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長篇小說 海邊列車(7)
- 《當代》雜志(2025年2期)
- 《當代》雜志社
- 4166字
- 2025-04-02 17:45:12
“喂!”門從外邊推開一道縫,門衛老關探一下頭,迅速縮了回去,“小金阿姨,有人找。”
“請等一下。”托兒所大班阿姨金素,正帶領小朋友玩老鷹抓小雞游戲。金素扮雞媽媽,張著雙臂,阻攔著一個小男孩扮的老鷹。
“小金阿姨,是派出所同志找你!”老關在門外說。
“誰?”金素說。
“派出所劉所長。”
金素放下雙臂。
“坐下!”她說,“小朋友們,原地坐下,不要動。”
三個月前,八月下旬某天晚上,東山街道發生了一起傷人案,派出所值班同志趕到現場,受害人被居民群眾用平板車推到了醫院,歹徒早逃之夭夭。
第二天一大早,派出所所長劉家寶來到案發地,屋里屋外轉了兩圈,在院里墻根草叢中,撿到一塊帶血的手絹。
奇怪的是,劉所長去醫院詢問受害人丟沒丟手絹,受害人說沒有,第二天卻又主動改口說丟了,當時用它捂刀口,浸透了血,順手扔掉了。
手絹是絲制的,有一個角上繡了個“素”字,明顯是一個女用手絹。劉所長問受害人,“素”是誰?被害人反問,素,什么素?劉所長沒再追問,他把手絹提交市局化驗,血型是O型,跟受害人對不上。
受害人胡運升,化工總廠的副廠長,對派出所同志回顧當晚經過:案發房子是東山一排排平房中的一棟,廠子剛從兄弟單位收回,他下班后去驗收房子,當天有些疲勞,在床上歇歇,結果躺下就睡著了,醒來已經天黑,他準備回家,從房子出來,剛打開院門,埋伏門外的罪犯沖進院,把他砍傷了。胡運升沒有看清楚砍人者,估計不是個瘋子就是賊,不過也不完全排除仇家所為,他在一家幾萬人的大廠當副廠長,得罪人在所難免,但是他沒有私敵,提供不出有用的線索。
胡運升胳膊多處割傷,肚子挨了一刀,僥幸沒有碰到腸子,襠部受傷最重,被劃了兩刀,生殖器差點兒被切掉。劉家寶直覺胡運升沒有說實話,對當晚所發生的情況有隱瞞。假如手絹是胡運升的,那只能是在搏斗中丟落,兇手用它捂過他自己的傷口,這樣血型跟胡運升對不上的問題才能說得通。劉所長推理,兇手手持兇器,胡運升赤手空拳,兇手受傷出血的可能性很小,即使受傷出血,也大概率不會撿起胡運升的手絹堵傷口。那么會不會現場除了兇手和胡運升,另有第三者?并且極大可能那是一位女性,她受傷了,用自己的手絹擦拭了傷口,扔掉后,逃離了現場。
她是胡運升一邊的,還是兇手一邊的,暫時說不準,胡運升一邊的可能性大一些,要不胡運升沒有必要為了手絹說謊,不管怎樣,可以確定的是,她受傷了,是O型血。
找到“素”,一切問題便水落石出。
劉所長首先從胡運升的親戚查起,查遍了戶口檔案,胡運升老婆的名字中不含“素”字,他的家屬親戚中也沒有含“素”字的。
接下來查總廠職工檔案,總廠43628名干部員工中,查出共有十一個名字中含“素”的,均為女性。劉所長拿著這個名單,親自篩選,憑借第六感,他首先來到廠托兒所,找到了金素。
當看到金素的耳朵包裹著紗布,他笑了。調查有了著落。從她入手,整個謎團便會迎刃而解。
第一次見面那天,金素完全被劉所長的氣勢嚇倒了,面對他的提問,只偶爾點頭或者搖頭,一言未發。
劉所長沒有難為她,說過些天再來找她。
見金素從托兒所教室出來,等在走廊的劉所長上前兩步,笑臉相迎。
劉所長說:“小金同志,我今天來,是為前兩次的事給你道歉來的。對不起,之前我態度有問題,我不知道你跟陳總已經結為夫婦,你看你,也不提醒我一聲。陳總是市里掛號的全國勞動模范,我市人民的光榮,總廠這次大檢修,市里列為頭等大事,我作為一名基層公安民警,首要任務是為大檢修和陳總站好崗放好哨,而非加堵添亂。望小金同志不計前嫌,接受劉家寶的正式道歉,我工作方向有問題,態度也不對。”
金素已經做好了多種應對準備,唯獨沒有想到劉所長跟以前的咄咄逼人截然不同,一上來就致歉,令她不知所措,以為他是在跟她玩心理戰呢。
劉所長第二次來托兒所找她的時候可不是這樣,比第一次兇多了,把金素嚇得沒說出幾句完整話。劉所長冷冷地看著她,說還會來找她,讓她好好理順下思路,組織好語言,實事求是,有一說有,有二說二,不說謊,不遺漏,不隱瞞!
