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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豐年的信

李章

今年春,天多冷人多病,日月苦辛。3月26日,辛豐年先生離世,接下來他留給我們的空茫,將這寒春延長,悲涼中略感欣慰的,是3月26日,貝多芬去世的日子。

我知道,辛豐年喜歡的作曲家,貝多芬是排頭位的。

5月初,嚴曉星E我一信:“嚴老走后,我非常非常的孤單。沒人能說話了。以前讀書,首先會想到有他可以分享。熟悉他的興趣與思維,有什么也估摸著他會不會有興趣,就跟他說。現在好不適應……”

我們都很失落,我們這群追隨辛豐年的人,心中缺了角。我跟曉星,也是跟自己說,就讀先生的書,讀先生的信罷。否則,又能怎樣!

我因工作關系結識了辛豐年先生,受教、交往二十余年,給他寫信,給他打電話。后來,工作以外的通信和通話,也加入這慣性,成了自己感情的需要。其間不僅止于跟他學了很多知識,被他吸引,更重要的是,片言只語字里行間他純良的心、高尚的人格,力透而出,澤被后學如我輩。而感情的需要,終成依賴。以后,我怎么辦呢?

3月以來,我幾乎日日想著辛豐年,有時還會夢見,這在我是很少有的。我翻出先生的信,重讀,浮想聯翩。

李章先生:您好!今天收到來信與刊物,很感謝!

你刊一創刊我就看了,還寫信提了些看法。近年的看得少,讀此二期感到辦得更好了。這是同科普一樣有意義的“樂普”工作。

來信懇切,我感動又慚愧。自己是已退休的普通人。雖是樂迷,所知甚淺。無非聽了些作品看了些文字資料而已。那些讀樂文字是在《讀書》編輯部啟發之下亂談了些感受,幸免方家齒冷,反而得到同好者認可,頗感惶恐!

《音樂與我》一欄之設是好主意。我向來極愿知道非音樂者聽樂的情況,可惜我國的這種資料極少,令人覺得很多學者文人似乎都不愛樂。事實必不如此。你們如能把這方面的信息報道出來,既有史的價值,又會吸引更多人聽樂。

多承約稿,擬一談自己愛樂生涯的一點情況供您選用,七月上旬交稿,爭取提早。可否?

嚴格(辛豐年)

6.4.[1](1990)

這大約是辛豐年先生給我的第一封信,括號里的1990,是我查證出的年份。由于他寫信不愛寫年份,我又不愛留信封,我保存的信就都是僅有月、日,只能靠內容推測年份。

我是從《讀書》上知道的辛豐年,他開了專欄《門外談樂》;1987年他在三聯書店出版的《樂迷閑話》反響熱烈,頗如先前出版的《傅雷家書》。1989年我有幸做了《音樂愛好者》雜志的編輯,便去向他約稿;沒有聯系方式,就以讀者來信的方式求助于《讀書》雜志。查看日記,1990年5月2日記有一筆:“給辛豐年寫約稿信,請《讀書》轉。”6月初便收到辛豐年復信,我大喜過望,由衷感謝《讀書》的同行,他們處理讀者來信的認真是我的榜樣。

從此辛豐年便與《音樂愛好者》結緣,期期惠稿,準時準點,如揚帆樂海的班船。這船一開便是十年,直至我因病離開雜志。那十年先生的手抖尚輕,白內障的困擾姑且著,信件來往就比較多。頭幾封信我沖著開專欄去的,關于欄目名稱我倆反復討論。起初辛豐年擬用“樂史掇拾”,我覺得不夠通俗;他又想出“樂迷話匣子”“樂史雜碎”,我仍覺不理想;最后干脆沿用傅雷之說“音樂筆記”,請他定奪。

李章先生:您好!刊物收到。“音樂筆記”這名目我覺得不錯。較實在,又可包容許多話題。我讀書也常做筆記,音樂方面也記了好些。寄上一稿請指正,如可用,內容上的毛病,望予修削,不必客氣。我欣賞一種說法:編者、作者是合作關系。

