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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長篇小說 海邊列車(10)

自從上次劉所長來辦公室說了那些莫名其妙的半截子話,陳工的心境不再平靜。他盡管每天忙得不可開交,但總還會有閑暇時刻,煩惱就在那個時刻見縫插針。

小金在陳工眼里,原先不過有一點無傷大雅的神秘,這下子忽然多了層灰暗成分,尤其涉及胡副廠長,令他感到一種特殊的不愉快,像誤吞了一只蒼蠅,剩下蒼蠅腿卡在嗓子眼,咳不出來。他跟胡副廠長屬同級領(lǐng)導(dǎo),平常見面多數(shù)是在會議室和走廊上,胡副廠長對他很客氣,每次都會主動打招呼,噓寒問暖,說生活上有困難盡管找他。應(yīng)該得到的,陳工一般都先謙讓,怎么會利用職務(wù)占公家的便宜呢,當(dāng)然了,他每次都會對胡副廠長的好意表示感謝,但無話可聊。胡副廠長給他印象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總覺得這種人做表面文章,不學(xué)無術(shù)。

陳工希望劉所長的調(diào)查結(jié)果是錯誤的,自己的未婚妻跟胡副廠長不會有什么瓜葛。他仔細(xì)理順了一遍記憶庫中的胡副廠長,所獲甚少。

陳工負(fù)責(zé)技術(shù)和生產(chǎn),胡副廠長主管后勤工會,接觸不多,歷史上兩人沒有交集,陳工年齡要比胡副廠長大個七八歲,“文革”當(dāng)中,他挨整下放,胡運升正當(dāng)紅,當(dāng)過兩屆青年突擊隊隊長,哪里艱苦,他指揮青年隊員往哪里沖,很快被提拔當(dāng)上了后勤科科長。粉碎“四人幫”清查“三種人”,胡運升在審查之列,好在他的紅不靠造反,打人也不是最狠的,而且他搞關(guān)系有一套,只要認(rèn)準(zhǔn)了你有用,會想方設(shè)法跟你套近乎,當(dāng)上后勤科科長有實權(quán)了,拿公家東西送人,非常大手筆,結(jié)交了不少有權(quán)有能力的人物。關(guān)鍵時刻這些人幫著他說話,使他不但毫發(fā)無損,還得到了重用,榮升副廠長,讓總廠上上下下的人嘖嘖稱奇。

小金跟胡副廠長能有什么關(guān)系?他倆真會有不正常的男女問題?

金素說她曾經(jīng)深愛過一個人,她愛的是胡副廠長?可她說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也許她所說的死并非是指肉體消失呢?許多女人會賭氣說負(fù)心男人死了,其實只是棄她而去了而已。小金男女關(guān)系復(fù)雜混亂?怎么個復(fù)雜?怎么個混亂?陳工不愿意往下想。自從見了劉所長,陳工原先對胡副廠長的印象,全部改變了,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樣處理兩人的關(guān)系,不希望見到他,在廠部大樓,聽到胡副廠長的講話聲,他會盡量躲避。

不過說到底這畢竟只是個人的問題,個人問題個人消化,在大檢修面前,所有個人的問題都不過是一朵情緒的小浪花而已,不能讓它起波瀾,影響大局。

跟金素在一起的時候,陳工不把內(nèi)心的憂慮表露出來,能逗她開心就逗她開心,她開心,他就開心。

他認(rèn)真觀察,怎么看金素也不像劉所長說的那么復(fù)雜,相反表現(xiàn)出來的只是一種年輕女性的單純,她時刻流露著一位普通女人獲得了一個安定的家以后,那種出自本能的、溢于言表的幸福和從容,這不但減輕了陳工的煩惱,而且越看越喜歡,加深了他對她的感情,因為這種對家的依戀正好觸動了他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幸福和痛楚。有時候,他覺得她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都讓他愛到無以名狀。“無論發(fā)生了什么,我只會加倍地對她好。忘掉過去,憧憬未來。”他很會安慰勸解自己的,一直都是。

但他終歸是個凡人。去劉所長那里尋找真相的想法,時不時還要跳出到他腦海里折磨他。一會兒,他想他永遠(yuǎn)不會去找劉家寶了解金素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經(jīng)歷,沒過兩分鐘,他改變了主意,恨不得馬上就去找劉所長,點滴不漏地了解全部事實,可再過了一會兒,他又打消了剛才的念頭。

繁忙工作轉(zhuǎn)移了他的情感焦慮。大檢修需要他親自指導(dǎo)的問題日漸增多,用田書記的話來說,“同志們,戰(zhàn)斗即將進(jìn)入白熱化,思想上統(tǒng)一到黨委,技術(shù)上一切聽陳總的,陳總是權(quán)威,同志們可聽好了,他可不是過去所說的‘資產(chǎn)階級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而是無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紅色技術(shù)權(quán)威。所有不明白的具體問題,都匯總到陳總,讓陳總拍板定盤子!”

