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普利策文學獎得主威廉·斯泰隆代表作(共3冊)
- 威廉·斯泰隆
- 18367字
- 2025-04-09 17:44:19
第一章
那時候,曼哈頓區很難找到便宜的公寓,所以我只好搬到布魯克林去。那是一九四七年,我記得很清楚,那年夏天有很多事情讓我覺得開心,其中一件便是天氣。陽光明媚,氣候溫和,空氣中滿是馥郁的花香,就像時光被扣留在狀似永恒的春天。光是因為我覺得自己的青春快走到了盡頭,我也得對此表示感激。當時我二十二歲,努力想要成為一名作家,卻發現十八歲時那股奪目、持續,幾乎將我燒毀的創作之火已經化為一盞幽暗的導航燈,僅在我心頭,或在我曾最渴望創作的地方留下象征性的絲絲光芒。并非我已無意于寫作,我仍然熱望將那部我長久以來想寫的小說寫出來。只是在開始寫了幾個不錯的段落之后,我就再也寫不下去了,或者說類似于格特魯德·斯泰因給“迷惘的一代”的一名二流作家做的評論,我是靈感滿腔卻無處下筆。更糟的是,我失去了工作,身上的錢所余無幾,于是自我放逐到弗拉特布什——像其他的同鄉一般,一個在猶太人王國中徘徊的瘦弱又孤獨的年輕小伙子。
就叫我斯廷戈吧,那個時期認得我的人都這么叫我。我還在家鄉弗吉尼亞州上預備學校時就有這個諢名了。我母親去世后,我父親因為我難以管教而心煩意亂,便將十四歲的我送進這所不錯的學校。我這個人不修邊幅,尤其不注意個人衛生,因此很快就得到了“臭哥”的綽號。不過隨著時光的流逝,加上我個人習慣的徹底改變(事實上,我對此感到羞愧,現在甚至有點潔癖),這個無禮又難聽的綽號便在不知不覺中為人淡忘,代之而起的是更有魅力,或者說不那么沒有魅力,當然也更戲謔的“斯廷戈”。直到我三十幾歲時,這個諢名才神秘地和我告別,像一個蒼白的鬼魂,從我的生命中銷聲匿跡,而我對這種消失漠不關心。但是在我寫作的這段時期,我仍然被稱為斯廷戈。如果我一開始沒有對這個綽號加以解釋,那可能是因為我所要描述的是我生命中孤獨又病態的一段時期,那時我就像住在山洞里的瘋狂的隱士一樣,很少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我很高興丟了工作——這是我這一輩子除了服兵役,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支領薪水的職務,雖然失去這份工作大大削弱了我本就微薄的財力。現在我還認為,在那么年輕時我便明白了自己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是坐辦公室的料對我而言實在是有利無害。事實上,想到最初我是多么向往這份工作,而不過五個月后我卻安心——甚至可以說是欣然——接受被解雇的命運倒使我頗為驚訝。一九四七年,工作機會極其稀少,尤其是出版業的工作,但我很幸運地被一家大出版公司雇用,職位是“初級編輯”——審稿人的委婉說法。當時的錢比現在更有價值,雇主的權力可以透過我的薪水窺見一二——周薪四十美元。扣除稅金后,每一鐘點的報酬是九十美分多一點。每個星期五,那個管工資的駝背小婦人都會把一張數額不多的藍色支票放在我的辦公桌上。然而對世界上有財有勢的大出版公司付給我微薄薪金這一事實,我絲毫不覺得沮喪。我還年輕,又堅韌不拔,對我的工作懷有一種崇高的理想——至少在剛開始的時候。況且,這份工作也自有其迷人的補償:在21俱樂部[1]吃午飯,和約翰·奧哈拉共進晚餐,才華橫溢、泰然自若卻追名逐利的女作家為我的編輯洞察力而感動,諸如此類。
