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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長篇小說 海邊列車(19)

陳工在廠部食堂吃過了午飯,去海邊散步。

一個高個子姑娘走在前邊。若不放慢腳步,會很快趕上她。陳工放慢了腳步。姑娘回了一下頭。

“陳總!”

“小林,是你!”

自從金素離家出走,陳工沒有再去過圖書館,只在廠部大樓走廊里,遠遠地見過幾次林雪鴿的身影,沒有說話的機會。金素剛離家出走那幾天,陳工倒是產生去圖書館找林雪鴿訴說的沖動,但最終忍下來,沒有去。

陳工說:“小林,你去哪兒?”

“我想去火車車廂看看。你呢?”林雪鴿說。

“我去看看海。”陳工說。

林雪鴿笑了一下,這笑是那么發自內心,讓陳工看著溫暖。

“常過去嗎?”陳工問,他指的是火車車廂。

“沒有。”林雪鴿說,“好久沒去了。”

陳工說:“小林,我們也有日子沒見了。”

林雪鴿說:“是啊,陳總,感覺你消瘦了不少。”

陳工說:“是嗎?我每天鍛煉,把脂肪都消耗掉了。”

林雪鴿說:“是不是光顧工作學習,吃飯不及時?”說到這里林雪鴿卡頓住,她有些愧疚,她并沒有按照金素信上囑咐,去為陳工做過飯。連他家都沒有再去過,談何做飯。

陳工說:“吃飯沒問題,我一做一鍋,飯肉蛋菜湯,都包含了,營養很全面。”

金素曾經打趣陳工做飯,說她剛去陳工家,見到陳工做的飯菜,沒把她笑死,林雪鴿聽了也笑得不行,陳工把大白菜、蘿卜、胡蘿卜、茄子、西紅柿,有什么菜往鍋里加什么菜,菜刀菜板也不用,菜葉用手撕,豆腐直接放鍋里,用勺子分割,他從不用鏟子,因為鏟子不能盛湯,凡能節省的工序絕對要節省,這是菜。飯呢,如果是面食,直接往菜鍋里下掛面或者面疙瘩,想吃大米飯,單獨用高壓鍋做,一做一大鍋,能吃好幾頓。金素說那一鍋菜外表沒法看,嘗一口味道還不錯,只是太甜了,咱們北方人吃不慣,陳工的意思只要營養夠,能吃飽就可以,節約時間和精力,用來學習工作。

林雪鴿心想,金素走了,陳工一定又恢復了他的大鍋菜。如果不是怕別人說閑話,她真想每周去給他做幾次飯,她思想斗爭了好幾次,沒有去成。

陳工還有一個關于吃方面的趣聞軼事,大家把它當笑話講。那是三年挨餓時候的事,當年,在大劉家農場,人民群眾個個面黃肌瘦,唯獨陳工唇紅齒白,引來民兵和革命干部的懷疑和不滿,以為他一定偷吃了集體地里的地瓜花生什么的,盯了他好幾天,沒抓到現形。陳工可沒有盜竊集體財產的膽量,餓死他也不敢。那時期,田野里的老鼠早讓大家連窩端干凈了,山上蛇也抓光了,水塘中的青蛙吃沒影了,家雀也打沒了,夏天樹上的知了猴人民群眾還不夠吃的呢,根本輪不到“四類分子”的,真是百思不得其解。陳工住的牛棚,民兵突擊檢查過兩次,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查到,別人都餓得萎靡不振,唯獨陳工精神矍鑠。后來革命群眾氣不過,就把他抓起來拷打審問,陳工把秘方貢獻出來,沒把大家惡心死。夏天,陳工在泥土里挖蚯蚓吃,特別是趕上下大雨,蚯蚓被從泥土里沖出來,他撿起來烤著吃,吃不了的就曬干碾成粉,把地瓜干泡爛,和在一塊,揉成一個個小球,烘硬實了,藥丸一樣,一天幾粒,一直吃過了冬天。陳工解釋,蚯蚓的蛋白質含量高,還有豐富的氨基酸等等,革命干部呵斥他閉嘴,不要胡說八道。

不知不覺,陳工和林雪鴿來到了綠車廂,陳工先上了車,回過頭來要拉林雪鴿一把,林雪鴿把手藏到了身后,表示不用,她輕巧地跨了上去。

總廠換了廠長,換上了陳工的老同學孟工,新官上任三把火,總廠各個方面發生了積極變化。孟廠長特別講究個人衛生,愛整潔,他來到總廠抓生產的同時狠抓衛生。他提出一系列口號,“全廠衛生無死角,溝見底,軸見光”。廢棄的火車成為重點突擊對象,他發動大樓干部,用了一周時間,把車廂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凈凈,由臟亂差的典型轉變成了廠內一道風景。