金素已搬進(jìn)了陳工家,大大方方跟陳工住在了一起。

她天生愛整潔,喜歡做菜,每天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做菜變著花樣,以甜味為主,讓陳工吃好,周日晚上,她會把好友林雪鴿喊來,一起做飯,吃飯。兩個女孩嘻嘻哈哈,說笑個沒完,盡管多是一些廢話,但給沉默寡言的陳工帶來別樣的體驗。金素的關(guān)愛加上繁重的工作,使得陳工已經(jīng)把劉所長帶給他的心病漸漸淡化了,在金素身上,他一直就沒有發(fā)現(xiàn)不能理解或不能接受的異常情況。他再一次決定放下,金素過往無論做過了什么,只要她不講,他永遠(yuǎn)不會問她。

大檢修正式開始了,各大裝置按計劃有序停止運行。

停工后的裝置,各種設(shè)備,塔、釜、反應(yīng)器、換熱器、加熱爐,能拆的,一一被拆開,滿地的管子、蓋子、螺栓螺帽,空氣中充斥著一股從未聞到過的味道,或者說不是一種味道,而是多種奇怪味道的大拼盤。

吳信興奮異常,令他興奮的不是味道,而是顏色。

對吳信來說,一片狼藉的檢修現(xiàn)場,等于為他專門打開的一座顏色寶庫。這些只有化工廠才會有的特殊物質(zhì),經(jīng)歷過高溫高壓,以及幾十年的長久沉積,在管道內(nèi)壁、煙道口、爐膛中形成的殘渣殘留,它們的顏色是大自然中不會有的,也不是在調(diào)色板上能夠調(diào)得出來的,只有在這前所未有的大檢修狀態(tài)下,它們才得以顯現(xiàn)。有的剛暴露出來的時候是一個顏色,你一定要目不轉(zhuǎn)睛盯住了,它馬上會變化好幾種顏色,然后才定格不變,但已經(jīng)成了庸俗尋常的色彩,不再值得觀看。

吳信畫過許多海洋題材的油畫,很長一段時間,他癡迷于藍(lán)天碧海的光影層次,直到進(jìn)了總廠,才發(fā)現(xiàn)“工業(yè)化色彩”的探尋更讓自己上癮,這個新發(fā)現(xiàn)令他十分興奮,覺得找到了自己的專屬顏色了!

這方面他貪得無厭,總希望能夠挖掘到極限。他察看挖泥船清理航道,挖出來的多年工業(yè)排放物形成的海底淤泥。他撫摸鐵銹、銅銹,察看綠皮車廂被酸雨腐蝕后的斑駁。他仰望煙囪因操作條件變化排出不同顏色不同密度的煙氣,它們有的呈線狀上升,有的球狀翻滾,然后迎風(fēng)散開,形狀變化,顏色隨之變化,加上太陽的位置、陽光的強弱不同,氣象萬千。

總廠已經(jīng)不能令他滿足,為了能看到隔壁煉鋼廠飛濺的鋼花,他借來鋼廠防護(hù)服,由鋼廠上班的同學(xué)帶著,混進(jìn)了鋼廠煉鋼車間,站到了火紅的高溫爐前,對著鋼水翻滾的爐膛,呆呆看了二十分鐘,不是同學(xué)拽他,他還不想走。

總廠左右兩個鄰居,一個是煉鋼廠,一個是煉油廠,他如法炮制,混進(jìn)了煉油廠,專為了去看剛從塔里流出來的瀝青。同學(xué)從采樣口放出來一瓶,讓他如愿以償,他見識到了熱瀝青那種無法形容的極其細(xì)嫩的黑。路過加鉛車間,他進(jìn)去觀看汽油加鉛前的灰黃和加鉛后的暗紅。臉色蒼白的加鉛師傅,揮手讓他快離開,因為四乙基鉛劇毒。可他并不害怕,看仔細(xì),看夠了,才滿意離開。

他從煉油廠出來那天,正值冬月,天降大雪,很快把大地覆蓋,他興奮地趴到了厚厚的雪地上。

他用想象力體會地心的巖漿,想到那里的高溫不僅足以把地面上的雪,還能把全部動植物和一切人類文明瞬間化為烏有,甚是奇妙。可惜他不可能看到地心巖漿顏色,不知道它的紅跟煉鋼廠鋼爐內(nèi)鋼水的紅,會有何不同。

顏色是看見了的,是畫出來的,不是想象出來,更不是用嘴講出來、用文字寫出來的,吳信不在意那些名稱和概念,他注重直觀刺激,他需要眼見為實。

總廠最宏大壯觀的一次顏色狂歡,發(fā)生在化二車間出事故那天。化二在停工時出現(xiàn)了不可控的操作波動,為了避免爆炸起火,只能選擇開閥泄壓,結(jié)果大量攜帶添加劑的黃色氣體排出,遮天蔽日,刺鼻嗆嗓。工友們避之唯恐不及,吳信卻心花怒放,懷著狂喜般的好奇,戴好防護(hù)眼鏡,不顧師傅們的阻攔,從操作室出來,游走觀察。他感覺這是畫神在為他做示范,將一大團(tuán)一大團(tuán)濃淡不一的黃色顏料噴涂在天空。三十多年以后,他看到蔡國強搞的爆炸焰火,理所當(dāng)然再次想起化二這次事故。

室外追蹤天空中飄散黃煙的不只有吳信,還有一個人,只見他佝僂著背,跑跑停停,一會兒抬頭凝視,一會兒俯首察看。

吳信認(rèn)出來,這人是陳工。

陳工比吳信勇敢得多,吳信站在上風(fēng)頭,往相對安全的地方走,陳工是哪里嚴(yán)重他往哪里去,毫無顧忌,他不在乎黃煙,也不在乎落下來的酸雨。吳信謹(jǐn)慎地跟陳工保持著距離,目光追隨著他的行蹤,稍一疏忽,吳信再找,陳工已經(jīng)不見了。