以下是關于辦刊物的想法。思量多次,沒想出多少可提的,先說幾點,以后隨時補充。

一、已介紹的樂人、作品、知識,相當廣泛了。今后是否怕重復?我想不必怕。老題目上大有新文章可作。尤其從巴赫到德彪西這一段音樂史中的,特別是巴、莫、貝、舒(伯特)、肖、瓦、勃、德這幾人。其人其樂背景環境,材料是取之不竭的,而我們所知太少了。

例如,莫扎特的書信、貝多芬的同時代人看貝多芬、柏遼茲的音樂通訊和他的回憶錄、瓦格納與反瓦者對罵之久……這些資料都大可利用(上海有這些書)。

總之要讓愛樂者獲得更立體的知識、信息,深化其興趣,提高其境界。

二、“音樂與我”也大有可為,如能像《一百個北京人》(張辛欣)那樣搜羅、發掘,讓名人與凡人無拘束地談出真感受真體驗,必能引人入勝,引起共鳴,將來可拔萃匯成一書:《一百個愛樂者》。有些人可能自己寫不好,可以叫他談,錄音整理,要如實、如話,不要文藝腔。

三、要多多報道國內外樂情,但泛泛的應景新聞不好,廣告、捧場式更不必。其實國外樂訊,他們刊物、報紙上一定很多。對中國聽眾感興趣的人物、樂隊、劇院動態,似看經常報道:馬友友、梅紐因、小澤、帕爾曼、維也納愛樂樂隊、柏林愛樂樂隊、斯卡拉、拜魯特……國內外鋼琴、小提琴、吉他等生產、銷售情況,唱片、音響工具新情況(這應該是一個重要題目),樂譜、樂學書籍出版消息……

四、一個小點子不知是否可取:一部“左圖右史”的西方樂史,看起來一定不枯燥。例如,一幅李斯特彈琴的油畫,沙龍中擠滿仕女,作種種風雅態,以此為題,配以一篇文字,不僅談李,且可使當時的音樂風尚形象化,讓讀者對樂史加深興趣。要圖文并茂,圖可賞,文可讀。圖片有來源,僅《格羅夫》便有幾千張,原版中且有彩色的,翻印效果尚可。

這部《音樂畫史》不必求全,蒙太奇式的即可,如在刊物上連載,一次一至兩三題,問題是制版增加了成本!

以上聊供參考。

……

嚴格

1.21.(1991)

此信寫有三頁,結束了再補一頁。

《音樂筆記》專欄開張,頭三篇暖場,然后打出重炮《學會傾聽音樂》《不必望洋興嘆——欣賞曲目漫議》連載文章,這兩個系列,可看做“樂普”教程,沒有學院式的赫然理論,對如何聽、聽什么有著實際的幫助,很對愛好者的胃口。就有讀者來信,轉給他,他是有信必復,便多了愛樂的朋友,其中有善感能寫者,再返薦給我。辛豐年不僅僅是我的作者啊,他經常代我組稿,幫雜志宣傳,有時甚至比我還著急:“為何不去盯住徐遲寫篇回憶?……何不擠他寫,能多擠出幾篇更妙,不能等,他老了!如實現,我看應突出安排……11.11.(1995)”再后來就是1998年熱情四溢的《向太陽——漫說莫扎特的鋼琴協奏曲》、1999年《魯賓斯坦繽紛錄——阿圖爾·魯賓斯坦自敘剪輯》;系列之外,間以雜篇。十年后,專欄結集成書《辛豐年音樂筆記》。1999年5月我住在瑞金醫院,單位衛生室的曹醫生前來看望,帶來了滾燙著墨香的《辛豐年音樂筆記》初版樣書,曹醫生探病人送書,她了解我。

《剪輯》也出了書。陳丹青告訴我,他將《阿·魯賓斯坦繽紛錄》贈及師尊木心,木心先生大加稱贊,說是難得看到國內有那么好的書。陳丹青問我再要一冊。

給刊物建言,是我的請求,他多次來信詳談,想法層出不窮,讓人眼睛頻頻發亮。從大的框架到具體選題,包括作者。比如,方平、鯤西、程博垕、何滿子等等,都是他的書面引薦,連地址電話都附在信中。所薦都是大人物,我便一一登門,竭盡虔誠,他們后來都成了《音樂愛好者》的鐵桿作者。

