傳統。
空間方位的精確辨正顯然得益于槷表的發明,這種天文儀器的出現成為天文觀測精確化的必然結果。在中國傳統的五方觀念中,中的位置不僅是立表的位置,而且在早期文明社會,立表的活動由于被統治者所壟斷,從而導致時空體系、政治制度與宗教思想的結合,使居中而治的傳統政治觀逐漸形成。
上古王權的基礎當然在于對觀象授時的掌握,由此則逐漸發展出君權天授的政治思想。因此根據傳統的政治觀,人君治民實受天命而為,故其配帝在下,所居之位也必依近于天。《逸周書·度邑》言武王治民作邑“其惟依天”,何尊謂武王定天保而直告于天,且宅中域以乂民,都體現了這一根本思想。[8] 古人以為,授命之帝居于天之中央——北極,則人王若要依天而立政,就必須居于地之中央。故王庭的選建首先就要解決以圭表求測地中的問題,從而形成以地中為中心的中域、中土、中國、中原的政治地理概念,以及相應的居中而治的傳統政治觀。《論語·堯曰》:“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即是這種觀念的反映。
王庭選建于天地之中意味著建筑于觀象授時基礎上的政教合一的王權具有了政治和宗教上的合法性,所以,居于中央的王庭對四方的統治必須通過于王庭所在的內服周圍分封諸侯而實現。外服諸侯所建立的實體為“國”,而由王庭及其所統御的侯國所形成的內外服政治實體則稱為“邦”,國對于中央王庭首先具有的就是拱衛的義務,同時通過貢納的形式以表現其對王庭的臣服。西周大盂鼎稱武王嗣文王之業而“作邦”,即此之謂。而外服侯國以外的“方”則對王庭時叛時服,所以王所巡守之邦本及四國——四方之諸侯國,形成早期家天下王朝的基本政治格局。而王更以耀德使四方要服荒服之“方”歸附賓服,形成更廣大的內外服政治實體。西周昭王世之作冊令方彝銘云舍命“三事四方”,即是這種政治格局的真實反映。
由立表測影而產生的“中”的觀念事實上包括三方面的內涵。其一,因立表測定空間方位所獲得的“中”具有“中央”的內涵,這是居中而治傳統政治觀的基礎,對中國傳統政治制度及王邑制度的形成具有深刻的影響。其二,立表測影的工作必須以校正表的垂直為前提,由此獲得的“中”則具有“中正”的內涵,從而直接影響著“中庸”哲學觀的形成。其三,表所居的位置在中央,其又以中正的狀態呈現,這個位置顯然是最為和諧且不偏不倚的,由此又引申出“中和”的內涵,從而使“中”最終具有了陰陽哲學的意義。
由于觀象授時的工作始終為統治者所壟斷,這使天文學從其誕生的那天起即具有了強烈的政治傾向。很明顯,在生產力水平相當低下的遠古社會,如果有人通過自己的智慧與實踐掌握了在多數人看來神秘莫測的天象規律,并通過敬授人時維系著氏族的生存,那么這種知識本身也就具有了權力的意義。事實上,當觀象授時作為王權政治的基礎存在的時候,人王的權力源于天授的認知便自然產生了。基于這樣的認知,至上神上帝開始被創造,帝廷組織得以建構,帝與人王的直接血緣關系得到確認,以祖配天的觀念由此形成,進而對天地、天象、祖先、社稷的祭祀及相應的典章制度與禮器制度,以及有關陰陽、刑德的哲學思考相伴而出現。不僅如此,政治觀的形成必須創造出王權的象征形象,而龍星以其授時主星的地位具有了這種資格。畿服的規劃與王庭的建置必須體現出尊卑的差異,古人對于時空的認識最終解決了這個問題。人居于天地之間如何才能合于天地之道而永續恒久,這種思考使先民選擇了順時施政的用事法則。而宗教觀的建立則又需要首先確定上帝的居所以及帝與人王的關系,于是有關天極、極星、璇璣的認識相繼完成,而在確立帝作為天子嫡系祖先的同時,也創造出了帝的世俗形象。顯然,天文學不僅導致了君權神授、天命觀念的形成,而且直接關系到原始宗教觀、古代祭祀制度及禮儀制度的建立。而就古典哲學而言,如果說儒家哲學的天命、中庸、道德等核心思想乃是對傳統宇宙觀的繼承的話,那么道家的思辨哲學簡直就是借助天文學的研究完成的。[9]
天文學既是原始文明的來源,當然也是原始科學的來源,古代科學觀的內涵不僅包括科學知識與研究方法,而且更有支撐這一體系的科學思想。前者的建立必須通過天文學與數學的進步才能得以實現,而科學思想則與相應的哲學思想息息相關,成為傳統宇宙觀中頗具特色的部分。
中國古代文明是人類歷史上天文學發端最早的古老文明,這意味著文明的起源與天文學的起源實際處于同一時期,而天文學所構筑的文明基石以典章制度與形上觀念為特征,這是人類擺脫野蠻和蒙昧狀態而真正具有社會意義的最重要標志。顯然,天文學并不能僅僅被納入科學的范疇,它既創造了文明,也是人們探索原始文明的途徑。事實上在早期文明社會,文化與科學是難以割裂的,人們對待科學的態度也就決定了他們對待文明的態度,這是我們在研究中國文明史的時候需要特別加以關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