但過了不久,這些事情一件都沒有發生。一方面,這家出版公司雖然以出版教科書、工業手冊及數十種科技期刊——涉及范圍多樣又神秘,包括養豬業、殯儀館學和塑膠壓鑄——為主,卻也出版小說和非小說,因此需要一個像我這樣的審稿人,但它的作家列表卻很少吸引到真正的文學愛好者的注意力。舉例而言,我剛去上班時,出版公司所支持的兩位最重要的作家分別是退休的二戰時期的海軍五星上將和因寫鬼故事名登暢銷書排行榜中游的前共產主義密探。想要找一個像約翰·奧哈拉(雖然我有許多杰出的文學偶像,但對我來說,奧哈拉是那種年輕編輯可以與之一起外出喝酒的作家)那樣地位的作家,根本就是絕無可能。此外,我被分配的工作任務令人沮喪。當時麥格勞-希爾出版公司(以我雇主的名字為名)缺乏文學作品上的名氣。它一向以供應科技書而聞名,我工作的那個出版大眾書、渴求實現克諾夫出版公司和斯克里布納出版公司同樣成就的小部門,自然顯得無足輕重。它有點像蒙哥馬利·沃德或馬斯特斯這樣巨大的零售組織毫無顧忌舉辦的私人沙龍,用于交易貂皮和灰鼠皮,但內行人都知道這些動物皮毛是來自日本的染過色的海貍皮。
因此,作為辦公室職位最低的人,我不僅沒有機會一讀略有可觀之處的手稿,還被迫用心閱讀一無是處的作品——稿紙上滿是咖啡污漬和指印。這些老舊又殘破的稿紙無聲訴說著作者(或經紀人)的束手無策,顯然麥格勞-希爾是他們最后考慮的出版公司。但是當時那個年輕又醉心于英國文學的我,就和馬修·阿諾德[2]一樣,嚴格要求所有作品只能表達最高的嚴肅性及真理,所以對這些出于上千個孤獨又脆弱的陌生人的渴求創造出來的無依無靠的“孩子”,我因自己的權威性和理論知識而厭惡它們,就像厭惡猩猩捉它毛皮上的害蟲一樣。我立場堅定,評審嚴苛又刻薄,毫不留情,但仍覺得難以忍受。在麥格勞-希爾大樓——位于西區四十二街,一幢外觀巍然、引人注目卻缺乏靈魂的綠色大廈——二十樓那間窄如鴿籠,鑲有玻璃的辦公室里,糟透了的作品堆滿了我的辦公桌,上面全都是滿載著希望和蹩腳句子的稿子,我對這些作品的鄙視程度只能和一個剛讀完燕卜蓀的《朦朧的七種類型》的人比。無論那著作有多糟糕,我都得寫上相當詳盡且合理的評述。起初我能從大肆批判這些手稿中獲得一種報復性的痛快,從而覺得有趣,但不久后,這些千篇一律的平庸之作便令人掃興,我開始厭煩這份無聊的工作,也厭煩不停地抽煙和曼哈頓區煙霧彌漫下的景色,以及在枯燥而沉悶的時光中,寫出無情的審讀報告。我不做潤飾,逐字照錄,列舉如下。
哦,聰明無比又妄自尊大的年輕人!我在談論這些走投無路、缺乏機遇又沒什么文學水準的著作時,是多么幸災樂禍,多么滿不在乎。我也無所畏懼地挖苦麥格勞-希爾以及它為獲得一筆“巨款”出版可能會被《讀者文摘》等雜志摘錄卻沒什么用的“爛”作品(雖然我的嘲弄可能就是我后來被炒魷魚的主因)。
若非看過我所有報告的資深編輯是一個和我一樣對雇主及這個巨大又了無生氣的出版王國感到幻滅的人,我就不會寫出如上例中的最后一句那樣的牢騷,也不會暗示麥格勞-希爾出版公司的出版風格十分粗糙。這名編輯是個睡眼惺忪、才識俱佳、屢屢受挫卻很有幽默感的愛爾蘭人,名叫法雷爾,為麥格勞-希爾旗下的《泡沫橡膠月刊》《修復學的世界》《殺蟲劑新聞》《美國露天礦工》等刊物工作多年,直到五十五歲左右才被調到較輕松、不那么忙碌的大眾圖書部門。他排遣上班時間的方式是吸煙斗,閱讀葉芝[3]和霍普金斯的作品,以寬容的態度瀏覽我的報告。我認為他還熱切地盼望著提早退休,住到臭氧公園。我對麥格勞-希爾的嘲笑和我撰寫的報告的基調不僅沒有冒犯他,反而使他感到有趣。法雷爾早已成為毫無野心、沉默度日的人。這家公司就像巨大的蜂巢一般,有朝一日會使雇員變得麻木不仁,哪怕這名雇員胸懷大志。他明白我只有不足萬分之一的機會可以找到值得出版的手稿,因此我覺得他并不以我的一點樂子為忤。我至今仍非常珍惜一份較長(如果不是最長)的報告,大抵是因為那可能是我寫過的唯一一份表達我憐憫之情的報告。
