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晚清標“新”小說論稿作者名: 王鑫本章字數: 5861字更新時間: 2025-04-22 17:19:21
第一節 標“新”小說的發展過程
據筆者目前搜集到的相關資料,晚清標“新”小說的數量多達286種(除去轉載、再版、偽作,先載報刊后出單行本或現有單行本而后報載者僅以先出一種為算——這種本書稱為“凈”作品數量——則為248種,見附錄一),實際還應不止此數。其各年的刊載、出版數量如表1-1所示:
表1-1

續表

注:括號中為“凈”作品數量,下同。
如果畫一個曲線圖的話,可以明顯看出單行本類標“新”小說的數量呈現出從無到有、由少到多又盛極而衰的規律,報刊小說雖略有波動,但大體的走向亦是如此。根據各年的數量變化,如果以10為一個參考單位的話,我們大致可以將這一現象的發展劃分為四個階段(時間、載體不詳者暫忽略不計),如表1-2所示:
表1-2

這樣其變化的曲線就更鮮明了,雖然實際作品數量應與筆者的統計還有出入,但總體的趨勢應該不會有大的變化。根據這四個階段產出數量的變化,筆者姑且將之命名為標“新”小說的發軔期、上升期、繁榮期、衰退期四個階段。下面依次介紹一下這四個階段的發展概況。
1.發軔期(光緒二十八年至光緒三十一年,即1902—1905)。此四年間,標“新”小說從無到有,數量基本成逐年遞增的態勢,但各年均在20種以下,標“新”、翻新小說的主要類型幾乎都于此間萌芽。
光緒二十八年十月十五日(1902年11月14日),梁啟超等在日本橫濱創辦《新小說》雜志,是最早標“新”的小說刊物(此類刊物亦為小說標“新”現象之一種,詳見第三章第一節所論)。在其創刊號的開篇,梁啟超發表了《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一文,是“小說界革命”的綱領性文件,也正式揭開了“新小說”的序幕。而該期《新中國未來記》的“橫空出世”,又成為標“新”小說的發軔之作,除以往學界所論的各種意義外,對標“新”小說也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詳見本章附文)。而本年《新小說》第三號和下一年第六號刊載的《新骨董錄》雖為札記小說,但實開晚清翻新小說之先河,為“外圍”翻新小說的第一篇。雖影響不大,但很可能啟發了該刊光緒二十九年(1903)第七號所載平等閣(狄葆賢)的《新聊齋·唐生》,這是一篇完全意義上的短篇小說,也是從形式上借鑒《聊齋志異》的特點,而寫當下時事,是翻新小說中較優秀的作品,應對接下來這類小說的創作啟發很大,翌年的《新儒林外史》(白話道人)、《新水滸》(寰鏡廬主人)等亦屬此類。
接下來的光緒三十年(1904),標“新”小說的數量穩中有升,10種作品中至少有7種為翻新小說。而《新舞臺》也是標“新”小說中第一種翻譯作品。這一年的六月七日(7月19日),《時報》中斷了連載的《中國現在記》和《伯爵與美人》(標“多情之偵探”),刊載了一篇名為《〈新水滸〉之一節》的作品,為第五十二回“黑旋風大鬧書場 智多星巧弄包探”之一節,概括起來就是李逵打東洋車夫事件,無頭無尾,莫名其妙。其篇首有作者“識語”:“《水滸》千古奇文,作者何敢漫擬。只因愛之過深,不肯自量,戲效一節。所謂畫虎類犬,以博一笑,閱者即以犬觀之可也。”這透露出兩個信息:作者的創作態度是游戲,而選題原因是個人愛好,那么其創作動機是否真的如此簡單呢?且看篇末作者補言:“本報自開始以來,間登《中國現在記》及《多情之偵探》小說兩種,今日此作,不過偶一游戲而已,非別又加添也。自明日起,仍如前例。如有喜閱此稿者,則請投函本館。俟該兩種登完后,續登此稿。作者又記。”