下班吳信趕快去五號澡堂洗澡。

五號澡堂子是總廠最大的澡堂,它有三個池子,稱為頭池子、中池子、尾池子。這天來洗澡的人特別多,頭池子和中池子下餃子一樣,插只腳的地方都沒有,尾池子最小,水溫最高,人最少,只有三個人,其中一個是陳工,另外兩個大胖子,比陳工年齡大。

陳總泡在尾池子里,閉目養(yǎng)神。

吳信見只有尾池子人少,便來到尾池子邊上,他知道尾池子水熱,先伸個手指尖進(jìn)去,開水燙了般迅速抽回。他非常驚訝,這么高的水溫,陳總他們怎么能夠忍受得了。

賀耀民隨后來到了尾池子,他沒有伸手試,直接把左腳伸進(jìn)去,燙得齜牙咧嘴直叫喚。但他咬著牙,不肯把腳抽出來,而是緩緩坐下,坐到小池子的邊沿上,然后慢慢把另一只腳往池子里放。再熱的池子賀耀民也要下去泡一泡,錯過不進(jìn)去,他會覺得吃虧。今天早晨,車間分發(fā)勞保茶葉,吳信被賀耀民要去了一袋。賀耀民并不是吳信的師傅,只是跟他一個班組,吳信不大喜歡他這種人,可是不喜歡歸不喜歡,當(dāng)賀師傅直截了當(dāng)向他索要,他不但沒能拒絕,反而沒有片刻猶豫就交給了他,慢了半拍那都是犯了天大錯誤似的。賀師傅索要的理由那是相當(dāng)理直氣壯,“就知道往家劃拉,小年輕的,會喝茶嗎?給師傅來一包,哪天師傅有空了好好教教你怎樣泡茶。”

吳信進(jìn)廠子時間不長,參加過一次婚禮一次葬禮。在工友的婚禮上,賀耀民張羅著把份子錢收上來,在一張煙盒紙上寫上了名字、錢數(shù),連錢一并交給了新郎,然后招呼大家到安排好了的飯桌就座喝酒。婚禮在家里辦的,炒菜大棚扎在樓前的人行道上,新郎家被娘家客的兩桌占滿了,其他親朋好友被分散安排在左右對門、樓上樓下的鄰居家。吳信跟賀師傅在新郎家樓上的鄰居家那一桌。每上來一道菜,賀耀民都嘗一大口,點評一下,然后再嘗一口,再評價一番,最后撇著嘴,說這道菜不地道,這桌菜不值,對不起大家的份子錢。“干貝丁太小了!”賀耀民讓吳信去另一間屋,看看干貝丁跟這屋的是不是一般大小。吳信怎么可能會去,打死也不好意思去,參加婚禮的美好心情完全給破壞了,新郎是跟他們一個班組的工友,大家來祝賀,怎么會對菜值不值這個價、好吃不好吃直接點評,且還疑心他們這桌干貝丁比其他桌的個頭小,賀耀民這種以最壞的惡意來揣測別人的態(tài)度讓吳信難以接受。賀耀民不以為然,認(rèn)為吳信太嫩,社會經(jīng)驗少,再混兩年就開竅了,如果還不開竅,那就等著吃虧一輩子吧!

那場工友父親的葬禮,告別儀式之后,賀耀民使眼色,讓大家暫時不要離開,等等看家屬給沒給他們留飯。吳信實在不能接受,先行離開了。

不過,精明過頭的小市民也有令人佩服的一面。賀耀民顧家,對老婆孩子好,節(jié)約,會過日子。有一次吳信的勞保鞋開口了,吳信想扔,賀耀民不讓,從他的百寶箱里找出錐子尼龍線,沒幾下子就給縫補得結(jié)結(jié)實實,正趕上發(fā)勞保用品,吳信拿兩節(jié)一號電池送給他以示感謝。“就兩節(jié)?”賀耀民說。吳信趕快把剩下的兩節(jié)一并交出,他本來準(zhǔn)備夜班自己留著用的。“這才是好徒弟,現(xiàn)在你們這幫小孩都不懂規(guī)矩了,我們學(xué)徒的時候可不是這樣,對師傅可孝敬了!怎么,著急離開?師傅話還沒講完呢,好,走就走吧,有事去辦你的事,年輕人事兒多。”賀耀民把四節(jié)電池裝進(jìn)了褲兜。

下班賀耀民同吳信一塊兒來澡堂,他教導(dǎo)吳信道:“今天別著急往外走啊,多泡一會兒,多沖一會兒,懂不懂為什么?路面上全是添加劑,讓別人先走,踩出條路來,咱們再走。明白了?學(xué)吧,小青年,師傅有老多東西可以教你了。但我發(fā)現(xiàn)你這小孩不怎么謙虛,對師傅的東西好像不大感冒!”

聽到有人被熱水燙得直叫,陳工睜開眼。

賀耀民趕快跟陳工打了聲招呼。不久前金素和林雪鴿把小倉庫收回,賀耀民給陳工打電話算賬,陳工在他要價的基礎(chǔ)上額外加了二十塊錢,讓他喜出望外,本來他要的價就不低,把討價還價的余地留出來了,沒想到陳工不減反加,弄得他后悔不迭,“名副其實‘陳呆子’,多要一點就好了!”