劉所長說:“小金同志,我腦袋一根筋,職業習慣,你可千萬不要往心里去。”
金素望著劉所長,琢磨怎樣回答他才好。
可劉所長似乎不需要她的回答,他說:“那個案子已經結案,確實是一件普通的報復行兇,我給想復雜了,同事送我外號‘福爾摩斯’,就因為我喜愛瞎推理,入魔了,有時候特別準,有時候就會走偏。胡副廠長工作中得罪了惡人,檢舉惡人盜竊國家財產,惡人被捕了,后來逃離了看守所,潛伏跟蹤胡副廠長,伺機實施了報復,這是禿頭頂上虱子,明擺著的因果鏈條,我卻給整偏了,好在局領導及時糾正。那個兇犯活該倒霉落不下好,逃跑途中在火車上偷竊,跳火車掉長江里淹死了,也算罪有應得,這些你肯定都已經聽說過了吧,一般掉江里人都泡爛了,漂走了,魚鱉蝦蟹啃了,那小子倒是落了個全尸,家屬辨認過后才就地火化,也算他有造化,一生行竊,尸骨還鄉……這些事怎么可能跟你有關系呢?與你一分錢關系沒有,正如你所說的,你根本沒在現場。一會兒我會跟陳總面談,跟他再好好解釋一下。其實我跟陳總多年以前就認識,那時候他下放在大劉家農場,我們這幫青年農業學大寨,在大劉家勞動,我帶著一幫孩子練習摔跤,遇到了陳總下工回來,就在那天我們相識了。陳總聰明,我佩服他,他從沒學過摔跤,練了個把月,就把我的所有徒弟撂倒了,你說他神不神?”
“是的,陳總特別聰明。”金素總得說點什么,“生產上無論什么困難,都難不倒他,他一琢磨,就有新主意新辦法。”
劉所長說:“我一會兒去找陳總,親自向他道歉。”
金素說:“那倒沒有這個必要,你也是為了工作。”
“不。”劉所長說,“必須道歉,這是組織交代給我的任務,一定要完成。對,小金你說得對,都是為了工作。民警的工作性質就是嚴肅和嚴謹,我原來活潑好動的性格,自從當了民警,改變了不少,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小金同志,以上是我代表公家的發言,從現在開始,是我們之間的私人談話,我想跟你說什么呢,我想告訴你,陳工不但是個專家、人才、大能人,他還是個老實人、好人、徹頭徹尾的大好人。好人應該受保護,不要加害他。你不用反駁,我不是指你,你當然不會害他,弄不好你也屬于受害者之列呢。我的意思是,既然你們已經結為夫妻了,你就有責任照顧好保護好陳工——”
金素打斷他道:“這是我的本分,用不著外人操心。”
“那好,小金同志,我不再多說了,以后你如果想知道一些什么,想知道更多的一些什么事情……”劉所長停頓了一下,“可以隨時到所里找我,我渠道多,會得到些新消息,指不定就來一個驚掉下巴的消息,你可以隨時來找我!”
“謝謝,不需要!”金素說。
劉所長離開托兒所,開著摩托,在總廠門崗出示了工作證,來到了廠部大樓陳總辦公室。辦公室門開著,里面沒有人。劉所長判斷主人應該沒有走遠,就站在門口等。
沒過多久,陳工拿著一撂圖紙從樓上下來,劉所長迎上前,“陳總你好!”
