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第三廳、文工會看國統區抗戰文藝(1937—1945)
- 李揚
- 5754字
- 2025-04-22 17:25:05
二 研究現狀
從第三廳、文工會看國統區抗戰文藝,在整個抗戰文學研究的格局中是一個很少為研究者注意的角度,迄今為止還沒有專門的研究。
最初的研究還停留在文獻史料階段,散見于周恩來、郭沫若、陽翰笙等當事人的傳記、年譜、日記、回憶錄、回憶文章以及一些資料匯編之中。對于第三廳與文工會的詳細情況的集中、系統記述只有郭沫若的《洪波曲》和陽翰笙的《風雨五十年》兩部革命回憶錄以及陽翰笙的兩篇回憶長文《第三廳——國統區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戰斗堡壘》《戰斗在霧重慶——回憶文化工作委員會的斗爭》。《洪波曲》寫于1948年,當時郭沫若寓居香港,在夏衍主編的《華商報》副刊《茶亭》上逐日發表,1958年又經過整理在《人民文學》上發表。陽翰笙的回憶文章則發表于80年代中前期。除此之外,相關研究最重要的參考文獻還有陽翰笙1942年至1945年的日記,是很珍貴的第一手資料。這些文獻史料確立了第三廳和文工會作為“國統區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戰斗堡壘”的形象,把它們定位為在中共南方局直接領導下在國統區進行進步文化活動、反抗國民黨統治的政治文化力量。另外,夏衍的《懶尋舊夢錄》、茅盾的《我走過的道路》等回憶錄也不同程度地對抗戰時期的第三廳、文工會以及國統區抗戰文藝的史實有所涉及,也使用了同樣的自我定位方法。這些當事人和歷史見證者的回憶,確實是重要和珍貴的第一手史料,但是其中充斥著強烈意識形態色彩的文字證明了史料記述者的政治傾向性也是相當明確的。在20世紀80、90年代出版的資料匯編中,南方局黨史資料征集小組編的《南方局黨史資料》、中共重慶市委黨史工作委員會編的《南方局領導下的重慶抗戰文藝運動》、樓適夷主編的《中國抗日戰爭時期大后方文學書系》(第一編 文學運動)、文天行編的《國統區抗戰文藝運動大事記》、重慶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的《重慶抗戰紀事:1937—1945》等,都或多或少地保存了關于第三廳、文工會與國統區抗戰文藝的部分史料。這一時期的《新文學史料》《人民文學》《歷史檔案》等刊物也經常發表資料性的文章,除了在具體史實細節上有所不同之外,這些文章的觀點和立場都是完全一致的。
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相關研究著作中,研究者關注的重點集中于抗戰文學史、文化史的梳理與抗戰文學內部研究。雖然第三廳、文工會是不能繞過的文學史事實,但依然沒有獲得足夠的重視,都是直接沿用了史料的內容與觀點。如文天行的《周恩來與國統區抗戰文藝》,肖效欽、鐘興錦主編的《抗日戰爭文化史》,民革中央孫中山研究學會重慶分會編著的《重慶抗戰文化史》,饒良倫、段光達、鄭率的《烽火文心——抗戰時期文化人心路歷程》,彭亞新主編的《中共中央南方局的文化工作》,等等,都是基于既有文獻史料對第三廳和文工會的工作活動進行簡單介紹,并未有針對性地進行系統深入的論述。
同樣的情況也存在于相關的單篇論文中,如崔瑩的《抗戰初期的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王謙的《郭沫若與國民政府第三廳》、徐行的《周恩來與抗戰初期的政治部第三廳》、徐志福的《陽翰笙與國統區抗戰文藝運動》、安子昂的《周恩來同志與國統區抗戰文藝》、秦文志的《周恩來與大后方抗日救亡文化運動》等20余篇,都是以回憶、介紹為主或是在整體論述國統區抗戰文藝時有所涉及,雖然在一定程度上豐富了歷史的細節,但仍未做出有針對性的系統整理和具有突破性的理論分析。