據此可知作者應為《時報》主筆之一,其創作動機除游戲外還有“投石問路”的意圖,看看讀者對此作的反應如何,歸根結底是為吸引更多讀者。以小說作為招攬讀者的重要手段是《時報》的一個顯著特點。而該報幾個主筆中,陳景韓、包天笑二人負責小說欄,兩人也都喜游戲、翻新之作,晚清的《時報》小說中,陳有《歇洛克來游上海第一案》《新西游記》《豬八戒》等,包有《歇洛克初到上海第二案》《新黃粱》《〈新水滸〉之一斑》《〈新儒林〉之一斑》等,都有此傾向。但該年稍后包天笑方在《時報》發表第一篇小說,兩年后方加盟《時報》館[1],故可排除。這樣陳景韓的“嫌疑”更大,但還缺乏足夠證據。
而這篇小說確實引起了一定反響,該報在接下來六月二十三日(1904年8月4日)刊載的小說《黃面》結尾處有一段“譯者附言”[2],其中有“再日前《新水滸》投函諸君,俟后統覆”的話,但此后一直未見消息。直到翌年三月初十日(1905年4月14日),在《白云塔》后的“小說余話”欄目中開始連載《〈新水滸〉題解》,作者署“冷”,即陳景韓,其在“敘言”中說:“《新水滸》不敢作,作必被人笑殺,不敢作《新水滸》,作《〈新水滸〉題目(解)》,無聊極矣。雖然,過屠門試大嚼,雖不鼓腹,亦復稱心。題而解之,勿可已也?!?span id="109hfxn" class="super" id="ref37">[3]這便是對上年讀者來函的“統復”。聯系到陳景韓的作品喜標“新”字,連譯作都另設標“新”之題,如《新紅樓》《新蝶夢》,又創作了《新西游記》《新中國之豪杰》等,而從《〈新水滸〉之一節》的風格與筆法看也與陳景韓一致,則可推知此篇應為陳景韓戲作,這也是目前所知陳景韓第一篇創作小說。
至于該作因何未署名,原因其實不難推測:一是這種形式的嘗試還屬首次,未可預料讀者的反響,讀者對此可能是歡迎,可能是漠然,也保不準是“拍磚”;更重要的在于這篇所謂的“一節”實際是一個“騙局”:從表面看,該小說已至五十二回,似已完成很多,但從“戲效一節”“偶一戲作”及《〈新水滸〉題解》“敘言”所說“《新水滸》不敢作,作必被人笑殺”的話可知根本未有上下文,甚至這一回也未必寫完。陳只是突發奇想,欲以此投石問路,看看讀者有否興趣而已。如若署名,一旦讀者紛紛要求連載,陳景韓就無路可逃了,而且寫得太讓讀者失望亦不可。為避免背上這個“包袱”,最好是不予署名,這樣還可以在接下來的策劃中占據主動。如果大家有興趣,就可以借此抓住更多讀者,這是陳景韓作為報人小說家的精明之處。因此,可以說這篇小說的推出具有一種廣告的意味。而面對讀者的要求,陳景韓最后如何圓場呢?這便是用剛才提到的《〈新水滸〉題解》以代之,為擺脫“忽悠”讀者的嫌疑,陳景韓還在《敘言》中否認曾有過試筆(見上文所引),但這是欲蓋彌彰的,如非陳景韓所作,誰又會愿意出來替他“頂缸”呢?
從《〈新水滸〉之一節》到《〈新水滸〉題解》可稱為一個系列“游戲”,是陳景韓因勢利導以吸引讀者、擴大銷路的一個策略?!邦}解”的具體做法是每期擬出一兩句章回題目,而后略作解釋。這種做法形式簡短靈活,趣味性強,可隨意發揮想象,減少了完整創作需面臨的一系列困難。這一創意看似平常,字體、版面也都很小,以致稍不注意就會忽略過去,但竟引起了很多人的興趣。自十四期開始,不斷有讀者參與其中,十五期后基本以來稿為主。此活動自該年三月初十日(1905年4月14日)一直斷斷續續載至四月二十三日(1905年5月26日),凡三十三節,其中有十四節為外稿。先后有署名“山鳳”“天下有心人”“退庵”“玖仙”“傲骨”“水”“伯橫”“竹西”“阿英”“白衣”“挽瀾”“笑儂”“大悲”“睡豪”“顧影”“厭世”“大雄”等及未署名者參與其中。除為《新水滸》擬想題目和選登來稿外,陳景韓還出題征對,如索對“轟天雷笑讀《轟天雷》”,后選登有“笑儂”所對“小旋風愛聽小旋風”、“阿英”所對“混江龍高唱《混江龍》”[4]??梢哉f這一欄目后來成為編讀互動及各展創意的“游戲”平臺。