后來《音樂愛好者》的走向,已有相當部分是辛豐年的思路,在刊物慘淡經營的歲月里,他撐持了《音樂愛好者》的半壁江山。

可惜“左圖右史”未能實現,確有成本的問題。前幾天我回娘家《音樂愛好者》編輯部,談起“左圖右史”,想不到他們正策劃類似選題,與二十多年前的辛豐年不謀而合。

辛豐年寫信,絕無寒暄,往往直抒己見:“此期好東西不少!如《牛津聽樂記》《蘇聯歌曲與我》……”“黃宗英一文很真,有味”“以后是否可約趙曉生對一些新作與演出或唱片發議論?他的見解是可以認真聽聽的”……某某篇“似可不登”,某某人“文風不可取,要謹慎”……不一而足。而他對責編,多是鼓勵:“初步瀏覽,好文不少!‘盲童’這一題,抓得太好了!我竟未曾想到過。將再讀,從盲人心中之樂思索音樂形象問題……有點隨想,僅供參考:‘音樂與我’評獎延期很對,此欄更不該結束,但須蓄后勁,出新意,造小高潮……嚴格 9.2.(1992)”“您對盲孩如此關懷,令我感動!我是極愛兒童的,對不幸的孩子更是同情。只恨無能為力,只能為他們灑一掬同情淚而已!嚴格 9.16.(1992)”

信中提到的《音樂與我》,是由非專業的愛好者談音樂的欄目,曾有征文比賽。盲童一題,則指1991年第4期《音樂與我》的一組盲童的文章。其中有一位15歲的盲童朱閩,后來獲了獎。后天失明的朱閩寫得最多的是顏色,他說黑暗中音樂像朝陽摟著他,并說“決不能頹唐”。后來他考上了費城的一個盲人大學,只身去了美國,回國后在北京盧溝橋的盲人出版社工作了幾年,又只身去了深圳。

1991年,煙花三月,我第一次去南通拜望辛豐年。彼時蘇通大橋尚未開建,上午乘通州208快船到南通港,找旅館,吃飯,磨蹭半天,踅摸到解放新村先生的家也就到了晚上。因事先沒打招呼,先生頗感意外,圈圈疊疊的鏡片后目光迷蒙,他人干瘦但身板硬朗,南方口音的普通話略帶沙啞,語速不快總有問句,如其文。先生的家呢,四壁寒素,床上鋪粗席,桌上,茶杯內壁茶色深重。第二天是我感到意外了:辛豐年煥然一身新軍裝,早早地等在我入住的有斐飯店門前,濠河在他身后流淌,這畫面莊嚴鄭重,令我肅然。我深知這是對《音樂愛好者》的看重。這種態度,似老一輩人才會有。那天他帶我去參觀了紡織博物館、張謇的濠南別業、博物苑,還磕磕絆絆地爬上了文峰塔,我們邊走邊看,相談甚歡。午飯他提議吃南通蛋餅,未果,轉而領我下了館子:豆苗、酸辣湯,還有——我生平第一次——品嘗了刀魚!那餐館的二樓,素樸敞亮,刀魚親民,遠非今日的天價。

我常常想著辛豐年那天簇新的軍裝,領章帽徽空著,系離休紀念品,一看便知,不常穿的。先生的追悼會前,多年沒見的吳維忠君開車到蘇通大橋來迎我和樊愉君,見我一身黑色正裝很是驚訝,他(樊愉也同樣)從未見我這般穿著。他們哪里知道,我這是還先生的一份情義,這情義欠得太久,整整二十三年!我與辛豐年第一次見面和最后一次見面,就像奏鳴曲式的兩端,呈示與再現;著裝是主題,我來完成“儀式”的再現。