近年來的研究生學位論文中,只有有限的幾篇涉及第三廳。題名出現“三廳”的只有武漢音樂學院2004年李莉的碩士畢業論文《“三廳”與武漢抗戰音樂》,該文從抗戰音樂入手,對第三廳的宣傳活動做了較為詳細的述評,其對第三廳的介紹和評價也是限于現成史料的。東北師范大學2008年中國近現代史專業韓麗紅的碩士學位論文《國統區作家群體述評》也簡單介紹了第三廳的成立及發展。湖南師范大學2008年中共黨史專業周韜的博士學位論文《南京國民政府文化建設研究(1927—1949)》對中國共產黨對第三廳的領導以及宣傳活動進行了專節討論,在資料上較為豐富。
臺灣文學批評界在抗戰文學研究中對第三廳、文工會同樣沒有予以重視。金達凱的《郭沫若總論——三十至八十年代中共文化活動的縮影》在論述郭沫若在抗戰時期的活動時,完全基于《洪波曲》的記述對第三廳、文工會做出了評述。有趣的是,從相同的史實出發,金達凱的論調卻處處與郭沫若相反。他在自序中明確聲明:“對郭并無好感,一因他的為人,是一個有多重性格的人,對婚姻、家庭、社會都無責任感,缺乏倫理道德觀念和做人的原則……二是他沒有學術良心,也沒有真正的學術素養,他是為政治任務而寫作,其學術地位亦由政治力量而來。”[3]蘇雪林等人的《抗戰時期文學回憶錄》也是站在明確反共的立場上,表現出了強烈的意識形態色彩。由此可見,在“解嚴”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臺灣文學研究界也沒有超出政黨意識形態的制約,缺少學術研究應有的客觀性和公正性。
綜觀兩岸的抗戰文學研究現狀,最值得一提的是倪偉的《“民族”想象與國家統制——1928—1948年南京政府的文藝政策及文學運動》,以20世紀20年代末至40年代末南京政府的文藝政策與文學組織活動作為研究課題,從歷史、政治、學術的角度對官方文藝政策的制定與流變及其對于抗戰文學的深刻影響進行了深入探討。他第一次把第三廳與“文協”(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相提并論,借助檔案材料和自由文化人的評價做出了不拘囿于史料觀點的獨立判斷:第三廳是直屬于軍委會政治部的文化組織機構,是“抗戰前期國民政府所依賴的主要的文化活動機構”[4]。不僅突出了第三廳與國民政府的密切關聯,從第三廳前期活動中分析與國民黨政策的符合之處,還詳細地探討了第三廳的抗戰文化宣傳對于抗戰文藝的發展和中國社會的現代化的重要作用。倪偉的研究對于國統區抗戰文藝研究具有重大的突破意義。
以第三廳和文工會這一研究視角來考察國統區抗戰文藝的研究現狀,會發現其存在著比較嚴重的缺失,而這種狀況的出現自有其歷史和現實因素。
首先,現代文學學科從建立之初就在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下確立了革命、進步的價值標準。以延安為中心的抗日民主根據地的文學被規定為抗戰文學的中心,國民黨統治區域和大后方文學、孤島和淪陷區文學都被貼上政治標簽而受到“歧視”。此處的“歧視”是指以革命的、政治的標準來評價抗戰文學。一直接受中共領導的解放區文學在黨派意識形態下當之無愧地樹立起了其在抗戰文學中的正統地位,國統區文學就必須充分地、甚至過分地挖掘并彰顯自身“抗日愛國”“革命進步”的一面才能證明自身的價值和意義。即便如此,國統區抗戰文學被“邊緣化”和被忽視的命運依然不能避免。20世紀80年代之前,國統區抗戰文學“右傾論”一直是中國現代文學界的主流觀點。
在舊有的文學史研究模式之下,國統區抗戰文藝受中共領導革命進步的一面被極力強化,而國民政府則以專制獨裁、摧殘文藝的反動派形象出現,是進步文藝的對立面。這樣的文學史判斷失之簡單化和概念化,忽視了國民政府對抗戰文藝建設和支持的作用,也簡化了文學研究對抗戰文藝的認識和理解。