“你好!你是……”陳工盯著他辨認。
“哈哈,還沒認出來?是我,大寶子。”
“大寶子?不認識。”
“摔跤的大寶子,忘了,我們練摔跤,在大劉家農場,你把我那幾個徒弟全撂倒了。”
陳工回想起來了,“啊,是你,你好。你是來找我嗎?”
“當然了,專程找你來的。”
“請進!”
劉所長坐下,向陳工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的經歷,下鄉后他參了軍,在部隊入黨,復員分到公安局,現在是東山派出所的所長。
陳工給他倒了杯溫水。劉所長一口喝了,然后解釋了派出所調查金素的事,跟陳總道歉說完全是誤會,主要怪他,偵探小說看多了,自作聰明,幸虧分局領導出手定性,事實才得以澄清。金素跟東山街傷人案毫無關系,那晚她沒有在現場。
陳工靜靜聽著。
劉所長說:“你說我也不想想,深更半夜的,陳總的未婚妻,怎么會跟胡副廠長在一間屋子里呢,那是不可能的。”
陳工仍然靜靜地聽著,表情上看不出來他有什么內心波瀾,也看不出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的未婚妻竟然曾經被懷疑跟傷人案有關聯。
劉所長問:“陳總,你是什么時候跟小金相識的?”
“一年多,快兩年了。”陳工說,他這是從在圖書館第一次遇到金素的時候算起的,他覺得這樣說對金素有利,又不算說謊。
“噢,那,時間也不短了。”劉所長頗為詫異。
“有什么問題嗎?”陳工說。
“沒問題。想不到你們認識那么久,我以為才不久呢,說明我的情報有誤。”接下來,他重復了一遍曾跟金素講過的話,“以上是我代表公家的發言,現在開始是我們之間的私人談話。你有什么想問我的盡管問。”
陳工說:“沒有想問的。”
劉所長說:“那我得跟你好好講講了,我這人直性子你應該有所了解,我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陳工說:“請講,時間寶貴。”
劉所長雖哇啦哇啦說了挺多,其實并沒有說出什么具體內容,只是在反復提醒陳工,要他提高警惕性,特別是對身邊人的警惕,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防人之心不可無,不能太單純了。他還幾次提示,金素也許不是個壞姑娘,但她的社會關系非常復雜。
陳工打斷了他,明確表態道:“金素是個好姑娘,她不是個好姑娘我不會娶她。人人都有應該徹底忘卻的過去,弱者需要互相攙扶,而不是彼此往傷口撒鹽。”
“好吧,陳總,今天是組織上派我來道歉的,我還是那句話,這是公事。”劉所長說,“想談私事,想多談點,想多了解情況,你可以隨時去找我,你問什么,我答什么,把我知道的情況,一樣不落地全部說出來。有些事情,我覺得,你要是問我,我就不該隱瞞,但你如果不問,我也不好主動說給你聽,哪怕可能對你的人身安全不利。這個也許是我多心了,因為好多事情我沒有確鑿證據,我的調查進行到一半,分局結案了,我只能停止,但我畢竟門路多耳目廣,不斷會有新消息進來,陳總若想了解請隨時找我。”
陳總說:“謝謝,我沒有什么好了解的。”
“那等你什么時候想了解了,有問題要問了再說。陳總,你是個好人,在大劉家我就知道,那時候年輕不懂事,多有冒犯,現在有機會彌補,保護好人是人民警察的責任。”劉所長從口袋里掏出一張事先準備好了的紙條,上面有他單位的電話,他把紙條放到了桌子上,“有事給我打電話。”
陳工送劉所長出門。劉所長請他留步。
臨別劉所長向陳工露出意味深長的一笑,似乎為他感到遺憾,自己掌握了許多關于金素的內幕,陳工怎么不往下問一問呢?
他這一笑讓陳工為自己難過,但是時間很短,陳工迅速選擇了不為所動,他甘愿做鴕鳥,蒙在鼓里又如何呢,他不想了解所謂真相,他經歷過的殘酷真相太多了,對他沒有任何幫助,都是來摧殘他的。他只想要工作,只想要普普通通的生活,這才是有積極意義的生活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