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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長篇小說 海邊列車(2)

化工總廠沿海而建,五座門崗一字排開,向內五條水泥主路,連接廠部大樓和二十二個車間,向外五條瀝青馬路,爬上一個緩坡,通往職工宿舍和家屬區。

這天,吳信下夜班,他沒有坐班車回家,而是背起畫夾,走出二號門崗。

門崗外面,工友三五成堆,有的在抽煙,有的高聲抬杠,有的蹲在地上打撲克。四個下夜班的姑娘并排前行,邊說話邊回頭朝廠里張望,不像在等人,又好像是在等人。忽然響起一聲口哨。姑娘們猛地加快步伐,走出挺遠一段,相互間瞅了瞅,笑出了聲。一個胖矮個兒師傅,緊跟一個瘦高個兒師傅從廠里往外疾走,兩人也不廢話,出了門崗就動手,順著緩坡,一直打到了坡頂,摔倒了,扭扯著滾回到了坡底。

吳信避開他倆,上了緩坡。

他聽到了身后,站著觀看打架的三位師傅在議論。

“小伙子有才,畫畫比照片還像。”

“畫得快呢,嗖嗖嗖,幾筆完活!”

“哪個車間的?”

“制堿車間學徒。不過人家早晚得進大樓,車間留不住。”

吳信知道這是在說自己,干脆小跑了幾步。

女工宿舍四層西頭第二個房間,總廠圖書館管理員林雪鴿在擦玻璃。

她發現了遠處的吳信,便關上窗扇,把揉搓成球的臟報紙扔進紙簍,然后去水房洗了手,手絹擦干了,走下樓梯。

女工宿舍樓有兩個大門洞,一個倒班女工住的,一個白班女工住的,吳信經過倒班大門洞,正彷徨呢,林雪鴿從白班大門洞出來。

“小吳,這邊!”她招招手。

吳信快步走了過去,“林老師好!”

上周六約好了周一來她宿舍畫像。在吳信的眼中,總廠43628名干部職工,只有三個人的面龐上有“畫”,林老師是其中之一。

上周六,林雪鴿在圖書館抹窗臺,陽光透過玻璃照在她的頭發上,臉上的“畫”格外明顯。來圖書館還書的吳信碰巧看到,趕快打開速寫本,畫她的側面像,開始還小心翼翼,后來漸漸忘我、忘了周遭環境,被林雪鴿發覺。

林雪鴿走過來,拿過速寫本,看著尚未完成的草稿,若有所思。

這個年輕人常來圖書館看書看雜志,林雪鴿一般會跟他頷首示意,偶爾主動聊幾句小說或者電影,有了新書新雜志,也首先介紹給他。林雪鴿詢問吳信:“周一什么班?”吳信說:“今天周幾?”她笑他:“倒班倒暈了,今天周六。”他說:“下夜班。”她問:“頭半夜后半夜?”他說:“后半夜。”“后半夜班會辛苦一點。”林雪鴿說。吳信說:“不辛苦,有什么事嗎?”

周一林雪鴿休息,她邀請他去宿舍畫像。吳信猶豫了片刻,答應了,他坦白告訴她,他畫畫屬于搞創作,作品歸他所有。林雪鴿表示理解和支持。

“男同志登記!”宿舍看門大姐從傳達室小窗口伸出一只手,中指發電報狀敲一個紅塑料皮本子,“來訪者姓名單位,被訪者姓名單位,來訪目的!”

吳信臉紅了。

林雪鴿的臉也紅了。

二十歲的吳信,進廠不滿兩年,這是他第一次來女工宿舍。

二十七歲的林雪鴿,進廠十年了,從未領過男同志來她宿舍。

窗框一顆釘子系著兩條細繩,一條拴著紅色登記本,另一條拴著纏著黑膠布的圓珠筆芯。吳信翻開登記本,拿過筆芯登記。筆芯不出油,他倒過筆頭,哈口氣,仍不出油。傳達室大姐扔出來一支新筆芯。填到“來訪目的”,吳信往前邊看,全部都是“交流學習”,他也填上了“交流學習”。

林雪鴿一直站在旁邊等著,等吳信登記完了,她帶著他上樓梯,上到了四樓,向左拐,經過長長的走廊,進到了她的房間。

真干凈啊!吳信差一點喊出口,窗玻璃擦得像沒有安裝玻璃,擺放物件雖不存在一定之規,可他覺得這房間里的物件都在它們最應該擺放,甚至唯一應該擺放的位置上,哪怕變動一點點,都不會如此整齊有序,而唯一多余的就是剛剛進來的他。

“小吳,不用拘束,隨便坐。”林雪鴿說,“我給你泡茶。”