當史學界已經肯定了國民黨在民族抗戰中的正面意義和積極作用后,國民政府對于抗戰文學的作用也就不應該為現代文學研究者所忽略,這也是梳理與闡釋國統區抗戰文學的一條重要線索。抗日戰爭爆發之后,國共兩黨迅速實現了第二次國共合作,在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之下雖然仍不時有摩擦和沖突,但合作抗日、共赴國難是毋庸置疑的主流。文化界也在抗日救亡的旗幟下形成了廣泛的團結局面,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和政治部第三廳的成立就是最好的證明。絕大多數研究者把“文協”視為國統區抗戰文藝的領導核心、“文學界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但第三廳在抗戰文藝的研究中卻被普遍地忽視了。或許是由于意識形態的作用,這部分內容一直只作為史實而沒有被納入文學研究者的研究視野。同樣在第三廳之后成立的、作為第三廳繼續的文化工作委員會,也很少被論及。
因此在國統區抗戰文藝研究中,新的文學史觀與文學史研究方法亟待建立。從學界的探索來看,已經取得了具有突破性的成果。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的張中良研究員近幾年撰寫了一系列關于國民黨正面戰場文學的論文,以超越政黨意識形態之上的立場來觀照抗戰文學,為考察抗戰文學和抗戰歷史的真相開啟了一個新的視角。對于第三廳、文工會的研究,也要全面、客觀、公允地探究國民政府對抗戰文藝的政策與措施及其影響和作用,才具有積極的理論意義。在當下的抗戰文學研究中,正視國民政府的積極作用、重視考察國民黨文人與抗戰文學的關系,才能全面客觀地審視國統區抗戰文學,將以往文學史敘述和研究中被壓制、忽略的非主流部分呈現出來,使我們能在更豐富、更寬廣的背景下進入抗戰文學,并在超越國共意識形態之上的高度獲得對抗戰文學乃至整個現代文學的全新認識,從而推動學術研究的進一步發展。
其次,文獻史料問題也是制約國統區抗戰文藝研究的主要因素之一。文學史研究必須建立在掌握大量文獻資料的基礎上,但是抗戰時期國統區的文獻史料,不僅數量少、難以搜集,而且史料本身的可信性也值得商榷。這就使抗戰文藝研究呈現出更為復雜的狀況。因此,處理、運用史料的方法就尤為重要,需要從理論層面尋求解釋途徑。
第一,國共兩黨持續半個多世紀的對立使得文學研究者的立場和觀點一直處于截然對立的狀態之中。從抗戰之初直到20世紀80、90年代,國共兩黨都在講述以自身為中心的抗戰史。因此,基于不同立場和觀念的關于抗戰文藝的記述,有時在史實上都存在著訛誤,這就為客觀、準確地認識與評價抗戰文學制造了很多障礙。這樣的現象在第三廳、文工會的文獻材料中俯拾皆是。郭沫若、陽翰笙的回憶錄中都極力強調第三廳和文工會的工作是在周恩來和中共南方局的直接領導下進行的,與國民政府和國民黨官員的關系則盡力撇清,并強調自身的堅定立場與敵對態度。但是實際上,國共之間的關系在抗戰期間是經歷了一個從合作到緊張以至對立的過程的,第三廳和文工會的活動、工作都需要具體分析。第三廳的成立代表著國共兩黨的開誠合作,第三廳全體人員都穿上了國民黨的軍裝,從廳長郭沫若到普通職員都是有軍銜的。第三廳成立之初在武漢舉辦的抗敵擴大宣傳周、“七七”獻金活動,都以國民政府軍委會政治部的名義來進行,只強調中共單方面在活動中的重要作用是不合情理的。從對一些基本史實的重新認識和分析入手,才能為國統區抗戰文藝的研究奠定一個比較客觀公正的基礎。