他倆找了一個相對完整的座位,面對面坐下,剛說幾句話,被新上來的一個年輕人打斷,小青年毛毛躁躁一步跨進車廂,退不回去了,只好跟他倆打招呼。

小伙子說:“陳總好,林老師好。”

“小吳,吳信,請坐。”林雪鴿說。

吳信遲疑了一下,選擇坐到了林雪鴿身旁。吳信看看他倆,迅速在心中把他倆的畫像,做開了涂涂改改,因為今天見到兩位模特的面孔,跟以前相比有了變化,這變化帶給他新的靈感。

林雪鴿說:“陳總,我介紹一下,這是小吳,吳信,咱們總廠里最出名的畫家。”

陳工站了起來,伸出雙手,說:“你好,小吳,你畫油畫還是畫國畫?”

“我畫油畫。”吳信說。

“正規學習過嗎?”陳工問。

“我老師于振立。”吳信說。

“那錯不了。”陳工說,“小吳,我正在畫一幅油畫,畫了有兩年了,總也畫不完整。我是自學畫畫,攢了好多問題要向內行的老師請教呢。”

林雪鴿以為吳信至少會謙虛一下,但吳信沒有。

吳信說:“我會的都告訴你。”

林雪鴿說:“小吳畫得太像樣了,大畫家的水平。”

陳工說:“那可太好了,你給我指點指點。”

吳信說:“指點談不上,切磋交流可以,我聽說陳總琢磨什么像什么,繪畫靠天分,技術在其次。”

陳工說:“今天下班后去我家怎么樣?我邀請你倆去我家做客吃晚飯。”

林雪鴿說:“好啊,我去買菜,做菜。”

陳工說:“不用買菜,家里什么都有,小林,我剛剛買了個冰箱,可以冷凍,可以冷藏,魚肉蛋菜都裝滿了。”

“明天吧,明天可以嗎?”吳信說,“明天我還是白班。今天晚上我約好了,去我女朋友家。”

陳工說:“好,那就明天,小林,你呢?”

林雪鴿說:“我沒問題。”

陳工說:“太好了。小吳,你現在在畫什么題材的畫?”

吳信笑了,說:“人物肖像,三幅,我同時在畫三幅人物。”

陳工說:“那太好了,我畫的那幅也是人物肖像,你能把你的畫拿給我看看嗎?”

吳信想了想,說:“可以,明天我拿兩幅吧,陳總選一幅,我送你。”

林雪鴿說:“兩幅?畫的誰?”

吳信說:“哈哈,先不說,到時候再看。”

下班后吳信出了二號門崗。樓影提前回家了。最近他倆有了一點點別扭,責任在吳信,他有個畫畫的朋友去了西藏,畫藏民畫高原,給吳信寫信介紹西藏。吳信心動了,也想去,正猶豫著若是去的話該怎么處理單位和工作。他沒有跟父母說,但說給了樓影。樓影聽了,臉沉下來了。她問他,你說走就走了,考慮沒考慮我?

吳信沒有回答,因為他根本就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他原以為對于他不是問題的問題,對于樓影,也不應該成為問題,她能夠自己解決。可看到了樓影的反應,才知道不像他想的那么簡單。

離樓影家越近,他的心越是惶恐不安。走到十字路口,他退卻了,拐向了公共汽車站方向,他沒有勇氣去見樓影,也不管人家已經在家里做好了飯,等著他呢。

與面對面相比,逃避比較容易,除了油畫,其他好多事他都選擇了最容易最方便的方式。

第二天下班林雪鴿來到了陳工的小院,陳工已經先到了家,燜上了一鍋大米飯。

他從冰箱里拿出來刀魚、肉,放到水槽里化凍。

林雪鴿用手指頭試了一下凍肉,冰涼而堅硬,她站到冰箱前面,打開冰箱門,迅速關上。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冰箱,她注意到它的標牌,天泉。

吳信還沒到,他的白班跟正常白班不一樣,要晚一個小時下班。

陳工在廚房給林雪鴿打下手,林雪鴿不需要,讓他去書房看書,陳工當然不肯,他看著林雪鴿擇菜洗菜,給魚改刀,非常賞心悅目,林雪鴿做家務活沒有金素嫻熟,但也干凈利索。

林雪鴿見陳工一直在旁邊看著她干活,有些不好意思,越覺得不好意思,就越不好意思。陳工發現了這點,趕快把視線移到別處,他又舍不得不看,過了一會兒,轉回頭繼續看她干活。

