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學界一致認為,用“蒙太奇”這一概念指稱的文學操作方式可算作現代文學最具特色的風格手段。作為現代文學的一把標尺,蒙太奇即便不是絕對的、無比有效的,但它也的確確立了先鋒派現代主義(avantgardistische Moderne)最為重要的原則,如若細加甄別,蒙太奇則也充當著反思式現代派(reflektierte Moderne)的主要工具。除了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的蒙太奇戲劇和戈特弗里德·貝恩(Gottfried Benn)的蒙太奇詩歌,作為反思式現代派極具代表性的小說家——德布林——也創造出一種多聲部“混雜小說”(Hybridroman)或“蒙太奇小說”(Montageroman)的新樣式,融匯了諸多語言風格、文體類型和表達媒介,使它們在小說中得以同時性地演繹自身。在他的文學作品中有不少佳篇,如歷史小說《華倫斯坦》(Wallenstein)和《哈姆雷特或漫漫長夜有盡頭》(Hamlet oder Die lange Nacht nimmt ein Ende),都顯示出這種形式結構原則,而在其最負盛名的代表作大都市小說《柏林,亞歷山大廣場》(簡稱《柏》)一書中,該原則得到了最為成功的貫徹與體現。
有關德布林蒙太奇使用意圖的早期研究大多出于“影響—接受關系”這一視角而一再強調:德布林是從電影攝影技術和同時期的文學作品中汲取蒙太奇技巧之靈感的。這些研究者之所以得出該結論,其實是緣于他們自設藩籬地過于看重蒙太奇之于大都會喧囂市景的描寫功能。然而,德布林在《柏》一書中通過蒙太奇的使用,不但把大都會生活的偶然性(Kontingenz)和混沌性(Unübersichtlichkeit)高度直觀地展現了出來,一如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在《尤利西斯》(Ulysses,簡稱《尤》)或約翰·多斯·帕索斯(John Dos Passos)在《曼哈頓中轉站》(Manhattan Transfer,簡稱《曼》)中所做的那樣,而且還要力圖指明一條“哲學,甚或形而上學的脈絡”。這條脈絡猶如為作品奠定了“精神的基石”,并首先觸及了整體性(Totalit?t)與整體性喪失(Totalit?tsverlust)的關系問題。[1]
此外,這一系列問題之提出也是由前人對蒙太奇概念的不甚完善的定義所引發的。由于蒙太奇被賦予了一種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文化及美學的功能,即通過“無意識聯想”(Assoziation)以修復裂解的同一性,所以人們經常偏重于強調蒙太奇的某些特性,諸如“湊泊”(Kompilation)、“堆砌”(H?ufung)以及“可塑性”(Plastizit?t)等,并且試圖從造型藝術中借用“拼貼畫”(Collage)這一概念來附會蒙太奇的本質。但是,這種概念之間的人為等同僅可在比喻意義上成立。因為,從繪畫領域——譬如從“立體主義”(Kubismus)——中移植到文學里來的這種拼貼畫原則,雖然有助于顛覆那種把時間單純理解為前后相繼的次序性傳統時間觀,以便在文學作品中宣告一種“非同時之物的同時性”(Gleichzeitigkeit des Ungleichzeitigen)的現代時間觀的誕生,但是無論如何不可否認:文學文本,尤其是敘事文本,作為一種語言復合體只有在時間的推移過程中才能實現自我展開,或者說實現被讀者解碼之目的。因此,“時間”(Zeit)這一要素在現代史詩中如同在音樂或電影中那樣是不可取消的。那么,在有關蒙太奇的討論中,人們現在完全可以把注意力更多地投射到蒙太奇的動態本質而非靜態本質上來,以便更好地把握其歷時性與共時性的辯證關系。