第二,在抗戰文藝研究中把當事人的回憶作為第一手材料是很常見的,但是這一類文獻史料的可信度并不高。一方面是因為年代久遠,當事人一般都年事已高,在重述歷史場景的時候不可避免地會出現記憶的偏差;另一方面則是出于后來形勢的變化和需要,或在“革命進步”的文學史觀的影響之下,當事人有意識地刪改歷史,人為地塑造歷史,“創造”出了一批“紅色史料”。可以說,抗戰文藝所面對的絕大多數文獻資料都是“紅色史料”。因此在研究中,這些材料不僅不可直接作為信史,往往只通過與其他材料的互證也不足以確定其敘述的真實與否,還需要盡可能地搜集檔案資料等可信度高的史料加以佐證。更重要的是確立對待史料的態度,要把文獻史料作為文本細加辨析,而非歷史事實全盤接受。
第三,現有的文獻資料匯編也存在著意識形態問題。新時期以來,一些抗戰文學親歷者與研究者致力于文獻史料的搜集、整理,出版了一系列資料叢書,如《中國解放區文學書系》《中國抗日戰爭時期大后方文學書系》《中國淪陷區文學書系》等,極大地豐富了抗戰文學的文獻史料。但是這些文獻資料的篩選、匯編,并沒有克服政治意識形態的影響,主要還是以“革命進步”為主導價值標準的文學史觀來指導文獻資料的整理,依然延續著對國統區、淪陷區文學真實性與豐富性的遮蔽。其實,抗戰文藝的價值不應該只體現在中共以及左翼文化人的作品中,當時所有的抗戰文學現象與作品都是值得重視和研究的文學文本。考察國統區抗戰文學史,也并不是為了研究抗戰期間國共兩黨爭奪文藝領導權的斗爭,而是重新認識和理解當時錯綜復雜的文學生態狀況。
第四,以第三廳、文工會為線索研究國統區抗戰文藝會發掘出一些以前研究的盲點,是舊有的文學史研究模式所遮蔽的部分。例如國民政府的官方文化人張道藩、王平陵、邵力子等,屬于自由主義但觀點傾向官方的文化團體“戰國策派”等。這些對國統區抗戰文藝產生過很大影響的人物、思想和作品,也是現代文學第三個十年的重要組成部分。要正確認識和理解國統區錯綜復雜的文學生態,就必須把文學史在過去由于意識形態的問題所忽視的部分重新發現并彰顯出來,給予恰當的分析闡釋與文學史定位。例如近年來已經開始引起部分研究者關注的“戰國策派”文人陳銓,他的四幕話劇《野玫瑰》就曾經震動山城重慶。而因為他極力推崇尼采哲學、倡導民族文學運動,《野玫瑰》又獲得了國民政府教育部年度學術獎的三等獎,新中國成立以后近半個世紀的時間里,他都以宣揚法西斯主義的漢奸文人形象出現在現代文學史上。但是通讀陳銓的文學作品和理論文章,他所鼓吹的只是民族意識和抗戰建國的熱情,他是一個正直愛國的自由主義文人。只因為國民政府利用他的《野玫瑰》為官方文藝運動造勢的行為,引起了左翼文化人的敵視,左翼文化人就以郭沫若的《屈原》為反擊武器,通過演員罷演、文化人抗議等手段壓制了《野玫瑰》的再次上演。這一風波被認為是國共兩黨在文藝領域的正式交鋒。在抗戰時期,文學不僅僅表現為文本本身,更受到外界環境的深刻影響。當時許多文學作品就如同《野玫瑰》一樣,成為意識形態斗爭的犧牲品。重新發掘這樣的作品,對于全面認識抗戰文學的文學生態是非常重要的。
迄今為止,在文學研究和史學研究中,第三廳和文化工作委員會都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在行文中涉及這部分內容的論文、論著也都只限于點到為止的粗略介紹,語焉不詳,缺乏有針對性的分析研究。在對照閱讀中很容易發現,各種著述中有一些相關的細節還存在著較大的出入,部分史實沒有確定的結論。這都會影響、制約研究者對于國統區抗戰文藝的正確認識和理解,以及研究的深入發展。這固然囿于根深蒂固的政治意識形態和舊有的文學史研究模式等因素,但更重要的是凸顯出學界在研究中對于歷史真實和文獻史料缺乏必要的問題意識。因此,對于第三廳、文工會的各種活動和發展脈絡的系統梳理,對于其對當時國統區抗戰文藝發展的影響和指導作用的整理與揭示,是目前學界亟待解決的課題,而且對于整體的現代文學研究也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