那些年辛豐年也來上海。有一次下榻于十六鋪碼頭對面咸瓜弄的一間老客棧,那是我到上海之后第一次看到了“上海”。客棧門臉不大,入內卻是豁然開朗,白木的樓梯欄桿,圍繞著天井是一圈圈一層層密布的客房,陽光雨一般灑下,真好看。房間掛有布門簾,內置一床一桌一椅,迷你型,角落里是那種帶高挑毛巾桿的臉盆架,辛豐年正在洗臉。我很驚奇他如何找到這般古董客棧?地段倒是方便的,下船即是。前一陣去那邊,新起了排排高樓,辛豐年的客棧不見了。

1994年秋,《讀書》才女趙麗雅君去南通組稿,再陪辛豐年來上海同留學美國的沈雙歡聚。我不善接待,反應總是慢半拍,在創作室就地吃了簡餐,對“恩人”多有怠慢,錯失了一個報答《讀書》編輯同行的機會。那天我陪他們瞎逛,參觀了紹興路54號三樓《音樂愛好者》小小的編輯部,去襄陽路的一家小店淘CD,辛豐年一直興致很高,步履輕閑,絕無古稀之態。對西方音樂淡然的趙麗雅君,硬是被辛豐年拉上了愛樂的“賊船”。他倆翻檢著唱片,討論著自學英語。這是印象中鮮見的辛豐年欣然放松的時刻。

第二次去南通是個即興節目:我偶然起意陪太太去啟東開會,私心里想去看望辛豐年。會議第二天去狼山游覽,我趁機脫隊,小雨中獨乘小巴趕往南通城里,在虹橋新村附近下車,用公共電話向辛豐年報到。他很興奮,說是神奇得很嘛!找到154幢,他已立在寒風中,等著我了。新房子比解放新村好多了。進門我就看到了嚴鋒給他置的加拿大psb書架音箱,很隨意地擺在鋼琴上。我尋思著,現在好了,這比他(也曾勸我)“咬牙買下”的袖珍CD機闊氣多了,可飽食終日了。他也就用音樂款待我:門德爾松的《芬格爾山洞》及莫扎特的《郵號小夜曲》,聲音不錯,他很得意。近午時分,將我領到了一家自助火鍋店,說冬季的雨天就怕吃得冷。大圓臺桌子就我倆,他身體看上去不錯。那是1997年的12月。

那年5月尹薩伊弦樂四重奏團來上海,我訂了票,曲目是海頓的Op.54之二、德彪西的g小調,下半場則是德沃夏克的《黑人》。我知道《黑人》是辛豐年最推崇的。他先是在廣播里偶然聽到,覺得好,就一徑追蹤,這一追就是二十年!直至1960年代才托人從布拉格買到樂譜,又從東柏林買到唱片。“文革”中他的寶貝歷遭劫難,卻冒極大風險雪藏了《黑人》。

大概我寫信談了該次音樂會觀感,引來了他很多話題:

李章:估計又會收到來信,果然就來了!信中既有信息又有感受,讀之有味。你提到德彪西四重奏的寫作年代,查《格羅夫》,它作于1893年(1894年),《牧神》是1892—1894年,先完成雙鋼琴譜,1895年才完成管弦樂總譜。那么,是否可以看成雙胞胎?不過我更感興趣的是這兩個作品同《新世界》《黑人》同時出現,這似乎又可以當做宏觀音樂潮流中的一種奇妙不過的復調來聽?!

德彪西這首唯一的四重奏,我曾向往多年。1954年才聽到,是向上海陜西南路“永興”(?)唱片行郵購而得,老板用一個內襯絨里子的手提唱片箱裝了寄給我,此箱我至今未忍棄之,它跟我一起到了我“勞改”的磚瓦廠,又帶到了此地。當年一聽,莫知所云!而“牧神”卻是在1939—1940年一接觸便被吸住的。去年買了張CD,才又細聽,仍覺費解。至少這在他的作品中是一種刺耳的聲音。室內樂中的撥奏本來可以產生其他撥彈樂器無法做到的特殊效果,但他似乎對噪聲更感興趣。

……

嚴格

6.21.(1997?)