“陳總,這么大量的黃煙,得跑了多少催化劑?”賀耀民沒話找話。

“不全是催化劑。”陳工回答完后,閉上了眼睛。

賀耀民歪著身子,慢慢把右腿也伸進(jìn)池子里,實在堅持不住了,他把兩條腿收回池子沿上,兩條小腿燙得通紅,稍后,他再次下到池子里,這回他往前走了兩步。

“這熱勁,過癮!”賀耀民說,“恭喜陳總,聽說你們要結(jié)婚了。”

陳工沒有睜眼。

賀耀民雙手往身上撩水,“陳總,你膽可真大,什么人都敢娶。”

陳工睜開眼睛,瞪著他。

“哎喲!”賀耀民蹲到水里,迅速站起,“哎喲媽呀,太燙了,燙死我了。陳總,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是說小金師傅的漂亮全廠聞名,沒說她別的。”

陳工面無表情,重新閉上眼,把賀耀民當(dāng)成了“不存在”。多年的困境鍛煉,陳工練就了一套唯心實用方法論,就是把眼前的他不想看見的事物視為虛幻,不當(dāng)作真實發(fā)生的。妻子去世的那段時間,他用這套方法熬過難關(guān),以后越用越熟練。

“太燙,太燙了。”賀耀民一邊說著,一邊不尷不尬地爬出了池子,“受不了,我得走了。”

澡堂子超員了,淋浴區(qū)站滿了等待噴頭的人。

工友周光和張群,招手喊吳信過去,三人共用一個淋浴噴頭。

吳信快速沖洗了沖洗,穿好衣服,出了澡堂子。

對總廠說是出了事故,對嗜畫如命的吳信,收獲甚豐,一看到了天女散花般的壯觀黃煙,二剛才透過澡堂里的熱氣,他在心里默默把陳工畫了多遍。陳工是他認(rèn)可“臉上有畫”的三個人之一,自從第一次在圖書館見到他,吳信就認(rèn)定了必須要畫他。剛才在澡堂里,吳信決定把他的肖像只畫到鎖骨,不畫衣領(lǐng),暗示陳工是赤裸的,坦露的,不設(shè)防的,或者可能是沒有防范能力的。衣飾會賦予人物社會屬性,配得不合適,會干擾他的精神內(nèi)核,干脆不畫。

天空黃煙部分飄走了,部分已落到地面,形成一層黏稠的污漬。為避免把鞋弄臟,吳信小心走在別人踩出來的腳印上。

他這是要去女朋友家吃晚飯,她的爸爸媽媽提出要見見他,這是昨天定下的事情。

對去女朋友家見她父母這件事情,吳信比較被動,他的女朋友卻很當(dāng)回事,她這種單純的熱情感染到了他,讓他也跟著覺得見父母是戀愛中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有鄭重其事的儀式感,也讓吳信頗感新鮮,因為以前他從未考慮過。

不能說吳信戀愛觀不嚴(yán)肅,他只是把戀愛僅僅當(dāng)作戀愛,沒有想得太多,見父母啦結(jié)婚啦,這些他都沒有想過,他甚至從未想過自己會結(jié)婚,除了對繪畫他看得較遠(yuǎn),其他事情他基本都是得過且過。

吳信信奉一見鐘情,覺得她可愛,就愛了,沒想別的。

四個月前一次上班途中,吳信被前邊走著三位姑娘中一位姑娘的笑聲吸引,那笑聲像小提琴的琴聲,綿長而悅耳,千百人中一聽就能區(qū)別出來,他快走兩步,趕上前看看她長得什么樣。姑娘個頭小巧,圓臉,大眼睛,表情生動有神,他看她的同時,她也看他,這一對眼神,就讓吳信動情了。他打聽到她叫樓影,就往她的單位打電話,古怪精靈的姑娘一聽便知道他是誰,在電話里她笑聲不止。

下一個白班,吳信再次給她打電話,約她見面,她爽快答應(yīng)了。她說她知道他是誰,但已經(jīng)忘了他長得啥樣了,讓他把自己描述一下,說罷她又笑得不行。

約會地點定在1路公交車站甘井子站,那天吳信下夜班,到了車站,正東張西望呢,只見一個穿著米黃色半大風(fēng)衣的小個兒姑娘,從車站旁商店的玻璃門走出來,她雙手插在風(fēng)衣口袋里,神情略微緊張,她沒有停下腳步,而是直接往公交車上走,快走到車門了,她才挑釁性地瞥了吳信一眼,看看他跟沒跟上來。

吳信跟著她上了1路車,挨著她坐下。

她笑了,但沒有出聲。

“怎么沒演奏?”他說。

“什么演奏?”她問。

“你的笑聲啊。”

“哈哈。”

“好,要開始了!”

“哈哈哈哈。”

到市內(nèi)已經(jīng)快到十點了,他帶著她就近找了一家飯店,要了兩個炒菜兩個拼盤,一邊吃飯一邊講話聊天,主要是她講他聽,講的都是一些她日常生活中雞毛蒜皮的小事情,但吳信卻聽得津津有味。從飯店出來,他們?nèi)チ藙趧庸珗@,在公園里轉(zhuǎn)了一大圈,一路走,一路看風(fēng)景。

傍晚,他送她到1路車站,要陪她返回甘井子,她說不用,1路車開來的時候,她拉著他的手沒有松開,一起上了車。

公交車到甘井子,天已經(jīng)黑了,她挽著他。

走到十字路口,樓影放下胳臂,吳信知道該在這里分手了。他做出戀戀不舍的樣子,抱過來她,趁她仰頭看他的時候,親吻了她。她嘴唇發(fā)涼,匆匆回吻了一下。

“別讓人看見。”她說。

十字路口不遠(yuǎn),路邊上第二棟就是她家所在的樓。

吳信沒有放開手,狠狠地親了下去,她迎合著回親他,然后想扭開頭結(jié)束,吳信不肯,又貼緊著,親了好長時間。

她擦擦嘴角,說:“你這么不容易滿足。”

吳信說:“等我給你打電話。”

樓影說:“好。”

兩天后吳信給她打電話。

樓影態(tài)度變冷靜了,她說:“你究竟看我哪里好?”