有好幾次,他倆同時想到了金素,只是誰都沒有說出來,心里也都知道對方在想什么。

林雪鴿回憶起她跟金素和陳工,他們三個人最后那次在一起吃飯的情景,陳工給遠在湖南的女兒的單位打去了電話,因等得太久,陳工把電話撂在桌子上,電話那頭去找他女兒去了,過了很長時間,話筒里傳來喂喂的喊話聲,陳工抓起電話,互相問候了幾句,然后他通知女兒,他快要結婚了,等大檢修結束他們就結婚。然后去湖南看她,看外孫。當時金素和林雪鴿都放下手中的活,屏息靜氣地聽著父女的對話。林雪鴿小聲問金素,陳工女兒長得像誰,金素說看相片長得挺像老陳。

林雪鴿看看眼前的陳工,充滿了同情,覺得他好可憐,滿心歡喜準備結婚,未婚妻卻跑了。

金素離家出走,總廠說什么的都有,多數人都傾向于她跟相好的私奔了。這算是跟真相最接近的說法。而另一些說法太邪乎,根本連影子都不貼,比如說金素在出走之前曾跟陳工坦陳心聲,要跟戀人出走,陳工竟然同意了,不但同意,還出了路費。小說都編不出這樣的情節。

吳信來了,帶著一卷畫。

陳工洗洗手擦干了,把畫接過去,沒有打開,領著吳信到書房,讓吳信看自己畫的畫。

吳信說:“陳總,你畫的林老師,很不錯了,筆觸壓筆觸,很天真大膽。你看看我畫的林老師。”說著他從陳工手中把畫拿回來,打開了,那是兩幅畫卷在一起,他取出其中一幅,在畫架旁邊展開,讓陳工看。

“今天終于算看到什么是真正的肖像畫了。”陳工贊嘆。

這時候林雪鴿從廚房進到書房。她看到自己的形象分別在這兩幅畫上。

吳信說:“林老師,你喜歡哪一幅呢?”

林雪鴿拍著巴掌,說:“喜歡有什么用,哪一幅都不會給我。”

“畫得太好了,小吳,你是總廠的畫圣。”陳工說。

吳信說:“說心里話,我反倒更喜歡陳總畫的這幅,技法笨拙,感情充沛。”

林雪鴿說:“我兩幅都喜歡。陳總的這幅,我以前看過,畫的不是我,什么時候修改了,改動得這么大。”說到這里,她停止了,她也奇怪,這幅原先看著很像金素的畫像,現在怎么看著更像自己了呢?我們長得像嗎?不,林雪鴿可有自知之明,她知道她遠遠沒有金素漂亮。

陳工說:“我每天都會畫上幾筆,每天都加上一點新的內心感覺,可是多數時候,并不能夠得心應手。”

吳信說:“其實我們的創作方式差不多,不斷地描,不斷地修,有時候是添新的東西,有時候是恨自己沒有把最初的感覺畫出來。這兩幅畫,我昨天又在眼神上做了小小的調整。”他把昨天在列車上讓他詫異的兩位模特眼睛里的新東西添了上去。

陳工把另一幅畫拿過來打開。他張大了嘴,兩只耳朵都在痙攣抽動,不僅看到的內容讓他激動,還聽到了讓他震驚的聲響,他閉上了雙眼,努力在聽,或者在祈禱讓這震耳欲聾的聲音趕快過去。陳工看著它,仿佛看到了自己度過的前半生。

林雪鴿看著畫上的陳工,無盡的滄桑脆弱,一瞬間,她產生了把畫捧在手心上的沖動。“小吳,你是個天才。”她說,“你畫出了陳工的靈魂。”

吳信對林雪鴿的表揚無動于衷,他覺得這像踢足球,林雪鴿屬于能進校隊廠隊就滿足,并沾沾自喜的選手,這樣選手說的話,哪怕是夸獎,吳信也不會認真對待,如果換他吳信喜歡踢足球,踢不進世界杯,甚至踢不到濟科、蘇格拉底那個水平,他都會覺得失敗,都不會再提。

林雪鴿對陳工說:“小吳可驕傲了,他想當達·芬奇、畢加索。”

吳信說:“我可不想當達·芬奇。”

林雪鴿說:“你想當畢加索。”

吳信說:“還行吧,老畢很全面,立體主義給了我一些啟發,我也喜歡老畢的早期作品,非要選一個的話,我寧愿選老馬。”

“老馬是誰?”林雪鴿問。

“馬蒂斯唄。”吳信說。

林雪鴿說:“聽聽,老畢老馬的,好像你車間里的師傅。”

“那我也跟著稱他老畢吧,我喜歡老畢藍色時期的作品。”陳工說,“年輕人狂妄不是缺點。目空一切作為世界觀不正確,但某一些時刻可以當方法論。年輕人應當志存高遠,求名當求萬世名。”

吳信說:“陳總,你有沒有立志要當世界第一厲害的化學家?”

