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個夜晚,在天牢底層那永恒不變的壓抑和黑暗中,顯得格外漫長。
沈青書幾乎沒有合眼。
他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身體的疲憊如同跗骨之蛆,不斷侵蝕著他的意志,但他的精神卻如同黑夜中被反復擦拭的刀鋒,保持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
距離他計劃中的行動時間,還有幾個時辰。
窗外,是深沉的、沒有任何星光的黑夜。只有甬道遠處墻壁上那幾盞昏暗的油燈火把,在偶有的氣流吹拂下,不安地跳動著,將扭曲拉長的影子投射在粗糙的石壁和冰冷的鐵欄上,如同張牙舞爪的鬼魅。
空氣中彌漫著一成不變的腐臭與潮濕,混合著夜晚特有的、某種更加陰冷的死寂。偶爾,會從牢房深處傳來幾聲模糊的囈語、壓抑的啜泣,或是……某種不明生物(大概是老鼠)窸窸窣窣的爬行聲。這些聲音非但沒有打破寂靜,反而更襯托出此地的絕望與隔絕。
沈青書的意識,則完全沉浸在對明日計劃的反復推演之中。
春秋筆,在他的精神空間里散發著柔和而穩定的清光。
【邏輯推演】能力被他催動到了極致。
他一遍又一遍地模擬著可能發生的場景:
如果“彎手指”早上沒有單獨出現怎么辦?如果“意外”發生時,有其他獄卒在場怎么辦?如果對方的反應超出預期,直接暴力相向怎么辦?如果他完全不為所動,將自己的話當做瘋言瘋語怎么辦?如果他立刻向上級匯報,自己會不會被提前處理掉?
每一個“如果”,都代表著一種致命的風險。
春秋筆幫助他分析每一種可能性,評估風險等級,并構思相應的應對預案。他甚至開始模擬“彎手指”的心理活動——一個貪財、謹慎、可能參與過不可告人秘密、內心或許還對某個“貴人”懷有怨懟的小人物,在面對一個即將被處斬的、卻似乎掌握了他某些秘密的死囚時,最可能產生的心理變化和行為模式。
他必須將每一個細節都考慮到,將自己的表演打磨到最精準的程度。他要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眼的選擇,每一個語氣的頓挫,甚至每一個眼神的閃爍,都必須經過精心的設計,旨在用最短的時間、最小的風險,達到最大的試探效果。
這不僅僅是一次簡單的對話,這是一場……賭上性命的心理攻防戰。
不知不覺間,窗外透進來的光線,從最初的死寂純黑,漸漸染上了一層極淡的、魚肚般的灰白。
天,快亮了。
距離午時三刻的最終期限,又近了一步。
沈青書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將紛亂的思緒收攏。計劃已經推演了無數遍,再想下去也無益?,F在,他需要的是……冷靜和執行力。
他掙扎著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因為久坐而僵硬麻木的四肢。身體依舊虛弱,但精神上的高度亢奮,暫時壓制了生理的不適。
天牢底層開始蘇醒。
遠處傳來鐵鏈拖動的聲音,獄卒換班的呵斥聲,以及……新一輪送飯的腳步聲。
今天的早飯,依舊是那個黑乎乎、硬邦邦的窩頭,和一碗渾濁見底的、幾乎沒有米粒的稀粥。
沈青書面無表情地接過來,小口小口地吃著。他吃得比昨天更慢,也更艱難,因為緊張,他的食道似乎都在微微抽搐。但他強迫自己咽下去,他需要這點微薄的能量來支撐接下來的行動。
他將那盛水的粗陶罐,看似隨意地放在了靠近牢門內側的地上,里面還剩下小半罐渾濁的水。位置,角度,都經過了他的精確計算。
然后,他重新坐回牢門邊,看似在閉目養神,實則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極致,像一張蓄勢待發的網,靜靜等待著獵物的出現。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腳步聲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巡邏的獄卒,送飯的雜役,甚至還有幾個似乎是負責清理穢物的囚犯(在獄卒的押解下)……沈青書的心一次次提起,又一次次落下。
目標,還沒有出現。
難道……今天的輪值或者路線有變?還是說……昨天的觀察只是個巧合?
一絲焦慮,如同細小的螞蟻,開始啃噬他的內心。
就在這時!
一陣熟悉的、略顯急促而又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再次從甬道深處傳來!
是他!
沈青書的心臟猛地一跳,幾乎要撞出胸腔!他迅速調整了一下呼吸,眼角的余光瞥向地上的陶罐,一切準備就緒!
腳步聲越來越近。
這一次,他聽得很清楚,只有一個人!而且,從腳步聲的節奏和力度判斷,對方似乎……比昨天更加匆忙,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
機會!
就在那個人影即將走到他牢門正前方的瞬間!