信中提到的四部作品分屬同一時期的兩個流派。我也是這二位大師的擁躉,但從未想到將這四部作品作比較,更沒有納入潮流領略復調之妙。我以為異類不比;他啟發了我,可以比。信中所描繪的內襯絨里子的唱片箱也令人神往。而磚瓦廠,我也做過的。

1999年3月3日,我帶《辛豐年音樂筆記》的校樣,三去南通,請先生當面解疑。還是在虹橋新村的家,他寫字很慢,手在抖。外孫女玲玲還是個小毛頭,我們吃花生,給玲玲拍照片。看他含飴弄孫,畢竟體力不支。“因為喜歡,孩子又要抱,手臂都殘廢了”,他電話里曾跟我說過。那次他送我兩本書:臺灣版《樂迷樂話》及海南出版社《請赴音樂的盛會》,書中又夾上玲玲的照片。我給他帶去三張CD,曲目已經忘記,只記得第二天他就告訴我,已聽過,沒什么意思。

2001年嚴鋒結婚時辛豐年再來上海,在浦東金橋的新房里,喚我去談天。當時我正忙于責編《朱踐耳交響曲集》總譜,就把朱先生的手稿帶去獻寶,果然他看得起勁。第二天他來紹興路參觀我社新開張的書吧,年輕編輯們故意來回走動,為的是隔門望一望大名鼎鼎的辛豐年。那天,還去了陜西南路地鐵站的季風書園旗艦店。先生在外文部仔細挑書,吳維忠拎著帆布旅行包跟在后面。“季風”的股東之一、我的朋友姚思動,聽說辛豐年趕緊上前拜見。我介紹說,思動的父親便是詩人姚奔,就是女作家蕭紅最后的時日,在病榻前記錄、伺候的那位青年。先生眼睛一亮,哦了一聲。

辛豐年衣食散淡,卻嗜書如命。買書用大帆布旅行包,像買糧食。有一次,劉琳琳拿著辛豐年長長的書單來編輯部找我,帆布旅行包里裝了大半從福州路剛買的書,紹興路那時還有幾家書店,她來看看能否補齊辛豐年的書單。她滿頭大汗拎包的樣子我印象很深。

一次電話里辛豐年大談新到手的《熱河日記》,我這邊聽得目瞪口呆。因所談之書,書之作者,所涉人、物、事,我是一概不知。他費了口舌對牛彈琴。直到后來,他送我新書《和而不同》,是與嚴鋒合著,看了其中的《對話無聲卻有情——讀〈熱河日記〉》,才算偷偷補了課。用現在的話來說,作者樸趾源是乾隆時期朝鮮的漢學家,《熱河日記》是他出訪中國用文言文寫下的中國觀感。

辛豐年平日醒得早,就聽BBC的英文廣播。何嘗是聽力好,他能用英語直接思維,他說這可以更深通地理解原文。這使我想到柴科夫斯基的樂思,一出現腦子里,就已經管弦樂化了。《新格羅夫音樂與音樂家辭典》(新二版)出版的2001年,他早早地托吳維忠從網上搜索下載,先睹為快,欣喜之情躍然信上:“……《格羅夫》新出版了,共二十九卷,這決非我輩能買得起的,可你想不到,我已讀到了其中幾個詞條:管弦樂與配器、門德爾松、戴留斯、雷斯皮基,還將讀鋼琴、貝多芬、德沃夏克等條目,此書全部上網,小吳從網上錄下的。人家出版家有氣派。從網上還可免費得一本120頁16開的內容簡介,幾天后便郵寄來了……2.12.(2001)”

我知道辛豐年最感興趣的幾部音樂的大書,其中孜孜以求的,當屬保羅·亨利·朗的《西方文明中的音樂》,“我一直念念不忘想讀其前面的部分,尤想看他怎么談巴洛克與莫扎特。然而幾處都無法借到。不知你能否想想辦法,幫忙借了復印巴洛克、莫扎特那兩部分?當然,倘能借來讀則更妙,可核對中譯中我疑其有誤之處。1.14.(1997)”,于是我拜托楊燕迪君借來上音圖書館的藏書,書已破損,扉頁有一枚紅印,上刻“譚小麟贈書”,頓令我肅然起敬。譚小麟的遺贈,算是文物了,外借南通總不相宜,便盡量多地復印了幾章托朋友帶去。后來嚴鋒終于在海外為父親買到了英文版《西方文明中的音樂》,先生來信大呼“一定要細讀的”。

