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長篇小說 海邊列車(9)
- 《當代》雜志(2025年2期)
- 《當代》雜志社
- 5735字
- 2025-04-02 17:45:12
父親工傷去世,金素接班進廠。那是三月,寒冬尚未過去,金素裹著一條深紫色的長圍巾,從二號門崗進了總廠,下班時,長圍巾仍然裹得嚴嚴實實,只露著一半眼睛看路。直到春季過半,金素才不得不把圍巾從頭上摘下,一個超級美人這才完整展現在上下班路上。
于是,一傳十十傳百,經常有男男女女到儀表車間串門,真實目的就是來看看新來的美人長啥樣兒。男人贊嘆她美,女人夸獎她漂亮。她無可挑剔的面容身材,讓女人無法嫉妒。因為差距太大了,連嫉妒的資格都沒有。
九月中旬廠子開運動會,儀表車間年輕人少,給金素報名一百米、兩百米、四百米、八百米四個項目,辦事員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詢問金素可以不可以,她并沒有說不可以。結果,在運動會上,這個沉默寡言的小美人竟然拿了三個第一,只有四百米拿了個第二,那是因為跟兩百米跑間隔太短,沒有得到充分休息。
體育會散場,她捧著一摞獎品離開操場。一路不斷有人對她指指點點,交頭接耳,金素很不好意思,想盡快回到宿舍。進廠半年以來,金素上班車間、下班宿舍,很少外出。她在總廠沒有朋友,也沒有親戚。
一輛三輪挎斗摩托,從后面開上來,在她身邊停下。
“小金子,上來?!?
金素認識開摩托的人,知道他是后勤科科長胡運升。她驚奇胡科長怎么會認識她。
“這么多獎品,厲害,看你場上跑步了,兩條腿倒騰得真快!”胡科長說。
胡科長要不是留著個油亮分頭,開著摩托,單看衣著神情,根本看不出是個科長。他更像一個樸實能干的老工人,剛剛從一線下來,工作服上沾滿了洗不掉的油漆涂料什么的,胳膊肘打著補丁,袖口也有多處縫縫補補過。
胡科長說:“小金子了不起,今天凈看你了,滿場飛,累壞了吧,來,上車吧。怎么,還不好意思?”
“沒有,我回宿舍,不遠?!苯鹚匦÷曊f。
胡科長說:“那還客氣什么,我正好去宿舍?!?
金素怕人看到她在跟胡科長推推讓讓,她本想扭頭往前走開,又覺得那樣不好,一時想不出更好的選擇,就坐進了挎斗,不料一坐上去,好像比沒坐進去還吸引人的目光,朝他們這邊觀望的人更多了。
她懇求般望了胡科長一眼。胡科長雖目視前方,但瞬間聽懂了她心聲似的,一扭油門,擺脫了操場門口的人群,然后一拐彎,徹底離開了人群的視線。
這是她第一次坐摩托,涼風吹進她的衣服和皮膚之間,把汗水吹干。路旁的行人聽到摩托車聲,紛紛扭頭看他們,好在路程不遠,很快到了宿舍。
她下了摩托,捧著獎品走向大門洞。胡科長把火熄掉,看著她上了臺階。
“謝謝!”金素回過身道謝。她穿著運動短褲,一雙豐滿結實的長腿裸露在外。
“用不用我幫你拿上去?”胡科長歪著頭說。
“不用。”說話間,金素手上獎品中的一個筆記本掉到了地上,她蹲身去撿。
胡運升下了摩托,伸胳膊從挎斗里拿出一個筆記本,舉起來,向金素揮動,“還落了一個?!?
金素跑回來接過去,轉身跑上樓去了。
胡科長發動摩托離去。
第二天早晨,金素醒來,渾身肌肉疼痛得不行,特別是兩條大腿的筋,嚴重拉傷。她沒去食堂打早飯,忍著疼痛,一瘸一拐下樓,直接上班。
她剛出大門洞,胡科長的三輪摩托出現了。
“上車!”