沈青書身體猛地“一晃”,仿佛是因為虛弱而沒有坐穩,手臂“不經意”地向外一掃!
“啪!”
一聲清脆的響聲!
那個盛著水的粗陶罐,被準確無誤地掃倒在地!
里面的渾水立刻潑灑出來,在骯臟的地面上迅速蔓延開,形成一小片濕漉漉的痕跡,正好濺濕了剛剛走到門前的那雙皂隸布靴!
“媽的!你找死不成?!”
一聲充滿怒火的低吼立刻炸響!
來人猛地停下腳步,幾乎是跳著腳避開了繼續蔓延過來的污水,然后惡狠狠地瞪向牢門內!
正是那“彎手指”!
此刻,他臉上再也沒有了昨晚那種謹慎和閃爍,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飾的怒火和戾氣?;蛟S是因為被打斷了匆忙的腳步,或許是因為被這污穢之物濺到,他的臉色漲得有些發紅,下巴上那顆黑痣也因此顯得更加明顯。他那只彎曲的手指,此刻正下意識地蜷縮著,仿佛在積蓄著力量。
沈青書立刻低下頭,身體縮成一團,用一種充滿了恐懼和卑微的、顫抖的聲音說道:“恕罪!恕罪,大人!小人……小人不是故意的……是……是身體太虛……一時沒坐穩……求大人饒命!求大人饒命!”
他的表演恰到好處,將一個瀕死囚犯的懦弱和恐懼展現得淋漓盡致。
“饒命?哼!”彎手指顯然不吃這一套,他往前逼近一步,幾乎是貼著牢門,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濃濃的煞氣,“我看你這狗東西是活得不耐煩了!還有不到兩天就要砍頭的貨色,還敢給老子找不痛快?!”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那雙帶著戾氣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沈青書,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
近了!
距離如此之近!
沈青書甚至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汗味,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像是某種劣質藥材的味道?
春秋筆的【真實記錄】能力早已全面開啟!
對方因為憤怒而微微擴張的鼻翼,因為用力而繃緊的下頜線,那顆黑痣周圍細微的皮膚紋理,尤其是那雙眼睛里——除了憤怒和不耐煩之外,似乎還隱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焦慮和……心虛?
沈青書的心中,把握更大了幾分。
他依舊保持著低頭蜷縮的姿勢,聲音帶著哭腔,卻在其中夾雜了關鍵的“魚餌”:“大人息怒……小人該死……小人該死……小人只是……只是昨夜沒睡好……腦子里……總是胡思亂想……想起些……不該想的事情……”
他的語速很慢,每一個字都仿佛用盡了力氣,但吐字卻很清晰,確保對方能聽得清清楚楚。
“不該想的事情?”彎手指的眼神微微一凝,怒火似乎被一絲警惕取代,“你這狗囚能想什么不該想的事情?莫不是在想怎么越獄?我告訴你,門兒都沒有!”
“不……不是……”沈青書的聲音抖得更厲害了,仿佛被對方的煞氣嚇破了膽,“小人……小人不敢……小人只是想起……以前在家里……見過的一些……‘物件’……”
他頓了頓,仿佛在猶豫,又像是被恐懼攫住了喉嚨,然后才用一種幾乎細不可聞、卻又恰好能被對方聽到的聲音,繼續說道:“……比如……一些……紅色的……上面……好像……好像刻著龍……龍爪印的……盒子……”
話音未落!
沈青書雖然低著頭,卻能清晰地“感知”到(通過春秋筆的輔助觀察和分析),對面彎手指的呼吸,猛地一滯!
他甚至能“聽”到對方因為震驚而瞬間加速的心跳聲!
成了!
魚……上鉤了!
彎手指的身體有那么一瞬間的僵硬,臉上的怒容如同被冰凍住了一般,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震驚和……無法掩飾的驚恐!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看向沈青書的眼神,已經徹底變了!不再是看待一個普通死囚的眼神,而是像在看一個……從地獄里爬出來的、知曉了他最深秘密的惡鬼!
“你……你胡說八道什么?!什么紅盒子?!什么龍爪印?!我看你是真的瘋了!”他的聲音因為過度震驚和恐懼而變得有些尖利,甚至帶著點破音,色厲內荏的味道十足!
沈青書心中冷笑,但表面上卻顯得更加惶恐,幾乎要癱倒在地:“小人……小人不敢胡說……小人只是……只是隨口說說……可能……可能是記錯了……大人恕罪……大人千萬恕罪……”
他一邊“求饒”,一邊用眼角的余光(和春秋筆的記錄),仔細觀察著對方的反應。
彎手指的胸膛劇烈起伏著,顯然內心正在經歷著驚濤駭浪。他死死地盯著沈青書,眼神變幻不定,時而驚恐,時而狠厲,時而又充滿了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貪婪?