不是我的標準太高,就是作品的質量太差,但不管是哪種情況,我在麥格勞-希爾任職的那五個月里沒有推薦過一部著作。很諷刺的是,據我所知,有一本被我退稿,后來找到另一家出版公司出版的書大獲成功,成為一部極受歡迎的作品。這本書被芝加哥的一家出版公司出版時——那是我從麥格勞-希爾令人難以忍受的稿件中逃離一年左右后,我常揣想法雷爾或其他某個高級主管的反應。因為必定還有人對我的報告存有印象,又回頭去翻以前的文件,帶著一種鬼知道的失落和沮喪,重讀我冷酷無情、傲慢自負又引起重大損失的退稿報告。
這就是我對現代探險的經典巨著——《孤筏重洋》的處理方式。幾個月后,看著這本書位居暢銷榜榜首數星期不下,我覺得難以置信,只能為自己的愚蠢找個借口,安慰自己說,要是麥格勞-希爾付給我的薪酬不止每小時九十美分,也許我就會更容易找到好書與臭錢之間的聯結。
這個時期我住在西十一街大學住宅俱樂部的一幢建筑內,一間八英尺[6]長、十五英尺寬的小房間里。我一到紐約就被這里吸引了,不僅是因為它的名字(這個名字讓我想起了常春藤聯盟鋪了粗呢桌布的休息桌,桌上隨意放著幾本《新共和》和《黨派評論》雜志,還有身穿長禮服,服務顧客并為顧客的請求而煩惱的年老的侍者),也因為它便宜的租金——一個星期十美元。當然,常春藤聯盟這種想法完全是一種愚蠢的幻想,大學住宅俱樂部事實上只是一家廉價旅社上的小閣樓,它和鮑厄里街區的出租房屋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這里有一扇上鎖的門,使人享有名義上的隱私。此外,幾乎其他所有的一切,包括收費,它都和廉價旅社一樣,只是服務程度略有差別。說來,這個地方倒也奇妙,還有點別致。由我四樓房間里后面那扇沾滿塵垢的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見西十二街上某住宅里的美麗花園,偶爾還會瞥見這個花園的主人——一個愛穿花呢服的年輕人(我猜想他是《紐約客》或《哈潑斯》雜志的明日之星)以及他活潑可愛、身材勻稱的金發妻子(他的妻子時常穿著寬松的長褲或游泳衣在花園里跑來跑去,偶爾和一只滑稽、過于整潔的阿富汗獵犬戲耍,或四肢攤開,仰躺在一張吊床上)。我會幻想自己和她做愛,那種渴望頑固、無聲、遲鈍但又清晰。性,或者說性的缺乏,加上這個慵懶、迷人的小花園——及花園的主人,似乎使得大學住宅俱樂部的衰頹更加令人難以忍受,也加重了我的貧窮和孤寂,還加深了我的漂泊感。住在這里的全都是男性,多半是中老年人,流浪漢和失敗者,每每在狹窄而墻皮剝落的走廊里跟他們擦身而過時,我都能聞到他們身上的那股酒的酸臭味,以及他們散發出來的絕望氣息。這些人是要去貧民窟的。這里沒有令人敬愛的老管理員,只有幾個接待員在前廳值班。他們個個面色鐵青,頭頂吊著一個小燈泡,幽幽地發著光;他們也為客人開那個嘎吱作響的電梯,每次電梯無限緩慢地升上四樓時,他們都會咳嗽不止,撓著給其帶來疼痛的痔瘡。那年春天,夜復一夜,我就像個半瘋的隱士,將自己幽閉在那鴿籠似的房間里。事實上,我不得不這樣做,不僅因為我沒有多余的錢可以娛樂,也因為剛到這個大都市來,我有些畏縮,只比沉默寡言好一點,所以既缺乏交友的機會,又缺乏交友的積極性。這是我這一生第一次了解突如其來的孤獨有多么痛苦,就像突然被關進單人囚室的重犯一樣,我發現自己消耗著我不知道自己還擁有的“體內脂肪”。在五月的黃昏中,我在大學住宅俱樂部里看著我有史以來見過的最大的蟑螂爬過那本《約翰·多恩詩歌與散文全集》時,突然看到一張孤寂的臉,我認為這實在是一張丑陋而冷酷的臉。