德布林曾簡明扼要地宣稱:尚未被現代歐洲窺其精神堂奧的中國與他無涉。但他旋即又限定了這一觀點,并將道教/道家思想視為例外。[6]他在自己的世界觀與道家哲學,尤其是與“無為”心性之間發現了一種原則上的一致性:“我有一種靈魂上的基本體驗或基本姿態,我以至高無上的寬仁接納它、展示它、呈獻它,給那些它準備施加影響的人?!?span id="b6bgw1c" class="super" id="ref9">[7]Ingrid Schuster以其敏銳的目光察覺到,在德布林和 F.T.馬里內蒂(Filippo Tommaso Marinetti)各自關于“人之圖景”(Menschenbild)的理解之間存在著根本分歧,并洞悉到這樣的本質性差異緣于道家哲學對德布林日積月累的影響:當瑪法卡[Mafarka,馬里內蒂的小說《未來主義者瑪法卡》(Mafarka le futuriste)中的主人公]以“此岸”(Diesseits)為人生導向時,王倫[德布林的《王倫三跳:一部中國小說》(Die drei Sprünge des Wang-lun.Ein chinesischer Roman)(簡稱《王倫三跳》或《王》)中的主人公]卻在處處宣揚遁世精神,尋求在“西方凈土”中實現圓融。“馬里內蒂為技術和進步唱著贊歌,當瑪法卡成功地創造出人造之人的時候,其生命在此瞬間攀上了圓融的巔峰;德布林則宣揚返歸自然的生命狀態……”[8]Walter Muschg也恰切地指出道家思想之于德布林醞釀“中國小說”(《王倫三跳》)的重要意義,稱《王》是“德布林與道家的邂逅結出的碩果”[9],并著重突出了作者對道家經典人物著作的特別興趣:“他(德布林)諳熟老子、莊子以及道家一元論的其他宗師,主要借助于衛禮賢(Richard Wilhelm)對中國哲學宗教經典著作的譯介?!?span id="61kj72n" class="super" id="ref12">[10]
德布林對道家哲學的接受存在于這樣一個背景之上:20世紀初葉——恰值漢學在德國初建的時期。此時,業余的中國研究僅僅傳導著對漢學膚淺的、表象形式的機械認知,幾乎無法滿足對中國文化進行鞭辟入里的研究之需求。[11]為了迎合這一需求,一種“科學的漢學”[12]被創建起來。諸般中國宗教成為首批德國漢學家的研究重點。就職于柏林的漢學教授高延(J.J.M.de Groot)發表了一部多卷本著作《中國的宗教體系》(Religious System of China,1892)和《中國的宗派主義與宗教迫害》(Sectarianism and Religious Persecution in China,1904)。葛祿博(Wilhelm Grube)出版了《北京民俗學》(Zur Pekinger Volkskunde,1901)以及《中國人的宗教與迷信》(Religion und Kultus der Chinesen,1910)。在德語世界中,對道家經典的專業研究恰好于1912年前后達到了一個高峰:馬丁·布伯(Martin Buber)出版了《莊子之語與喻》(Die Reden und Gleichnisse des Tschuang-Tse,1910),衛禮賢于1911年翻譯了《道德經:老子有關意義與生命的書》(Tao-te-king.Das Buch des Alten vom Sinn und Leben)和《莊子:南華真經》(Dschuang Dsi.Das wahre Buch vom südlichen Blütenland),又于1912年翻譯了《列子:沖虛真經》(Li? Dsi.Das wahre Buch vom quellenden Urgrund)。
莊子的世界觀、主體性批判和語言哲學如德布林那樣也都帶有“悖論”(Paradox)色彩:在本體論(ontologisch)與存在論(ontisch)的領域里,他既承認存在于彼岸世界的超越性(Transzendenz,這里等同于“道”)是絕對的,同時又承認它在此岸世界中的內在世界性,由此形成了一種風格獨特的“內在超越性”(immanente Transzendenz);在主體性批判方面,莊子提出了一種喚作“心齋”——“精神齋戒”(Fasten des Herzens)的訴求,旨在完全捐棄自我,但與此同時卻又追求著“真我”的全存;在語言這個問題面前,莊子一方面采取了否定的立場,并代表著“道永遠保持著不可言喻的狀態”這樣一種觀點,另一方面他卻悖論式地試圖在現實的語言使用當中積極地對這種不可言說的道進行支離、曼衍并且吊詭的描述與說明。其方法是拋棄概念語言,在新型的語言理解基礎之上提出“卮言”言說原則,并且發展出一系列言說方式,諸如“象言”“寓言”和“重言”。這種在每個二律背反的正反命題面前所持的悖論式態度,恰好孕育出莊子和德布林思想之間的一個共同點。于是,一種比較的視角借由眾多至關重要的相似點呈現了出來,在此視角下德布林獨特的蒙太奇技法便可借助來自異域文化的、可能更具啟發性的理論加以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