他在懷疑!他在權衡!
他在懷疑這個死囚到底知道了多少?又是從哪里知道的?
他也在權衡,是立刻殺人滅口(風險極大),還是……另有圖謀?
沈青書知道,必須趁熱打鐵,將第二重誘餌也拋出去,將對方的思緒引向自己預設的方向。
他用一種近乎于夢囈的、帶著點神經質的語氣,繼續說道:“……記錯了……一定是記錯了……怎么會是紅盒子呢……或許……或許是別的什么……能……能換錢的東西……比如……我爹書房里那些……那些孤本……古籍……聽說……外面有人……肯花大價錢收……”
他在暗示——我不僅知道“紅盒子”的秘密,我還知道其他“值錢”的東西!而這些東西,很可能因為沈家被抄,而流落在外,或者……藏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
這句話,如同在滾燙的油鍋里,又澆上了一瓢水!
彎手指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那是一種混合了貪婪、震驚和極度興奮的光芒!
沈家!前禮部尚書!世代書香!家底豐厚!
誰不知道沈巍酷愛藏書,其書房中的珍本、孤本價值連城?!沈家被抄時雖然大部分被充公,但誰又能保證沒有遺漏?或者……被某些膽大包天的下人私藏了?
如果眼前這個沈家最后的血脈,真的知道某些藏書的下落……那可是一筆……足以讓人鋌而走險的潑天財富!
相比之下,之前從那個“貴人”手里拿到的幾塊碎銀子,簡直就是不值一提的殘羹冷炙!
貪婪,瞬間壓倒了恐懼和警惕。
彎手指看著沈青書的眼神,徹底變了。不再是看死囚,不再是看惡鬼,而是像在看一個……移動的、巨大的寶藏!
但他畢竟是在天牢底層混跡多年的老油條,很快便強行壓下了眼中的貪婪,臉上重新換上了一副陰晴不定的表情。
他死死盯著沈青書,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這巨大的信息量,并評估著風險與收益。
牢房內外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沈青書低著頭,心臟在狂跳,手心已經滿是冷汗。他知道,最關鍵的時刻到了。對方接下來的反應,將決定他這個計劃的成敗,甚至……他的生死。
終于,彎手指緩緩開口了。他的聲音依舊嘶啞,卻不再是之前的暴怒或驚恐,而是帶著一種刻意壓低的、充滿了試探和……一絲不容錯辨的威脅的語調:
“小子……你最好……把你剛才說的那些瘋話……全都給我爛在肚子里!”
他微微湊近了一些,幾乎是貼著觀察孔,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陰冷地說道:
“否則……我不介意……讓你提前到下面的閻王爺那里……去說個夠!”
說完,他深深地看了沈青書一眼,那眼神復雜難明,包含了警告、威脅、懷疑,以及……一絲隱藏在最深處的、因為貪婪而無法完全熄滅的“興趣”。
然后,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甚至沒有去管地上那攤污水,便猛地轉過身,腳步匆匆地、甚至比來時更加慌亂地離開了。
直到那腳步聲徹底消失在甬道深處,沈青書才如同虛脫一般,渾身一軟,后背重重地靠在了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冷汗,已經浸透了他的內衫,黏糊糊地貼在身上,帶來一陣陣冰涼的寒意。
但他顧不上這些。
他的大腦,在春秋筆的輔助下,正在瘋狂地回放、分析剛才那短短幾分鐘的驚心動魄的交鋒!
對方最后的反應……雖然是威脅,但……并未立刻采取行動!甚至……沒有立刻向上匯報!
這說明什么?
說明他信了!至少是……信了一部分!
他被那“紅盒子”的秘密嚇到了,更被那“潑天財富”(藏書)的誘惑給勾住了心神!
他在猶豫!他在權衡!
他在思考,是該為了自保而殺人滅口,還是該為了那可能的巨額財富,而選擇……與自己這個死囚進行一場危險的交易?!
沈青書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極其微弱、卻充滿了自信和掌控感的弧度。
賭對了!
他成功地將魚餌打了下去,并且……勾住了那條貪婪而關鍵的魚!
現在,他需要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這條被貪婪和恐懼同時驅動的魚……主動來找他!
因為沈青書很清楚,對于“彎手指”這樣的人來說,一個掌握了他把柄、又可能帶來巨大利益的“不穩定因素”,是絕不可能被置之不理的。
他一定會再來!
或早或晚!
而下一次見面,主動權,或許就將……易手了!
沈青書抬起頭,望向那高窗外,已經逐漸明亮起來的天光。
距離最終的期限,又縮短了一些。
但這一次,他的心中,卻不再是之前的焦慮和絕望,而是充滿了……一種冰冷的、獵人般的耐心和期待。
游戲……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