房間正南向,窗戶兩邊各擺著一張木床,床上面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左邊床的上方墻上有四個掛衣鉤,空無一物,右邊床的上方墻上也有四個掛衣鉤,其中兩個掛衣鉤掛著山水畫,一幅淡彩,一幅潑彩。

吳信把畫夾放到椅子上,走到床邊看畫。

兩幅畫的題字字體不同,淡彩的楷書,潑彩的行書,內容卻一字不差:“江山如此多嬌,贈女兒雪個”。

“雪個就是我!”林雪鴿打開一袋勞保茶,往茶杯里捏茶葉,“我爸起的名,上學報名,我媽改成了‘和平鴿’的‘鴿’。”

“你爸會不高興吧?”吳信說。

“我五歲時他得病過世了。”

“噢,對不起。”

“沒關系。他長什么樣我都不記得了,我腦海中爸爸的形象,是他照片上的形象。”說著她往兩幅山水畫方向望去。

吳信跟著張望,心想也許墻上有她爸爸的照片,結果并沒有,他環視一周,除了看到兩幅山水,只有門口貼著的《職工住宿規則》。

林雪鴿端起暖水瓶沖茶。“你下后半夜班,沏點濃茶喝,不然畫畫沒有狀態。”

“不用,我偷著睡了兩個小時。”

“別讓紀檢隊抓了,扣獎金。”

“我們設了崗哨。”吳信把四支鉛筆擺在地上,整理畫紙。

“涼一涼再喝。”林雪鴿指向冒熱氣的茶杯,對吳信做了個請的手勢。

“謝謝。”吳信曲左臂端好畫夾,“林老師,側身一點坐。”

“這樣嗎?”林雪鴿走到窗前,在椅子上坐下,“這樣可以?”

“可以。”吳信低頭作畫。

“對了,我正要問你個事呢。”林雪鴿說,“你們車間書記找你談話,要你往大板報投畫稿,幫助車間加分,你偏不投,有沒有這回事?”

“那算什么。”吳信唰唰在紙上運筆,“胡副廠長打電話借調我畫大板報呢,春節廠子要停檢,說是三十年來最大一次檢修,宣傳鼓勁要跟得上。”

“太好了,胡副廠長出了名的熱心腸,你呢,答應了?”

“目前沒有。”

“真搞不懂,你為什么甘愿自我埋沒呢?”林雪鴿說。

“化驗室有個寫詩的,只給自己看,一旦被別人看了他就會撕掉,姓談,叫什么我忘了,這人你認識嗎?”吳信說。

“不認識。”林雪鴿說,“小吳,就說你,畫大板報做宣傳,工會一定重視你這個人才,正式抽調上去,用不幾年就可以轉干了。”

“不稀罕,上班開會下班開會的。”吳信換了一張畫紙,“還是倒班自由,倒班時間多,正好看書畫畫。”

“年輕人要有上進心。”

“我沒有。”

“你有,你想當畫家,對不對?”

“早當上了。”吳信仰了仰頭。

“好吧,我承認。可是,畫家也應該樹立個具體目標吧!”

“進工會,出白班?”

“進了工會,方便出介紹信報考美院。”

“不考,考不上,政治語文背誦我頭痛,再說了,沒有規定畫畫必須去美院。”

“不說了,說不過你。”林雪鴿調整變換了一下視點。

“別動,就這樣,請保持!”吳信說。

窗戶等于一個取景框,人物和小半個總廠在畫框中:最遠處海水之墨綠,最高處天空之黑藍,云朵之灰白,廠房之土褐,大小煙囪冒出煙氣之紅、黃、黑、白,外加一小抹草綠,那是廠里一列廢棄的綠皮火車車廂。

吳信在景物上做好顏色標注,然后專心描摹林雪鴿面龐上的“畫”。

他變換著位置和角度,快速畫完了四張。

“林老師,可以放松一下了,后面幾張我即興發揮。”

“我不累,小吳,你慢慢畫。”

總共大約畫了兩個小時,八張紙畫完。

“好了,謝謝林老師!”吳信起身走到紙簍前,蹲下削鉛筆。

林雪鴿把畫紙拿到床上,一張一張鋪開來看。“太藝術了!”她說,“小吳,我能留下一張嗎?”

“林老師,我們事先說好了的。”

“我后悔了!”

吳信削好了鉛筆,來到床前,“我瞧瞧,挑張差勁的。”

“沒有差勁的,都好。”林雪鴿說。

吳信挑出來一張,簽上名和日期給她。

林雪鴿用一個曬衣夾,掛到對面床的掛衣鉤上。

“怎么掛到別人的床頂上了?”吳信說。

林雪鴿得意地笑了,“我看著方便。改天你再來給她也畫一張,掛在我這邊。”

吳信說:“哼,不是每個人都能入畫。”

“你不會不知道我老對兒是誰吧?”林雪鴿拔高音調,“你見過她本人嗎?”