2001年6月6日,我四去南通,給辛豐年帶去貴州人民出版社的中文版《西方文明中的音樂》,這是責編楊建國所托,并請辛豐年寫書評。那次是乘武漢開來的江輪,六個多小時才到。晚飯先生帶我及吳維忠去了臨水的一座亭臺樓閣,荷塘月色,美食清茶。看我喜歡,第二天又安排了午宴在那里,并喚來嚴曉星、劉琳琳、吳維忠與李娟夫婦、畫家余先生等朋友。那里的荷葉蒸飯、海勒魚是在別處吃不到的。飯后一撥人又浩浩蕩蕩開赴新開張的梅庵書苑,那是青杉中的一處驚艷,湖畔茅廬,曲徑通幽,大家賞畫品茗,不亦樂乎。有朋友不斷趕來,庵主冷雪蘭女史撫琴一曲《酒狂》助興,梅庵派傳人袁華則獻演《關山月》和《平沙落雁》,后又奇遇我喜歡的畫家冷冰川,原來是冷雪蘭的哥哥!那天人多,先生話少,坐在竹椅上翻看畫冊,有一搭無一搭說著話,或拄拐若有所思,繼而起身去撫弄古琴,我順手拍了一張照片,這便是后來在朋友圈子里傳開的“反彈古琴”的由來。那日真是快樂!傍晚送辛豐年回到家里,他將帽子脫下,才發現,他已白發滿頭。

我從未見過辛豐年染指煙酒,未見過他開懷大笑。他不善幽默或說不屑幽默。他就像嚴肅音樂,貌似嚴肅,一旦聽進去,再不能離開。辛豐年更是一個寬厚謙和的好人,對不齒的人和事,也就輕輕以鼻嗤之而已,我未曾聽說更未曾看見他發火。然而一次信中他有些火:

有件事頗荒唐……擬將我的三篇文字(都是《如是我聞》中的)收入一本談樂的書中,征求同意,我當然隨便。不久前這書印出了,寄來一本,名《行板如歌》,印刷裝幀都相當不壞,可是一翻,真是“出人意表之外”!(這句話是當年魯迅諷刺一個反對新文化而文字不通的“國學家”的,語病在于“之外”是蛇足。)原來書中除了鄙人、李皖(一直在《讀書》上為流行音樂鼓吹,文章卻漂亮,真可惜他不愛嚴肅音樂!)和另一位我陌生者三人以外,別的統統是老外,而且是赫赫的大文人:羅曼·羅蘭、茨威格、普魯斯特、托夫勒……當然是從各種文集中選來的片段文字。

你看,我們三個中國人,根本算不上真正“文人”的,竟成了“代表”,同世界文豪們共聚一堂了!我感到一種大出洋相的侮辱,早知是這種內容,我絕不會同意的。……11.24.(1996)

這讓我看來實在是不算什么,辛豐年卻生了氣,可見越過了他心中的底線。他對名利,一向淡泊:

……我再次提個懇求,今后再用我稿,務懇把它放到后面去,切勿占重要位置。我作為老撰稿人,寫的又不是最新報道,安在靠后的地方是合情合理的,如果有人愿看,這也并無妨礙。至要至要!2.21.(1999)

有一年文化部邀請維也納愛樂、費城管弦等四大名團到北京演出,吳祖強先生代中演公司總裁張宇寫信,邀請辛豐年去北京親逢其盛,而他以不適應長途旅行婉拒。我知道辛豐年長久沒聽過現場演奏了,他曾吐露過讓我替他安排去上海交響樂團聽排練的心愿。放棄良機,主要原因是他“不愿揩油”,他寫信告訴我。這件事給我不小的震動。

當初我責編辛豐年的《阿·魯賓斯坦繽紛錄》,署為編著。這本不是辛豐年的原意,是我為了多開些稿費(編著稿費高于編譯),強加并“出賣”了他。看自己2000年10月30日記有一筆:“上午打電話給辛豐年,他對‘編著’二字提出異議。但別無好辦法,再說吧。”當時多有譯者有相反的要求,已成業內風氣,我便先姑息了自己,含混過去。現在覺得特別特別對不起他,先生躺槍,我是槍手。他當面并沒發火,連慍怒也沒有,他寵我,我就更難過。今天,今天,我連個懺悔的地方也找不到!