“年輕的時候有過。現在我只處理我能夠處理的問題。”陳工盯著眼前這個小伙子,“小吳,你應該去考美院,我明天就去找孟廠長,給你開介紹信,我們不能埋沒人才。”

林雪鴿說:“太好了,謝謝陳總,我們都想幫助小吳,不知怎么幫。”

“謝謝陳總,謝謝林老師。”吳信擺擺手,“我不想浪費時間,我準備去西藏。”

“去西藏?”陳工注意到吳信眼睛里的異樣神采,“年輕人一旦有了出門的沖動,恐怕攔不住。我贊成。別人走過的路,不是不能走,只是不是你獨闖的路。自己闖出的路,可享用一生。小吳我告訴你,不僅西藏,新疆、云南都是不錯的選擇。經濟方面呢?小吳,你考慮過了嗎?”

吳信說:“不能想那么多,想多了寸步難行,去了再說,肯定不會餓死。”

林雪鴿說:“你女朋友呢,她家里能同意跟你去?”

吳信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林雪鴿不再往下問了。

陳工把這兩幅畫用圖釘并排按到墻上的木條上,他左右看著它們,看著畫上的自己和林雪鴿。

吳信看看兩幅畫,看看畫對面的模特。“等一下!”吳信說。他把陳工的畫板搬到兩幅畫前邊。

林雪鴿很不好意思,因為陳工和吳信一會兒看看畫,一會兒看看她。今天她和她的畫成了主角。

吳信說:“陳總,我答應送給你一幅,你選一幅吧。”

陳工說:“這兩幅畫我都喜歡,可惜只選一幅的話。小林,你幫我選一幅吧。”

林雪鴿一指,說:“那就選這幅。”

“不!”陳工說,“我選這一幅。你同意嗎?”

“我管不了,又不是我的。”林雪鴿說。

陳工上前,把畫著林雪鴿的畫揭下來,卷起來收好。

“等我做個畫框,再掛上。”陳工說。

陳工去臥室拿來一沓錢,交給吳信。

“什么?”吳信說,“畫是我送你的。陳總,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你可能想不到,我就是當年你在農場山上,從炮眼里救出來的那個小孩。我送你一幅畫,表達我遲到的感謝。”

吳信挺直了身體,讓陳工辨認。

“噢,陳總還救過人!”林雪鴿驚嘆。

“認不出來。”陳工上下打量吳信,“你這么一說,好像有那么一點影子,長這么大了!你還記得我?我對那個小孩有印象,你為什么沒哭呢?一般小孩子要哭的。快拿著吧,這點錢不能算購買,不夠,半送半買吧,好東西要用價值來體現。”

吳信說:“不要,我有錢。”

陳工說:“窮家富路。不多,兩百。”

“還不多,太多了!”吳信說,“我的畫不值這么多吧?”

陳工說:“值。這兩幅畫拿到香港,或者美國,至低都得大幾千。”

“真的嗎?”吳信說,“那我以后得想辦法出國,我老師的學生中有人出去了。”

林雪鴿說:“藝術家掉錢眼里,還能專心搞藝術嗎?”

“開玩笑的。”吳信不那么理直氣壯,“我去西藏。”

“不矛盾,藝術跟金錢不矛盾,金錢是藝術品價值的一個重要體現。”陳工把錢塞進了吳信的口袋里。

吳信滿臉通紅,說:“謝謝陳總,希望你能喜歡我的這幅畫,我用了心思的。”

陳工說:“我非常喜歡,喜歡極了,你是個天才,我會細心揣摩學習。”

林雪鴿說:“我不陪你們聊了,我去廚房。”

陳工要跟去幫忙,林雪鴿攔住。

她說:“你們倆聊,我看你們有的聊。”

陳工向吳信請教互補色具體怎么應用的。吳信讓陳工把調色板拿來,當場演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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