《〈新水滸〉題解》系列活動的成功顯示了翻新小說可能的受歡迎程度,即市場潛力,其向大量作者或潛在作者反復透露著一個重要信息:小說可以這樣寫,這樣寫會有很多讀者??梢哉f是這一系列“游戲”無意中打開了晚清翻新小說創作風潮的閘門。而這篇無頭無尾、莫名其妙的《〈新水滸〉之一節》也成了核心類翻新小說的發軔之作,同時開翻新小說中滑稽游戲之作的先河(此前的《新笑史》本為短篇笑話集,與此有所不同),還首創了以速成的翻新小說補白的先例,為其后包天笑、泖浦四太郎等反復運用。更重要的是,其首次在翻新小說中使用了時空錯置(穿越)的手法,成為后來翻新小說的典型特征。而且這篇小說還較早采用了片斷化的寫法,雖未必出于有意,但在形式上卻暗合了現代短篇小說的特征。翻新小說是晚清小說一大創作風潮,但其兩種類型的發軔之作卻都不甚了了,真可謂“風起青萍之末”了。
而陳景韓“新水滸”系列活動的啟發很快出現成效,該年八月二十一日(1905年9月19日),《南方報》開始連載吳趼人的《新石頭記》[5],這是翻新小說中較優秀、影響也較大的一部作品,對接下來的該類小說產生了更大的垂范作用。本年還出現了標“新”小說中一類特殊現象:翻譯小說重命“翻新”之名,即根據某些聯系,賦予該作品以中國原有作品(或典故)的名字并標以“新”字,且有三部:《新紅樓》、《新黃粱》(俠譯)、《新蝶夢》,成為徒有其名的“翻新”小說。翻譯小說重命名本是晚清小說中的普遍現象,但“翻新”的命名更具有某種特殊性和代表性,是適合中國讀者口味的翻譯策略和迎合市場需要的廣告設計相結合的產物。而冷(陳景韓)譯的《新紅樓》(正名《白云塔》)本與《紅樓夢》風馬牛不相及,只因小說中有一“紅樓”故名,從某種程度說亦成為標“新”小說商業炒作的始作俑者。本年中還有東海覺我(徐念慈)的《新法螺先生譚》,是第一篇以外國小說為對象的翻新小說,亦是翻新小說中較優秀的篇章。
2.上升期(光緒三十二年至光緒三十三年,即1906—1907年)。這兩年標“新”小說的年產量均升至20多種,翻新小說的質量亦有較大提高,在陳景韓“新水滸”系列和吳趼人《新石頭記》的影響下,先后出現了冷血(陳景韓)《新西游記》、大陸《新封神傳》、鐘心青《新茶花》、西冷冬青《新水滸》、蕭然郁生《新鏡花緣》等有一定水平和影響力的翻新小說作品。陳景韓的《新西游記》在《時報》上時斷時續地刊載了兩年多,其間又先后有“笑(包天笑)”“伻”與未署名者續作,其中陳作雖僅成五回,但卻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在其帶動下,本該以《封神演義》為翻新對象的《新封神傳》(大陸)卻以豬八戒為第一主角,該書多次提及陳作,而后來《天趣報》《申報》刊載的小說《豬八戒傳》《豬八戒》也都提到了《新西游記》與《新封神傳》這兩種作品。鐘心青的《新茶花》總體水平一般,但在商業運作上卻很具有代表性,同時因其對時事的全方位反映而具有“稗史”的價值。蕭然郁生的《新鏡花緣》是第一種標示“寓言小說”的翻新作品,飽含了憂患意識和批判精神,此前的《新法螺先生譚》《新石頭記》等還只是含有一些寓言因素。西冷冬青的《新水滸》則是第一種真正意義上嘗試“翻新”水滸的作品,體現了對世態的犀利洞察和對現實的深入思考,直接啟發了其后陸士諤和泖浦四太郎的同題作品。
