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尚未打開的城門外慢慢地聚集了不少的人。他們挑著擔,推著車,大都是住在京郊的小商販。一些看著還新鮮的瓜果上沾著霧水。
似是瞧見了老熟人,有人沖對方打招呼:“老李頭,你也來了啊!”
叫老李頭的男人愣了一下,眼神有點躲閃,慢慢湊近他小聲道:“這不來不行啊……小道消息,宮中那位出事了,上元宴取消了,再不趕緊賣了,我這些就全爛地窖里了……”
“噓,你可別聲張啊,一不小心是要那啥的。”話罷,他用手在脖子上一劃。
和他對話的人眼神一下子就慌了,馬上環視四周,見周圍沒有人注意后,二人相互交換了個眼神,然后各自往旁邊散開,再不說話了。
虞歲寧靜靜地站在旁邊,將他們的動作和神色盡收眼底。
突然,一陣有力的馬嘶聲響起,從西側小路上緩緩駛來一輛黑色雕花馬車。單從外表上也看不出有多華貴,但若細瞧,如此細致精巧的雕花,尋常人家亦是用不起的。
站在路旁邊的人紛紛向四周散開,高頭大馬自成威武氣勢,一時間,空氣靜了一霎。
守城門的侍衛遠遠地聽到了聲音,緊閉了一夜的大門在馬車快行至門口的時候,轟然打開了。
馬車行得平穩,也迅速,卻經過虞歲寧站的位置時稍一停滯,簾子隱隱動了一下。
許是動靜太小,周圍幾乎沒人注意到。
虞歲寧看著愈來愈遠的馬車,眸色逐漸深沉。
不過,城門一旦開了,進城的速度開始快了起來。
守衛看過虞歲寧的通關文牒后,便放她進城了。
上京城乃大梁朝皇都,繁華富庶自不必說。四處高樓鱗次櫛比,來往商販在小巷連走奔波,換班的巡兵們打著哈欠四散開來,有的進了旁邊的小酒館,叫了一壺溫酒,有的互相打趣著,叫嚷著進了比小酒館繁盛了不知多少倍的酒樓,門口新上完妝的老板娘笑得炸開了花。
虞歲寧站在原地,靜默了許久。
她對上京并沒有太多印象,虞家離京時她不過一歲,后來上京就只存在于祖父的念叨中了。祖父常哄她說要帶她來上京吃最好吃的桂花糕,說上京的酒濃醇,說在上京能看到最美的煙火。只可惜,祖父至死都未再回到上京一次。
這就是祖父和長姐生活了這么久的皇城嗎?
祖父,我來上京了。
虞歲寧在心底默默道。
直到不知什么人推攘了她一把,她回過頭看去,發現是個衣衫襤褸的乞丐。
女乞丐見她有反應,“撲通”一聲沖她跪下,長滿了凍瘡的雙手抓著她的裙擺,嘴里不停地說著:“求您……”
虞歲寧沒有說話,只是低頭看她。
有路過的商販看到了這一幕,默默地繞得更遠了些。
旁邊茶鋪的老板見虞歲寧沒有動靜,以為她被乞丐嚇住了,不忍地朝她喊道:“姑娘!別信她,她就是個騙子!一看你就是外地人,她平日也就只敢騙取不知情的外地人了!”
誰知女乞丐聽了老板的話后,突然松開了虞歲寧的裙擺,重重地將頭磕向地面,一下又一下的,鮮血隨著她的動作慢慢流了出來,染上了地面。
忙著收拾桌子的老板娘一見這架勢,忙將還試圖朝虞歲寧喊話的老板拉進了屋去。
半晌,虞歲寧俯身,低聲問:“你想要什么?”