金素這回沒有謙讓,腿實在太疼了,這一步步挪到車間,上班都會遲到。胡科長下了車,攙扶著她的胳膊上了挎斗,讓她慢慢坐下。挎斗座位上有一個灰紙袋,裝著四根油條兩個雞蛋,她把它們拿起來,拿在手上。
胡科長送她到車間門口。她把紙袋放回到座位上,強忍著疼痛下了摩托車。
“拿走。”胡科長說,“是不是沒吃飯?給你的。食堂的加班飯,沒人管你要錢?!彼鸦壹埓迷谑掷铮鹚厣熘绷烁觳?。
金素滿面緋紅,她怕人看見,抓過灰紙袋,艱難往換衣室挪去。
下班的時候,金素很怕胡科長再來,她緊跟著師傅們一塊兒往門崗走,腿再怎么疼,也不肯落在后邊,回到宿舍,她才松下口氣,胡科長沒有來接她。這很像哪部電影上的情節,女主人公甩掉了一個跟蹤她的壞人似的。胡科長是壞人?她暗暗在心里笑了。
第二天上班走出宿舍,沒有看到胡科長和他的摩托,她很是高興,雙腿的疼痛也減輕了,走路恢復了風馳電掣。
從學校到工廠,金素的世界擴大了一大圈,上班了就是進入社會了,所見所聞跟學校迥然不同,跟那個后媽率領妹妹弟弟以她為敵的家有天壤之別。讓她感覺長大成熟、獨立自主的一個重要標志是有工資了。她拿第一筆工資存了十塊錢定期,看著寫有自己名字的存折,她長吐一口氣,攢吧,終會有用,這是將來的本錢,雖然她并不知道將來要干什么。
就這樣,金素毫無準備、毫無留戀地離開沒有了父親的家,來到沒有了父親的總廠。工廠里眾多車間,廠房,塔,爐,食堂,澡堂,海邊的火車車廂,老師傅,小師傅,都讓她覺得新鮮??墒?,等這些熟悉了,她又覺得廠子太小,不過如此,因為人人都差不多,穿著一樣的工作服,工作也基本是天天重復,都歸一個書記一個廠長管,開一樣的會,學習傳達一樣的文件,同一天開工資,上班的道路、景色也都千篇一律。她覺得師傅們的生活過得其實也很單調無趣,女的每天叨叨的都是那么點婆婆媽媽的事,男的或老婆孩子熱炕頭或咋咋呼呼,都沒什么大出息,她是車間年齡最小的,但卻覺得比她大了許多歲的師傅眼界思想都很幼稚,并沒有多少能夠讓她佩服的地方。她不交朋友,寡言少語,甚至輕易不笑,她五官多標致啊,笑起來別樣有風采,但她卻盡量不笑,大多數時間她根本不想笑,工友看不透她的心思,并不覺得她不笑有什么別扭,她不笑比別人笑還好看。師傅跟她講話,她認真聽著,然后什么也不說,對什么事情都不表態,誰都不知道她心里的真實想法。
這以后胡科長經常恰到好處地跟金素偶遇,有的沒的跟她閑扯幾句,主動送上關懷和溫暖。特別在她遇到困難、面臨難題的時候,他總會及時出現,把她解決不了的問題說出來,替她出主意、想辦法,然后再切實地幫助著去辦,從來不管金素的“不用,不用”。
金素雖不諳世事,出于女孩的本能,也看得出胡科長對她有著特別的心思,但她不害怕,甚至很愿意去感受他對她的好感以及關懷,沒有擔心他將會做到何種程度,也沒有想過這樣下去,最終會引發什么樣的后果。
所以胡科長這種特別的關心體貼,金素說不好是需要呢,還是產生了習慣性依賴,反正不抗拒。有時候他明顯地言談輕浮,舉動粗俗,甚至到了無恥下流的地步,她也只是稍稍表示反感,沒有發怒或者離去,結果引來他的得寸進尺,她仍然不言不語,悄悄陶醉于這份邪惡誘惑帶給她的新鮮刺激,它們強烈、神秘、可怕,卻又難以抵擋。胡科長人前冠冕堂皇,背后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肆無忌憚挑逗她,說著那些不應該在一個小姑娘面前說的粗話,讓她逐漸習以為常。
一個星期天中午,金素在宿舍食堂吃完了午飯,人還沒有走出“摸黑通道”,就聽到了熟悉的摩托車響。
食堂外邊,胡科長跨在摩托上?!靶〗鹱樱教幷夷隳?!”他說,“周三下午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有事相告。”
“什么事?”金素問。
“好事,你來了就知道?!焙崎L說。
“現在說唄。”
“說不了,太早了我還不知道呢,太晚了又不趕趟?!?