2008年9月的一天,我買了長途汽車當日來回票,五去南通看望辛豐年。頭一回走蘇通大橋,看長江,想著辛豐年,水面寬闊,江聲浩蕩,真真地靈人杰啊。到了辛豐年姚港路的新居,打電話上去,他顫顫巍巍地下來開門,本來撳一下電子鎖便可以的,他卻執意親自下樓梯迎我上去。當我握住他的手,發覺他瘦了,明顯氣虛,面也蒼白。看他的書房兼臥室,鋼琴上擺著的還是那套psb書架音箱,小陽臺上放一小書桌,桌上是翻爛了的《牛津音樂指南》,上面用紅藍兩色鉛筆畫滿了蠅頭小字,先生正在看《牛津》呢。我將帶來的東西一一給他看,他沒興趣,就是要說話。玲玲放學,母女到家,我向她們“請假”帶老人出去午餐。先生電招吳維忠、嚴曉星同聚,選了最近的一家餐館。攙他艱難地走去,艱難地過馬路,再艱難地上了二樓,點菜,吃飯。他明顯吃得少了。嚴曉星有采訪匆匆離去,而先生意興不減,提議再找地方喝茶。又是一路好走,到了南通劇院底樓的半島咖啡,要了一壺鐵觀音,天南地北了整個下午。那一次看到的辛豐年,是位老人了。

我與辛豐年,見面并不多,更多是神交于信中:“滬上音樂有何動態,有睱仍盼告。”于是,我便談滬上音樂。“關于費城的情況,有何見聞,很盼便中具體談談。”于是,便談費城樂團。“你每次談出游見聞,似乎沒涉及音樂,是否可帶個錄音機出去?”于是,我再談旅途上的音樂,沒帶錄音機。我總投其所好,說有趣的事給他聽,偶爾也會發發牢騷罵罵人。有一回我給他寫了幾頁信紙,談的全是,吃。2010年瓦格納全本《尼伯龍根的指環》德國科隆歌劇院版來上海,我有幸四部看全了,我將之看作自己音樂生活中的重大事件。我一定給他寫了信,不會不說給他聽的。然而我找不到任何有關的蛛絲馬跡,全年的日記也找不見了。

后來先生年邁,手抖眼花加劇,“圓珠筆往紙上戳窟窿”,我給他的信越來越長,他的回信越來越短。我便跟他約定,我仍舊寫信但他不必回復。有復信的精力不如寫東西留給讀者。因我知道他肚子里的書還有幾部:《樂迷懺悔錄》《妙文共賞》《現代文人與樂》《聽樂之道》,其中《聽樂之道》(即《不夠知己的知心話》)是想細說他的幾部最愛,都是聽過千遍以上的,如《芬格爾山洞》《新世界》《貝多芬第九》《羅馬的松樹》《羅馬的噴泉》等等。“另外還有幾個題目,如《莫扎特導游手冊》《貝多芬導游手冊》,大概只好算了。”

最后的幾年,他來信常嘆為時不多,先是取消了聽音樂,后來眼力不濟,書也不大看了:“雖然極具衰老,還是貪心求知。”“眼又壞了……買來的好書積壓未看或未細看的不少,使人著急,有負債感,乃至負罪感。”倒是關心朋友提供的時政資訊,擔憂并“憤青”了一陣子。一次我支吾著給他說網上要為某人翻案的事,他斷然否定,觀點鮮明。2009年5月,他白內障開好刀,電話里聲音洪亮許多,教我如何泡烏龍茶,先用沸水燙杯,再用沸水沖泡……半月前未知的恐慌已然消解。并且,又開始聽音樂了。