女乞丐一聽,留滿血的頭瞬間抬了起來,那一剎那,虞歲寧承認那個眼神中有她似曾相識的澄澈。
“我不是什么富貴之人,也沒有多到可以隨手施舍的銀子。”虞歲寧忽地避開那道目光,冷冷道。
女乞丐的目光一下子失去了稍許光彩。
她皺了一下眉,還沒等女乞丐回應,又快速加了一句:“但我還缺個婢女。”
女乞丐剛才要暗淡下去的目光,又瞬間明亮了起來,像久溺深潭之人,忽然抓到了浮木。
虞歲寧又道:“你要想好了,我不是那種金枝玉葉的大小姐,我的婢女也不會像大戶人家的那樣只做些輕松的活計。”
女乞丐點頭,眼里的光這一次沒再暗下去,虞歲寧忽然松了一口氣。
她也沒再說什么,伸手扶起女乞丐,兩人一起順著街道走去。
不過,兩人都沒注意到的是,在旁邊一座不起眼的酒樓上,有人正透過窗子注視著她們的一舉一動。
見她們慢慢走遠,窗邊執黑子的男人輕笑一聲:“這就是你找的棋子?”
坐在對面的男人輕輕落下一粒白子,端起早已涼透了的茶抿了一口,不緊不慢地說道:“不急,小子亦能定大局。”
“你有耐心就行,”執黑子的男人站起,端起茶一飲而盡,“不下了,我得回去了,再晚阿秀就發現了。”
對面的男人指了指被扎成一捆的糕點。
“哦,對,”已經邁出幾步的男人又折返了回來,伸手拎起糕點,“差點忘了。”
走到門口,他又回頭招手,遠遠拋下一句:“謝了!”
坐在窗邊的男人將目光收回,又看向虞歲寧離開的方向。
太陽越升越高,光打在窗檐上,男人的眼神變得越來越晦暗不明。
#
虞歲寧二人最終在臨近城郊的一家小客棧落了腳。
客棧的住客不多,由于臨近凈慈寺,多半是一些祈福暫住的短客。
所以聽到虞歲寧要住月余后,掌柜的熱情地和她攀談起來。
“姑娘瞧著面生,不是本地人吧?”掌柜的邊領她們往里進,邊問道。
虞歲寧點頭:“汝南鄉野人。”
“姑娘瞧著可不像鄉野人,瞧瞧這舉止氣度,要我說,在那些閨秀小姐們當中也是排的上名號的。——姑娘可別不信,想當年我也是接待過那些閨秀的……”掌柜的開始喋喋不休起來。
虞歲寧微微一笑,打斷了他的話:“掌柜的謬贊了,只是一路奔波著實有些乏累,不知可否容我家小妹先歇息片刻?”
掌柜瞅了一眼她身邊的女乞丐,忙接話:“對對,一路奔波也確實乏累,兩位姑娘先歇息,有什么需要盡管說。”
“多謝。”
待掌柜的走后,虞歲寧從包裹里拿出剛剛順便置辦的衣裙,遞給女乞丐。
待她換完衣服坐下,虞歲寧問:“你有名字嗎?”
女乞丐點點頭。
“是什么?”
女乞丐猶豫了一下:“……狗娘。”
虞歲寧微愣,隨即又道:“你既跟了我,就不再與過去相干了。”
“百事從歡,你以后就喚從歡吧。”
“從歡……從歡,多謝姑娘。”她說著又要跪下磕頭,眼里閃著盈盈水光。
虞歲寧忙攔住她:“你我非尋常主仆,你亦不必跪我。”
“……是。”從歡點頭答應。
屋內靜了半晌,虞歲寧突然問:“你是土生土長的上京人?”
從歡點頭:“我自幼無父無母,打記事起就在上京城里了。”
“那我問你,凈慈寺每逢何時香火最盛?”
從歡略一思索:“好像是上元節。”
虞歲寧想了片刻,突然用手蘸水在桌案上寫了幾個字。
如若有見過世面的人在場,一定會被嚇得面容失色。
推開的窗子適時地吹來一陣風,過了許久,從歡看到殘留在桌案上的水漬赫然只剩一個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