“車間星期三下午政治學習?!苯鹚卣f。
“請假,就說家里有事,老徐不給假,你就說我找你?!闭f完他發動摩托,開走了。
老徐是金素所在儀表車間的主任。
星期三,吃過了午飯,金素猶豫著要不要跟徐主任請假。
最終決定還是請假,假如徐主任不給假,她也不會說胡科長找她有事。她想了個萬全之策,下午,她先是參加了一個小時的學習,然后在下課時間跟徐主任請假,請假的理由徐主任也不好拒絕,她跟廠內衛生所約定好了,周三是女大夫出診,她去做個檢查。徐主任給了假。
金素為了證明自己沒有說謊,她真的去了趟廠內衛生所,女大夫問她怎么了,她說心慌,這也并非謊話。
大夫用聽診器,聽了聽她的前胸后背,摸了摸脈搏,又量了血壓。大夫建議她好好休息一下,感覺再不好,去醫院做個心電圖,心跳九十,有點快。
“需要開點別的藥嗎?”大夫問。
“不需要,謝謝大夫?!?
金素從衛生所出來,走路的速度放得很慢,她在斗爭,還要不要去找胡科長。
三點過五分,金素來到后勤科科長辦公室。她敲敲門。
“請進!”
她推開門。
胡科長見來人是金素,向她招手,“遲到了??!快過來!”
金素站在門口,沒有言語。
胡科長見她不過來,便拉開抽屜,從里面取出兩張紙。
托兒所招阿姨,名額有限,金素報了名,胡運升怎么知道了這事?反正她的事他總能第一時間知道,有些事情她只是在心里想,沒有說出來,也往往被他說中。胡科長經常目光如炬地盯著她看,看得她滿臉通紅,不敢回視。
胡科長拿著的是兩張考試卷。金素不明所以。胡運升把試卷放到桌子上。他說:“帶答案的,回去好好背背,明天就考試了是吧?”金素喜出望外,拿了試卷就往外走。
“哎,等一下?!焙\升喊道。金素轉回頭。胡運升說:“寫幾個錯別字,不能考一百啊?!?
下樓梯的時候,金素快速看了一遍試題,有三道題她押對了,還有五六道題她完全沒有想到,多虧了胡科長,她想。
走出大樓,她回頭往樓上望望,發現胡科長站在窗子前,見她回頭,一閃身離開了窗子。今天是星期三,各單位都集中學習,金素進樓出樓,一個人沒有遇到。廠部大樓前的小廣場,空空蕩蕩。
她突然想到剛才忘了說謝謝,是不是應該回去說一聲謝謝,有兩道填空題的答案好像是錯的,回去吧,跟他確認一下。
她折返回樓,再次來到后勤科科長辦公室,她忘了敲門,推門而入。
胡科長從辦公桌后站起來,滿臉的驚訝瞬間化作欣喜,又似乎已經很不耐煩了,他從辦公桌后繞出來,上前直接把金素摟了過去,手直接插進了她的上衣,伸進了胸罩中,滿是老繭的大手,使勁揉搓。金素被捏得面紅耳赤,手足無措,但是卻沒喊也沒哭。胡科長不管不顧,手貼著她的小腹,插進了她的大腿間,她往外推他,但胡運升力氣太大,他翻過她的身體,揪她的屁股和大腿內側的軟肉,短短幾分鐘,上下摸遍了她全身,她已經放棄了反抗,軟綿綿任他擺布,可是突然他放開手,放金素下地。
金素沒有迅速跑出去,而是慢慢整理好衣襟和頭發。胡運升咬著牙微笑著,死盯著金素緋紅的臉蛋,眼珠子明亮得像三節手電筒的燈泡。他走回辦公桌后坐下,屁股一挨上椅子,情緒瞬間恢復正常,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他說:“考卷自己一個人看,可不能告訴別人啊,讓別人知道了,我也麻煩。”他這樣一說,迅速拉近了跟她的距離。弄得她不得不跟他共同保守一個秘密,而且連剛才對她采取的流氓行為,也包括在秘密之內了。
“嗯?!彼p輕答應,推門離去。
年輕姑娘好奇心萌動且懵懂無知,青春向往跟不可以逾越的邊界,她還拎不清楚,需要的跟正當的,她分辨不明白,好玩的跟可怕的,她區別不開,肉欲的和道德的,她常常有犯禁的沖動,她的孤獨太深了,沉悶得太久了,面對眼前無論是火海還是狂風暴雨,即使不敢主動前沖,也甘愿隨波逐流。