吳信收拾鉛筆,連同畫紙畫夾往篷布畫袋里裝。“‘暈倒’,總廠第一美人,能沒見過?”他說。

“人家有大名,叫金素。”

“車間師傅稱呼她‘暈倒’,男人見了會暈倒。”

“你們師傅真粗魯。”林雪鴿不高興了,“他們還說什么了?”

吳信猶豫了一下,師傅們說到金素,免不了捎帶幾句林雪鴿,誰叫她倆形影不離呢,他們稱林雪鴿“大白兔”,倒也沒有多少惡意,因為除了“古怪”“愛看書”“高高在上”,挑不出別的毛病,說到“暈倒”則毫不客氣了,甚至相當惡毒下流,但是吳信不想跟林雪鴿說這些。

“我這個耳朵聽,那個耳朵冒了。”吳信輕描淡寫,“反正,她表面冷傲,其實挺亂七八糟的。”

林雪鴿剛把窗邊椅子搬離地面,聽了他的話,重重蹾了下去。“瞎說!我們同屋多年,我不最有發言權?快把那些不負責的話收回,金素是總廠,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姑娘!”說完,她把椅子重新搬起。

吳信抓過畫袋往外走。

“等一等!”林雪鴿輕輕放下椅子,“小吳,這不是沖你。吃了午飯再走吧,我請客!”

“我不餓。謝謝林老師幫我做模特。”吳信走到門口。

“食堂今天包包子,小白菜豬肉包子。”林雪鴿說。

“是嗎?”吳信回轉身,“宿舍食堂我還一次沒有去過呢。”

“那正好見識一下。”

林雪鴿到水房洗刷兩只飯盒,甩干凈了水,交給吳信一只,再洗刷兩個鋼勺,甩干凈,交給吳信一只。

吳信把鋼勺裝進飯盒,蓋上飯盒蓋。下樓梯的時候,他盡量不晃動胳膊,以免咣啷作響。

過了兩條馬路,經“摸黑通道”進入食堂,經過水槽的時候,他倆一人一個水龍頭,再次沖洗了飯盒和鋼勺,然后來到一個最長的隊伍后面排隊。這個窗口賣包子。

總廠廠內廠外共有八座食堂,每一座食堂的入口和出口,各加上了一條帶拐彎的“摸黑通道”,這是總廠獨有的奇觀。剛走進通道,眼睛沒有適應,完全要摸黑走路。有愛瘋鬧的小伙子會提前藏在“摸黑通道”,等待他喜歡的姑娘進來,引出一陣尖叫、笑罵和追打。吳信剛進廠時十分不解,搞不懂為什么不安盞燈,老師傅們用一連串反問揭曉謎底:“不懂吧小子?”“沒發現咱們食堂蒼蠅少嗎?”“安燈?”“你要給蒼蠅指路?”

包子一份四個,林雪鴿細嚼慢咽,吃完了一個,拿起第二個,發現對面的吳信已無事可做,他不但把四個包子吃完了,大米稀飯也喝光了。

林雪鴿把飯盒蓋上的兩個包子推給吳信。

“不要。”吳信不很自信地輕輕回推了一下。

“我飽了,稀飯還沒喝呢。”林雪鴿更遠地推回去,“小吳,你知道‘摸黑通道’是誰發明的嗎?”

“那我不客氣了。”吳信拿起包子,咬了一口,“知道,陳工。”

“對的,現在應該稱‘陳總’。”林雪鴿說,“他可有智慧了,這是他五十年代提出的合理化建議,效果顯著,一勞永逸,后來建的食堂,全部都照著樣做。”

吳信說:“剛進去黑咕隆咚不敢邁步,往外走還好些。”

林雪鴿說:“習慣了就會覺得它很有意思,很好玩。”

“一個巧思。”吳信拿起最后一個包子,“好長時間沒在圖書館碰到陳總了。”

從食堂出來,這對畫家和模特兒互道再見,畫家去了1路公共汽車站,模特兒捧著兩個空飯盒,回到了宿舍房間。

掏鑰匙的一瞬間,林雪鴿心中突生一絲喜悅,盡管可能性很小,她還是想象了一下:金素已經回來,人在屋里了。

最近一段時間,林雪鴿跟金素鬧情緒,好幾天沒講話了,今天,她邀請外人來宿舍畫畫,多少也是做給她看,引起她注意,只不過金素一大早出門了,并沒有見到。

林雪鴿打開門,房間空無一人,金素并沒有回來。

她和衣躺下,望著對面墻上的畫像。

畫像上林雪鴿嫻靜平和、超然物外,與看畫的林雪鴿格格不入。

她輕合雙目,胡思亂想一陣,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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