因此那幾個月,我排遣夜晚的方式鮮有改變。每天五點離開麥格勞-希爾大樓,在第八大道搭乘地鐵(五美分)到村莊廣場下車,走到熟菜店買三罐啤酒——在我的預算內,也不會有什么愧疚感。回到小房間后,我就躺在波紋狀床墊(鋪有散發著高樂氏洗滌劑香氣的床單)上看書,一直看到我的最后一罐冰啤酒變溫了——大約是在一個半小時后。所幸我尚在熱愛看書的年齡,因此雖然我還是一個人,卻可以很好地固守我的孤寂。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該如何度過這些夜晚。我不但是個恣意任性的讀者,而且不會局限于一定的主題,對文字——幾乎任何文字——的興奮程度近于情欲的爆發。我就是說的字面意思,要不是看了其他一些人給我的字條,向我坦承他們在青年時期也有這種特別的感覺,我知道如果我說自己有段時間和電話簿調了半個小時的情,繼而引發情欲可能會讓人覺得難以置信,還可能會被人鄙視。
無論如何,我就只是看書——我記得那一季深受我喜愛的書中有一本是《火山下》,到八九點時我就出去吃晚餐。多讓人難忘的晚餐!到現在比克福德餐廳的索爾茲伯里牛肉餅和賴克的西式煎蛋卷的油脂味仍令我記憶深刻,久久不能忘記,甚至有一天晚上我快暈倒時還出現了幻覺,發現眼前有一根淺綠色、幾近透明的羽毛和一個小小的鳥喙。還有雅典餐廳的羊排,軟骨緊實地嵌入其中。羊排吃起來像老羊,混入了黏糊糊的土豆泥,臭烘烘的,明顯就是用不知道從哪個倉庫偷來的脫了水的羊做成的。不過我對紐約的美食和我對很多其他事物一樣一無所知,過了好久之后,我才了解到在紐約市想要花不到一美元吃上飯,最上乘的選擇是在白塔餐廳點兩個漢堡加上一塊派。
回到我的房間后,我會猛地抓起一本書,又一次沉浸在虛構的故事中,看它個通宵。然而,有時候我不得不做令我厭惡的“家庭作業”,那就是為麥格勞-希爾即將出版的書寫印在書封上的簡介。事實上,回想我最初之所以會被麥格勞-希爾雇用,多半是由于我為它出版的一本大部頭巨著——《克萊斯勒大廈的故事》試寫過簡介。我寫的詩意抒情又飽含力量的簡介給法雷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不僅是我應聘成功的重要因素,還明顯讓他覺得我可以為即將出版的圖書創造出同樣的奇跡。我認為他對我最大的失望之處在于我無法再創輝煌,無法寫出出色的簡介。法雷爾不知道但我隱約知道的是,給人帶來絕望和損耗的麥格勞-希爾綜合征已經出現。雖然我很不愿意承認,我卻開始厭惡我對工作的態度。我不是一個編輯,而是一個作家——一個懷抱著和梅爾維爾、福樓拜、托爾斯泰或菲茨杰拉德同樣熱情和大志的作家,他們能夠撕裂我的心,奪走一部分,而且每天晚上或單獨或一起來召喚我加入他們那無與倫比的職業。為書封寫簡介使我感到屈辱,尤其是我被指派贊譽的那些書并不是文學作品,而是差了十萬八千里的商業書籍時。下面是一段我無法完成的內容簡介:
寫下像這樣的一段文字就需要數個鐘頭。我該用“無疑是舒潔面巾紙”還是“明顯是舒潔面巾紙”?“各項需要”還是“各種需要”?“大量”?“眾多”?在寫作時,我會心煩意亂,在斗室里踱步,口中念念有詞,說些沒什么意義的話,希望找到自己的寫作節奏,并不斷抑制自己不知道為什么在進行這項工作時總會有的手淫的沖動。最后,在憤怒之下,我發現自己會對著用纖維板鑲成的墻壁大聲喊著:“不!不!”然后猛然坐在打字機前,一邊不懷好意地大笑著,一邊迅速、一知半解卻頗為順暢地敲打鍵盤。
第二天,一向友善而寬容的法雷爾會望著這幾段文字沉思片刻,帶著一點嘲諷的表情咂他的石楠根煙斗,等他說過“我想這與我們想要的不盡相符”之后,他會咧嘴而笑,表示理解,然后要我再試一次。因為我還沒有全然失敗,或許也因為長老會道德傳統的遺跡對我仍有些威力,那一晚我會再試一次——我會竭盡全力,結果卻可能徒勞無功。在我絞盡腦汁之后,我會放棄,又回頭看我的《熊》[7]《地下室手記》或《比利·巴德》,更常熱望地在窗畔徘徊,俯視那個令人心醉的花園。在曼哈頓春天的金色薄暮中,在我深知自己永遠不可能被驅逐的想象中,一個晚會就要在溫斯頓·亨尼克特的花園里進行;那就是我為他們取的華麗名字。我獨自站了一會兒后,金發的梅維絲·亨尼克特會出現在花園里,穿著襯衫和緊致的印花長褲。她停下腳步望一眼乳白色的天幕,嫵媚地甩甩她迷人的秀發,再俯身從花園中摘下幾朵郁金香。在這個可愛的時刻,她不明白她對全紐約最孤寂的初級編輯做了些什么。我的欲望令人難以置信,但又可以理解——它攀緣嗅探著,滑下這幢老建筑臟黑的墻壁,越過圍籬,像一條蟒蛇般蜿蜒著急速前行,到達她那挺翹的臀部后在靜默中化為我的實體,飽含情欲、饑腸轆轆,但仍在控制之下,一觸即發。我輕輕地用雙臂環著梅維絲,雙手覆在她那豐滿、高聳而甜美的乳房上。她低聲問道:“溫斯頓,是你嗎?”我——她的愛人,就會回答道:“不是,是我,讓我充任你的小狗吧。”她總會答道:“哦,親愛的,好的——等一下。”
在這種錯亂的幻想中,我無法立即在吊床上和她做愛,因為桑頓·懷爾德[8],或E. E.卡明斯,或凱瑟琳·安·波特,或約翰·赫西,或馬爾科姆·考利,或約翰·菲利普斯·馬昆德突然到達了。這時——我的欲望消失,從而恢復了理智——我會發現自己又站在窗畔,熱望地欣賞著下面的歡宴,因為在我看來,溫斯頓·亨尼克特這對年輕歡快又愛好交際的夫婦(一次偶然的機會中,我在他們美麗寬闊的客廳里瞥見了擺滿書的丹麥式書架,這讓我嫉妒)富有得足以招待聞名世界的作家、詩人、批評家,及其他種類的文學家。因此在這些薄暮籠罩的傍晚,他們家的陽臺上慢慢傳出聊天聲,聚滿了衣著高雅又見多識廣的人。在黑影中,我辨認著那些在我的想象中擔任男主角和女主角的臉孔,這些人是從我不幸的靈魂深陷出版的世界之后便為我朝思暮想的。我還未曾見過一位出過書的作家——除了我先前提過的那個糟糕的前共產主義者,有一次他來麥格勞-希爾,但無意中走入我的辦公室,他聞起來有一股大蒜和汗臭味。因此那年春天,亨尼克特家的宴會使我得以浮想聯翩,有機會和害我患相思病、折磨我的偶像打照面。有華萊士·史蒂文斯!還有羅伯特·洛威爾!門邊那個一臉胡子、神秘兮兮的紳士是誰?真的是福克納嗎?傳說他到紐約來了。那個身材豐滿、梳著發髻、面帶微笑的女人必然是瑪麗·麥卡錫。那個面帶譏諷、面色紅潤的矮個子只可能是約翰·契弗。有一回在黃昏中,有個女人尖聲叫道:“歐文!”這個名字一傳到我這個陰郁偷窺狂的耳中,我的心就漏跳了一拍。天色太暗,令人看不真切,而且他背對著我,但這個身材魁梧、被兩個臉上流露出仰慕之情的女孩左右簇擁著的男人,會是寫《穿夏裙的女孩》[9]的作家嗎?