世間舞臺的陰暗一隅,必有反角出沒。反角可沒有耐心按照一個天真少女的意愿毫無效率地往下演,反角另有劇本,上面寫滿了急功近利和不擇手段。下一個星期三下午,胡運升再次約金素來辦公室,在電話里,金素沒有答應,只是輕輕扣上電話,咬著嘴唇搖頭??傻葧r間慢慢來到了周三下午三點,她準時應約了。在他的辦公室里,胡運升囊中取物般在金素身上要去了他想要的,從此一發不可收,讓她成為他的玩物。金素這才感到了后悔和害怕,對方的粗魯和無恥讓她屈辱,他的丑陋一面毫不掩飾地暴露,他逼著她無羞臊地照著他的邪念墮落。事后,她常常一個人躲著哭泣,并漸漸噩夢不斷。清醒的時候,她哀求他放過自己。
得手的胡科長當然不會放手,年輕純潔的金素,讓他嘗到從未有過的甜頭和刺激,軟面團一樣的金素,讓他可以按照一時興起的壞心思,任意拿捏。
漸漸地,她也變得在某些方面不管不顧了,以至于后來,她會主動參與到這個只有他們兩個人的秘密游戲中,她往他辦公室打個電話,什么話不說,一會兒胡科長就開著三輪摩托來宿舍樓下,等著她下樓。他載著她,找到一個沒人的地方,或者在倉庫,或者某處空房子,夏天,他還把她帶到山上。
屈辱的同時,她感到刺激,她無人傾訴的欲望,既躲不掉,又離不了,她既渴望,同時又感到自己低賤,一方面她恨自己不爭氣,一方面她又似乎自動自覺陶醉于胡運升經驗老到的引誘玩弄。內心里她不喜歡他,并且相當厭惡他作為一個得意忘形的施虐者身上那種毫不掩飾的卑鄙無恥齷齪。但她好像從未真正想到要擺脫他,更不可能譴責他,或者控告他。
她會為他吃醋。當聽到某個風騷娘們兒跟他有曖昧,或者他當著她的面,用他那色瞇瞇的眼睛,跟她們眉來眼去,厚顏無恥地跟她們打情罵俏的時候,她的眼淚會抑制不住地流下來。她想到過要去打她們,扯她們的頭發。但事后她最想打的還是自己。
調到托兒所后,她成了他隨叫隨到的破鞋。她嘗到了背后被人戳脊梁骨的滋味,偶爾她會從沉淪中擺脫,她跟他關系雖然沒斷,但已經認識到他帶給她的,并不是她渴望的解放,而是另一種更加可怕的牢籠。這種人前偽裝、人后瘋狂的變態生活,讓她的精神瀕臨崩潰。她雖不知健康的生活應該是什么樣,但覺醒的先天良知告訴她,這種低級的放縱不是正常人應該過的,可是,平庸乏味的尋常生活她又看不上。只要她人在總廠,她就沒有辦法擺脫他,無法談朋友、找對象。她日里夜里幻想的是離開總廠,離開大連,但是怎么才能做到,她沒有具體方法。后來,她調到跟林雪鴿一個房間,從友情和關愛中獲得了些許放松,但只流于表面,幼稚單純的林雪鴿,根本不可能幫助她解開隱藏心中的矛盾糾纏。
她無聲地吶喊,世上還有沒有天理了?這么一個無恥壞蛋,不但沒有受到應有懲罰,還官升副廠長,痛恨的同時,她也不得不承認,在詭計多端、心狠手辣等方面,他比一般人可厲害多了。
這天,金素忽然感到心中煩悶,喘氣都困難,簡直要憋悶死,決定去市內轉轉,她跟林雪鴿說了,林雪鴿要到工會趕稿子,不能陪她,金素就一個人去了市內。
她沿著天津街,進了天百,在里面逛了大半天,什么也沒有買,只是一層樓一層樓地閑逛。百貨逛夠了,她從上海路走到勝利橋頭,轉到長江路,溜溜達達,來到了火車站。
火車站總能讓她莫名激動,平常一些感知不到的情緒,都會在此地顯現,它們圍繞著她飄蕩盤旋,讓她心跳加速。她從未坐過火車,但每次望見火車站,她就變了一個人一樣。平常寡言少語的,似乎膽小怕事,實際未必,她只是缺乏一個契機,她期盼著能有那么一天,勇敢大膽的行動能在她身上實踐。
火車汽笛聲從站樓后面傳出來。
什么時候火車能帶上她,把她帶到一個遠遠的、豐富多彩的世界中去?
金素在車站里出外進,既興奮又落寞,上樓下樓,轉了一圈又一圈,后來,在廣場上,她被一個小伙子吸引,身不由己向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