“長得好啊,可愛呀。”吳信隨口說,“再說,我覺得你挺穩(wěn)的。”

電話那頭樓影連忙否認(rèn),“不,不,我一點不穩(wěn)。我告訴你,我一點都不穩(wěn)。”

吳信說:“嗯,也對,你笑起來確實不穩(wěn),琴弦穩(wěn)了不會悅耳。咱倆說的‘穩(wěn)’可能不是一個意思。”

樓影說:“哈,不跟你鬧,我不想撒謊,我得提前告訴你,我不穩(wěn),真的不穩(wěn)。”

吳信說:“真的嗎,那可太好了。”

樓影說:“什么意思,不穩(wěn)還好啊?”

吳信說:“見面就知道了。”

樓影說:“這個星期天你什么班?休班吧?”

吳信說:“對。”

樓影說:“你看,我都能算出你的班了。”

第二次約會,他們吃完了午飯后又去了勞動公園,在旱冰場外面看了一會兒滑旱冰,他問她想不想滑,她搖搖頭。

他帶著她到了他的家,海軍家屬院里一棟俄羅斯老樓。

爸爸媽媽上班,弟弟上學(xué),家里沒有人。他親她。她臉紅了,似乎明白他要干什么。她閉上了眼睛。他抱起她,把她抱到了床沿上。她眼睛瞇成一條縫,似瞄非瞄。他站在地上。

完事后吳信坐到沙發(fā)上抽煙。

樓影一件件穿衣服。

吳信用抽到了根的煙頭,點上了第二根煙。

茶幾上有一副撲克,樓影拿起來,挑出大小王。她把撲克交給吳信,說:“你洗一把牌。我看看能不能開開。”

吳信說:“開不開開能怎樣,你信這個?”

樓影說:“我算算你能不能成氣候。”

吳信從她失落的語氣中聽明白了“成氣候”的意思,能容納她,不責(zé)怪她,不在乎她不是處女,繼續(xù)跟她談朋友,就是能成氣候。

他接過撲克,對插著洗了三遍,還給她。“給,肯定能開開!”他說。

她開始發(fā)牌,分八列,然后每一列掀開一張,找到順子就拿到一邊,然后接著往下翻,直至順不上,或者全部順上翻開結(jié)束,這一把很幸運,果然全部順上了。

“真的開開了!”她喜出望外,“送我回家吧。”

臨走前,吳信把樓影帶到他的畫室,也是家里的雜物間。

畫室架上的畫都用布蒙上了,看不到上面畫的什么。吳信掀開其中一幅,樓影激動得尖叫起來,上面畫的是她,一個大眼睛女孩,站在海邊上,岸上有工廠的煙囪,冒著五顏六色的煙。

看到自己的畫像那一瞬間,古怪精靈的活潑神采重新回到了樓影的大眼睛中。

吳信第一眼看到樓影的時候,覺察她眼睛里有畫,他思考怎樣能把她小提琴音質(zhì)的笑聲也畫進(jìn)去,當(dāng)然非常難。今天他又增加了一條,失落?勇敢?他說不清楚,反正心里有數(shù)。

“給我吧,我把它掛在我的床上面。”樓影說。

“還沒畫完呢。”吳信說。

“那等畫完了給我。”

“嗯,不行啊,這是我的創(chuàng)作。不過,我可以復(fù)制一張給你。”

“我不管,我就要這張。”

“我給你再畫一張一模一樣的。”

“好吧。”

往車站走的路上,樓影自說自話地把她的初戀講給吳信聽。

他是她技校同學(xué),人長得帥,班里的團(tuán)委書記,可是他“不成氣候”,一邊跟他初中同學(xué)談著對象,一邊又追求她,她知道的時候已經(jīng)跟他難舍難分。她責(zé)問他,他騙她,說已經(jīng)跟初中同學(xué)分手了,其實并沒有,斷斷續(xù)續(xù)兩年多的時間,他一直腳踏兩只船。技校畢業(yè)那年,也就是半年前,她忍無可忍跟他斷了。

她說:“他跟我說‘你別后悔’。不后悔!有什么可后悔的。我現(xiàn)在不是找到了能‘成氣候’的了嗎?”

他摟緊了她的肩膀,感覺自己如此被信任,那么肩膀上的重?fù)?dān)無論多重,他都要承擔(dān)起來,同時,他又被她的單純深深打動,根據(jù)什么她就確定他是個能成氣候的人呢?其實能不能成氣候,他真沒考慮過。

在送她回家的1路車上,他倆并排坐著,吳信摟著她,她偎依他的懷中。

到達(dá)終點,下了車,走到十字路口,她心情重回沉重,似乎沒有從對失敗初戀回憶的憂傷中走出來。吳信見她這么難過,也跟著她難過起來。

分手時,他想親她。她輕輕推開,輕聲說:“你回家好好想想吧。想好了再給我打電話。”

回家后吳信滿腦子都是樓影的一雙大眼睛。他打開蓋布,繼續(xù)畫她。

到了白班,吳信往檔案室打電話。樓影在檔案室上班,出白班。電話剛撥通,那邊就接了起來。“喂!檔案室,你找誰?”