2011年9月,某天我給辛豐年打電話,無人接聽,午飯時打,仍無人接,心中不免忐忑。下午即問嚴曉星,方知先生摔跤住進了醫院,入院前他還特地叮囑家人不要告訴嚴曉星。傷筋動骨一百天,這下他苦了。他是任何事(書、樂之外)從不麻煩別人的人,甚至小輩,不便之處,總是先委屈了自己。

去年初,我責編的楊立青所著《管弦樂配器教程》終于出版,我知道辛豐年盼此書已久,第一時間寄上,心里明白,這三卷本1558頁的巨著,他未必看得動了。之后,又寄過一本趙越勝的《燃燈者》,打電話過去,他卻沒看。那些日子,電話里他老是說冷,我大聲說溫水泡腳!多曬太陽!9月,他讓我找馬斯內的歌劇《泰伊斯》DVD,想弄清楚小提琴solo《沉思》在《泰伊斯》中的位置和背景。《沉思》估計他也聽了幾百上千遍,問題也一定存疑了幾十年。淘到,弗萊明版,寄去。可是,可是嚴鋒說,我寄去的竟是一張空殼!太不靠譜!于是給他寫信,夾在再一張的《泰伊斯》里,那是2012年10月31日,這大約是我寫給他的最后一封信了。11月,打電話給他,想跟他聊《沉思》,他的聲音已有氣無力,時斷時續,我不敢再談,匆匆掛了電話,怔了半晌。今年1月中,問嚴鋒,他說不好,有些糊涂了。3月初,我打電話,小兒子嚴銳說,親近的人還是記得的,胃口也不壞。3月26日,上午還想著給辛豐年寄些軟和的西番尼,不料中午嚴曉星電告噩耗。

嚴鋒整理父親的遺物時,發現有我的信,很多。這讓我大驚——先生最后的幾年,已將藏書紛紛送人,怎么還會保留我的信?感傷之余我又想到,辛豐年生前已跟上海文藝出版社有約,出版五卷本《辛豐年文集》。倘若再加一卷書信,豈不更美?正如本文的初衷,辛豐年的信,有更多的人看到才好。辛豐年與章品鎮、薛范、趙麗雅、陸灝、劉緒源、陸圣潔、王海浩等諸位師友,相互的信會很多。

今年5月23日,著名的維也納愛樂六把大提琴在東藝演出一臺古典小品,聽后我忍不住地又要給辛豐年寫信:

上半場的演出嚴肅正統,六位演奏家身穿燕尾服,其中有先生喜歡的舒伯特;下半場他們換了各式便裝演奏,弄姿作態,插科打諢,穿插了戲劇小品跟觀眾互動。他們肯定是倫敦“逍遙音樂節”的常客。最絕的是大軸,拉威爾的《波萊羅》改編曲,由四個人拉一把大提琴。您能想象得到么辛豐年先生?四個人拉一把琴!一位坐在地上,用弓子作“馬后奏”,奏響第一聲——專司小鼓永不歇止的鼓點,擔任節奏;唯一能坐在椅子上常規演奏的,自然擔任波萊羅主旋律;第三位演奏家兩臂圍抱在他的背后,勉力拉奏復調,其實不成其為復調的,幾個骨干音而已;而第四位(長得像喬布斯)兜轉在三人周圍,跳腳點地作擊劍狀,時不時地猛刺出一弓,正是原作中貝司的加強低音。效果妙極了,笑得我腰痛。你不得不佩服改編者對樂器法的精通,否則寫不出這根本不可能的總譜,且旋律、和聲、節奏、復調全然忠實原作,無有僭越。世界頂級的演奏家演奏世界頂級的曲目,用了搞笑的方式,辛豐年先生,您以為如何?

2013年7月4日

注 釋

[1].年月日以腳點間隔呈現為當時書信通用格式。為保留歷史原貌,不作改動。本書所有類似的腳點讀者都可用相應的年月日代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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