此階段,標“新”小說在形式上也趨于多樣化,主要的經典名著幾乎都有了相應的翻新作品,如《新石頭記》(云芹)、《新三國》(白眼)、《新西游記》(陳景韓)、《〈新水滸〉之一斑》(包天笑)、《〈新儒林〉之一斑》(包天笑)、《新聊齋·黃生》(漢魂)等。而“翻新”的對象除經典名著外亦有普通作品,如漱六山房(張春帆)的《新果報錄》;除古典外亦有當時作品,如“杭州老耘”編的《新官場現形記》;除小說外又兼及經史,如《新貨殖列傳》《四書新演義》。而新中國之廢物(陳景韓)的《新中國之豪杰》是首篇以塑造“新人物”為中心的標“新”小說,以康梁新黨為解構對象,其命名蓋由《新中國未來記》而得,“新”“豪杰”均是一種反諷,但接下來出現的《新少年》(劍雄)、《中國新女豪》(思綺齋藕隱)等作品中“新人物”則又為正面形象。至此,標“新”小說的各種類型基本都已出現,預示著其即將走向繁榮。
3.繁榮期(光緒三十四至宣統元年,即1908—1909年)。這兩年標“新”小說產量比前六年的總量還多得多。光緒朝最后一年,標“新”小說產量突進至53種,約等于前兩年產量之和。至宣統朝第一年,標“新”小說數量升至68種,單行本小說首次超越報刊小說成為標“新”小說的主要形式,且數量遠超報刊小說。這兩年間大量的作者、報刊、出版社參與其中,作品轉載、再版量亦達到最高,是為小說標“新”風潮的頂點,標“新”小說市場一派繁榮景象。
這從當時報刊登載的廣告也可以看出來,如《時報》宣統元年三月二十一日(1909年5月10日)刊載的“上海鴻文書局‘新小說廣告’”,其中列有18種小說,其中標“新”者7種,均為翻新小說。而該報同年六月初十(7月26日)所登鴻文書局“消夏品大廉價,新小說出現”廣告中共有25種小說,標“新”小說達15種,占六成,“新”字號小說已成為小說市場上的一個主打“品牌”,以致有專門的商業炒作甚至造假現象出現,如化身《新西游記》《改良新西游記》[6]的《西游補》,化身《新野叟曝言》[7]的《蟫史》等。陸士諤曾在宣統元年(1909)出版的《新野叟曝言》中借文圉之口感嘆:“現在世風日趨日下,有幾個書賈往往把舊書改上個新名兒冒充新書騙人家的錢,我是很上過幾回當兒?!?span id="7c106vv" class="super" id="ref42">[8]從出版于同年的《最新女界鬼蜮記》(蹉跎子)第三、第四回“二美購書”的描寫中,也可見其時各類書籍均好標“新”,標“新”的小說更是充斥市場,俯拾即是[9]。這時的小說市場繁榮與混亂并存,標“新”小說作為一類商品已經達到飽和階段,大量粗制濫造的標“新”小說勢必無法繼續保持其市場占有量,將會無可避免地走向衰落。
4.衰退期(宣統二年至宣統三年,即1910—1911年)。由于宣統朝小說整體上走向低迷等原因[10],標“新”小說在經歷了宣統元年(1909)的高峰之后,盛極難繼,第二年下跌至36種,“凈”作品僅33種,下降近50%,第三年繼續下滑至33種(“凈”作品30種),再版之作也大大減少,沒有轉載和報刊小說結集出版單行本者。這兩年標“新”小說強勢不再,光芒漸趨收斂。而類似標“新”的“最近”系列小說(如《最近女界秘密史》《最近上海秘密史》等)則在宣統二年(1910)集中出現,至少有8種。報刊標“新”小說在宣統二年跌入低谷,僅剩14種,約同于三四年前的水平。單行本小說產量也在這一年銳減,但仍保持著一定的數量存在。在晚清最后一年中,報刊標“新”小說又有所抬頭,該年30種“凈”作品中即有20種為報刊小說,而此時單行本標“新”小說則約已下滑至四年前的水平。民國后,標“新”小說仍時有出現,至今不絕,但其內涵或有不同。最重要的是,再未曾有過如此大規模集中出現、形成風氣的現象了。
而如果將報刊小說與單行本小說分開后逐年觀察,會發現報刊標“新”小說的發展過程中有兩次起伏,特別是后一次起伏(從宣統二年到三年)比較明顯。報刊小說既是晚清標“新”小說的開創形式,又在其最后一年衰落時挑起了大梁。而單行本標“新”小說的變化則較有規律,從無到有,盛極而衰。兩者出現的高峰與低谷不盡相同,其成因有同有異,容第三章第二節詳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