他聽出來是她,剛要開口,她也猜出來是他。

“我早算好了,今天你白班。”她說。

“我還沒講話你就知道我是誰了?”

電話那頭咯咯笑了,那小提琴般的音質(zhì)讓人陶醉。

“你這不是講話了嗎,你接著講啊!”她說。

“下班去甘井子看電影?”

“什么電影?”

“我也不知道,到了再說唄。”

“也行。”

“電影院門口見。”

“好。”

兩人處了快五個月時間了,樓影邀請吳信去她家,她爸爸媽媽要見見他。

開始吳信較為緊張,他沒想過要去見對方父母,在這之前,他談了一個畫水粉畫的女朋友,處了一年多,到分手也沒有正式去見對方家長這個環(huán)節(jié),他頭腦簡單,以為戀愛就是兩人之間的事,跟家里沒有關(guān)系。按照他的本意是不想去的,但是他不想違背樓影的意愿,他想既然她希望他去,那他就去,如果不去,她會不高興,他不想讓她不高興。

吳信一出二號門崗,看到樓影站在遠(yuǎn)處,沖著他邊笑邊招手。

經(jīng)過商場,吳信進(jìn)去買了兩瓶酒、一袋糖塊和兩袋餅干。

“你還挺懂事的。”樓影高興地說,“我爸就愛喝酒。”

樓影敲門。

剛敲一下,門就從里面打開了。

樓影的三姐開開門,歡迎吳信的到來。樓影有三個姐姐。大姐二姐已經(jīng)結(jié)婚,三姐也快要結(jié)婚了,對象是煉鋼廠供銷員。

樓影媽媽是區(qū)醫(yī)院的大夫,見到了吳信,十分熱情,爸爸樓副總工程師正襟危坐,不茍言笑,但是一看就是裝出來的,樓影絲毫沒把他當(dāng)回事。樓爸爸問了吳信工作學(xué)習(xí)方面幾個問題,樓影媽媽問了他家庭情況。吳信一一作答。

樓爸爸還要繼續(xù)提問,樓影打斷了他,“好了,好了,沒完沒了了,審犯人嗎?”說罷拉著吳信的手,把他領(lǐng)到了自己的房間,那房間是她跟三姐的房間,窗子兩側(cè)各擺著一張床,她的床在左邊。

她從抽屜里拿相冊給吳信看,上面有她從小到大的相片,從黑白到彩色,也有她跟家人的合影。她告訴他這是大姐,那是二姐,這是大姐夫,那是二姐夫,還有兩個小外甥。吳信主要想看她小時候的相片,但她小時候的相片不多。

二姐和二姐夫下班回來了,在門廳跟樓媽媽說話。二姐夫在石礦上班,沒有分房,結(jié)婚結(jié)在老丈人家,樓影家住三室,父母一間,二姐一家三口一間,她跟三姐一間,三姐明年出嫁,三姐出嫁后那間房就成了她自己的了。

過了一會兒,二姐跟二姐夫來到樓影房間門口,推開房門,跟吳信打了招呼。二姐和二姐夫都盡量表現(xiàn)出熱情親切,最后二姐夫還跟吳信擠了一下眼睛,似乎在表示,他倆是一伙的。

二姐夫說:“你們廠子今天挺熱鬧。我在我們廠都望見了,你們那個方向上,天都是黃的。”

吳信說:“出事故跑催化劑了,遠(yuǎn)看不行,你要是近了看,那可太波瀾壯闊了。”

二姐夫說:“小半邊天都黃了,以前也見過你們廠子放黃煙,沒見有這次這么大的。”

二姐拉了一下二姐夫,說:“讓小影陪你,我們?nèi)N房打打下手。”

二姐夫笑著跟吳信點點頭,又跟樓影點點頭,便跟二姐一同去廚房了。

吳信覺得自己這樣待著不太合適,他提醒吳影一起幫廚,于是他倆隨后也來到了廚房。

廚房里,樓媽媽在淘米,三姐在炒菜,二姐在洗菜,二姐夫蹲在地上洗魚。

樓媽媽看到了吳信,說:“小吳,快回去坐著,用不著你,小影,你帶他回去。”

二姐夫說:“快回屋坐著吧,廚房太小了,人多了轉(zhuǎn)不開身。”

樓影說:“好吧,辛苦了,二姐夫,辛苦了老娘,辛苦了二姐三姐。”

三姐說:“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懂事了。”

二姐說:“咱不知道,頭一次,開眼了。”

大家都笑了。

吳信父母都是軍人,刻板嚴(yán)肅,部隊院的家庭大同小異,家長跟孩子之間很少嘮家常,樓影家完全不同,從一進(jìn)門,他就明顯能夠感覺到一種他所從未經(jīng)歷過的溫馨和熱情,父女間、母女間都很親切隨意,這種感覺對吳信來說特別新鮮。

樓爸爸早早坐到飯桌上,他在看文件,樓影和吳信沒打擾他,又回到了她的房間。樓影抱著他親了個嘴,一副愛他愛得不行的樣子,吳信感覺自己也是,以前戀愛只是兩個人的事,現(xiàn)在被全家人當(dāng)面祝福,進(jìn)入一個新境界,愛情被拔高了一截,變莊重了。

過了一會兒,三姐喊:“開飯了!”

二姐說:“請入席!”

樓影媽媽說:“餓了吧,來,小吳吃飯。”

樓影領(lǐng)著吳信出來,滿臉都是勝利的喜悅。

樓爸爸說:“坐下,都坐下。”

吳信等二姐夫坐下了,他才坐下來,他右手邊挨著樓影,左手邊挨著二姐夫。

二姐夫不喝酒,樓爸爸給自己倒?jié)M一杯酒,然后問吳信道:“給你來點?”他只是這樣說說,沒有真給吳信倒酒的意思。

吳信用手蓋住身前的酒杯,說:“我不喝酒。”

樓工說:“好,年輕人莫貪杯。”

樓影媽媽端菜進(jìn)來正好聽見,就說:“老樓,你也少貪杯。”

“我沒事。”樓爸爸繼續(xù)問吳信,“你抽煙嗎?”

吳信說:“抽得不多。”

樓爸爸說:“我不抽煙。小影,去把那盒進(jìn)口煙拿來給小吳抽。”

樓影說:“不去,那盒煙都打開多長時間了,還能抽嗎?”

吳信說:“我自己有。”

似乎為了證明這一點,他掏出來一盒紅塔山放到桌上,然后抽出兩支煙,一支給二姐夫,給他點上火,再自己點上,他努力控制著,不讓手發(fā)抖。

樓爸爸說:“小影,去幫你媽媽端菜。以后你去小吳家做客,可不能這么懶。”

樓影噘起嘴,起身往廚房走。

“小吳,我們原則上不同意年輕人這么早就談對象。”樓爸爸合上文件,右手畫了個小圈,把自己和身旁的樓影媽媽畫在一個陣營里,“我們認(rèn)為,年輕人應(yīng)以學(xué)習(xí)工作為重,應(yīng)有事業(yè)心,不斷進(jìn)步。小影很看重你,說你有才華,會畫畫,這是好事,但也不要忘記我們廠是以化工為主,本職工作方面,一定首先要做好了,再搞其他的業(yè)余愛好。”

樓影回過頭說:“他可不是業(yè)余愛好,他是畫家水平,畫得可好了,好到何種程度,過幾天你們就能看到。”

吳信輕聲說:“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

樓爸爸說:“我們是不贊成把畫畫當(dāng)事業(yè)的,作為一個業(yè)余愛好,偶爾陶冶一下情操是不錯的,我們畢竟是化工廠,將來想有所作為,能獲得領(lǐng)導(dǎo)崗位鍛煉機會,專業(yè)能力是關(guān)鍵。小吳,先吃飯,等吃完了飯,我考考你,問你幾個合成氨方面的問題,答對了有獎勵,一盒七星,沒開封的。”

樓影端著盤炒土豆絲回來,正好聽到她爸爸的話。

“不要,沒開封的也不要,都幾年了?你繼續(xù)留著讓它長毛吧,我們不參加考試。”樓影跟吳信相視一笑,“在廠子里考試,在家還考試,煩死了。”

樓爸爸說:“小影,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學(xué)習(xí)是為了能夠更好地工作,而檢驗學(xué)習(xí)的最佳方式就是考試。我說得沒錯吧,小……”

樓影說:“小吳,吳信。”

樓爸爸說:“對,小吳,你對考試怎么認(rèn)識的?”

樓總在總廠主抓教育,各車間每月一小考,每半年一大考,就是他提議主導(dǎo)的,考試試題也是他親擬的。工友們都痛恨考試,寧可多干點活兒,也不愿意背題,吳信倒是不用背也能糊弄個及格,但也不喜歡,認(rèn)為那純粹屬于走形式,浪費紙張和時間。

吳信支支吾吾道:“這個,我,嗯。”

樓爸爸說:“小吳,大膽講,你就從你的切身經(jīng)驗出發(fā),跟我談?wù)勀銓荚嚨母惺芎徒ㄗh,把你師傅們的看法也給我反映一下。”

吳信真不知怎樣回答他是好,說實話吧,怕傷了他自尊,說假話自己又不愿意。樓影及時搭救了他。

樓影說:“算了,老樓同志,請收起你那些老思想老套路吧,現(xiàn)在已進(jìn)入八十年代了,我們八十年代的新青年不稀罕你們那老的一套。”

樓爸爸說:“小影,你思想有問題啊,沒有牢靠的知識結(jié)構(gòu)做基礎(chǔ),談何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

樓影媽媽從廚房出來,跟在她身后的是樓影三姐,端著一小盆疙瘩湯。

樓影說:“老樓同志,把碗給我,先給你們盛。”

樓影媽媽說:“老樓,上班考試,下班就別考試考試的了。小吳,你爸爸還在部隊上嗎?”

吳信說:“還在部隊。”

樓爸爸說:“部隊好,部隊有好大米吃。那年在大劉家農(nóng)場勞動改造時,相鄰有個岸炮團(tuán),獎勵給我們二百斤大米。那個年代,能喝上大米稀飯,那個香啊。”

樓影說:“憑什么獎勵你們?”

“你聽我說啊,那年部隊里的一個小孩,不巧掉進(jìn)了炮眼井里。”樓爸爸兩手一掐,比量炮眼的粗細(xì),“正常是掉不進(jìn)去人的,一方面是萬分之一的巧合,一方面是那個孩子特別瘦小。炮眼是開山時留下來的,按常理應(yīng)該堵上,結(jié)果部隊院里的一幫子小孩野跑,一個孩子掉了下去,卡在中間,上不來,也動不了。他的小伙伴喊救人,驚動了我們,我當(dāng)時跟陳工在一起,就是陳總,我們跑到那里,農(nóng)場里的人,部隊上的人,圍著很多,但是都沒有好辦法。還是陳工有頭腦,怕小孩子缺氧,找了根膠皮管子,豎下去,用鼓風(fēng)機朝井里吹風(fēng)。然后他要來鉗子和粗鐵絲,再加上兩根繩子,迅速制作了一個搭救工具,往井下放的時候,束緊了比繩子粗不了多少,穿過孩子跟洞壁之間很小的縫隙后,放到孩子的下面,抖拉副繩,鐵絲裝置展開,在小孩屁股底下形成一個傘狀底座,半徑比開口小,托住了小孩,然后往上拔拽主繩,一點一點,小孩子就拽上來了。你別說,那小孩子也挺勇敢,沒哭,不是嚇傻了,而是沒害怕。”

吳信聽得眼睛發(fā)亮,他附到樓影耳邊,輕聲說:“那個小孩就是我。”

“啥?”樓影瞪大了眼睛,“天哪。”

二姐和二姐同時問:“怎么了,小影?”

吳信對樓爸爸說:“原來是陳總救了我,還有你,樓叔叔,謝謝你們!”

樓影雙手抓住吳信胳膊,說:“你確認(rèn)?請再說一遍。”

“啊!”樓爸爸張著嘴,“啊,是嗎?”

“是。”吳信說,“那個小孩就是我。”

樓影拽緊吳信,像是不認(rèn)識他一樣,說:“真的?這么巧!”

樓影媽媽,二姐,二姐夫,三姐,都嘖嘖稱奇。

“看!”吳信激動地把左臂衣袖擼起來,讓大家看他小臂上的傷疤,“這就是那次受傷后留下的。”

“那小孩受了皮肉傷。”樓爸爸喝了一口酒,“把你拽上到炮眼口,是我抱你上來的。你給我的最深印象是一點沒怕。你說說,你怎么沒害怕呢?你一直笑嘻嘻的,我們都緊張得不行,可是你像沒事人一樣。”

樓影說:“看你白面書生,柔柔弱弱,想不到你還那么勇敢。”

吳信說:“我就覺得挺好玩,像從手電筒里面往外看。我聽見小伙伴跑著呼救了,心想大人肯定會來救我。后來才知道這有多么危險,當(dāng)時不知道。”

樓爸爸說:“你得感激陳總,可以說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沒有他現(xiàn)場發(fā)明出來的機關(guān)裝置,大家一時還真想不出別的好辦法,而且待得越久越危險。如果卡得不緊,你再往下掉,就會因缺氧危及生命。”

樓影媽媽說:“等以后有機會,我們把陳總請來,當(dāng)面感謝一下。”

吳信說:“我今天還見到陳總了呢。”

他沒有講在家里給陳總畫像,他心想,等畫像畫好了,他把畫像送給陳總,那應(yīng)該是他能做出來的最好的感謝吧。

樓影說:“陳總小眼睛長得可好玩了,藏在眼鏡后面,滴溜兒轉(zhuǎn)。你們都知道了吧?陳總找對象了,知不知道陳總找的對象是誰?”

三姐說:“這誰不知道?都知道,總廠大美人,托兒所的小金阿姨。”

樓媽媽說:“陳總這一輩子,坎坎坷坷,但愿他后半生能幸福。”

樓影拍拍吳信的肩膀,說:“小吳,我老崇拜你了,哪天你給我好好講一講在井下的心路歷程。”

樓媽媽給吳信夾了一筷子菜,說:“小吳,多吃菜。”

吳信說:“謝謝阿姨,我自己來。沒什么心路歷程,就是突然到了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還沒待夠,又回來了。”

樓影說:“你說得真輕巧。”

吳信曾以他的主觀視角,創(chuàng)作過一幅畫,畫布四周黑暗,中間一個白色的圓圈,那就是放大了的井口,白圓圈里有三個小孩的臉,那是他的少年小伙伴,其中一個是個小女孩,是他的鄰居家的孩子,也是大眼睛,跟剛才相冊里樓影小時候的照片非常相似。除了小女孩的大眼睛,三個小孩的面目都模糊不清,其實他并不是在“抽象”,他只是把他缺氧狀態(tài)下的瞬間感受畫下來而已。

吳信畫樓影,畫她的眼睛,努力把那悅耳笑聲畫進(jìn)去,實際不可能做到,他只能在畫她的時候,不斷地聽到她的笑聲,當(dāng)然了,這也是從記憶中回想出來的。

特別他剛跟樓影約會后回到家,或者對她的思念突然襲來的時候,他的眼前全是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他去到畫架前,反復(fù)描繪,有時候越畫越心疼,不忍心往下畫了,他就放下它,去畫另外兩張,畫林老師和陳工。

三幅畫交替進(jìn)行,這幅進(jìn)行不下去了,另兩幅若有感覺,就去畫它們。他畫的每一筆,都源自當(dāng)時的新感覺、新發(fā)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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