我現在意識到,這些薄暮時分在亨尼克特家逗留的客人必定混跡于廣告游戲業、華爾街或其他空洞的行業,但當時我對自己的錯覺卻深信不疑。然而,就在麥格勞-希爾王國開除我的前一晚,我經歷了一次強烈的感情逆轉,使我此后不再俯視那個花園。那次我照例站在窗畔的那個位置,凝視梅維絲·亨尼克特那熟悉的背影。她一邊做著一些使我非常愛慕的小動作——拉扯襯衫,用一根手指將金色的頭發掠向腦后,一邊和卡森·麥卡勒斯以及一個臉色蒼白、身材高大、一雙近視眼時常眨動——明顯就是奧爾德斯·赫胥黎——的人交談。他們究竟在談些什么?薩特?喬伊斯?陳年佳釀?西班牙南部的避暑勝地?《薄伽梵歌》[10]?不,他們顯然只是在談論環境——這個環境,因為梅維絲指著花園里被常春藤覆蓋的圍墻、小型草皮、汩汩作響的噴泉,及明亮的光線下令人驚嘆的郁金香花床,她的臉上露出愉悅活潑的神情。“要是……”她的表情變得苦惱,似乎說著,“要是……”然后她快速轉過身,握著憤憤的小拳頭,指著大學住宅俱樂部。那個迷人而生氣的小拳頭如此顯眼,如此冷酷無情又激動不已,簡直就像直指我的鼻端一樣。我覺得自己仿佛被聚光燈照亮了,在我瘋狂懊惱的當口,我確信她那張合的嘴唇在說:“要是那個該死的偷窺狂沒有在那里一天到晚地偷看我們就好了!”
但是我在第十一街所受的痛苦注定不會很久。如果說我被解雇是因為《孤筏重洋》這件事的話,那倒不會令人感到遺憾,然而我被麥格勞-希爾辭退的命運卻是由于一位新主編的到來。這個人的姓恰好與“鼬鼠”有相似的發音,所以我在背地里都叫他“鼬鼠”。公司聘請他來是出于緊急需要。當時出版界的人都知道他和托馬斯·沃爾夫有來往,在離開斯克里布納出版公司和麥克斯威爾·珀金斯后他成為沃爾夫的編輯。在沃爾夫死后,他按照寫作順序,幫忙收集了這名作家大量尚未出版的作品。“鼬鼠”和我都是南方人,按理說在紐約這座陌生的城市,同為南方人的我們應該會鞏固一下彼此之間的關系,但打一開始我們就不喜歡對方。“鼬鼠”年近五十,禿頭,個子不高,相貌平庸。我不知道他對我究竟有什么看法——無疑他的這種態度跟我那種傲慢自大、隨心所欲的審讀報告有點關系——只是認為他冷酷、疏離、毫無幽默感,而且自矜自是、不易接近、總是夸大自己的成就。在編輯會議中,他很喜歡說“沃爾夫以前常對我說……”或“正如托馬斯死前寫給我的信中所言……”。
他一天到晚地提及沃爾夫,仿佛他就是這位名作家的另一個自我——這使我感到難以忍受,因為和無數與我同齡的年輕人一樣,我也經歷過因崇拜沃爾夫而感到痛苦的時期。我愿傾其所有和“鼬鼠”這樣的人共度友好而輕松的一晚,向他詢問我崇拜的這位大師不為人知的趣聞逸事,聽到這位文學巨匠令人稱奇的故事、怪癖、惡作劇和他三噸重的手稿時發出一句如“天哪,先生,這太有趣了!”這樣的贊嘆。然而“鼬鼠”和我卻難以溝通。他十分守舊,很快就適應了麥格勞-希爾井然有序、沉悶死板、極端保守的風格。相形之下,我仍精力充沛——方方面面都是如此,對圖書出版的編輯環節和整個出版業的風格、習俗、制造等都抱有一種調侃的態度,雖然我那雙疲憊的眼睛現在只覺得審稿是一件乏味的工作。畢竟麥格勞-希爾是美國商業的典型范例,盡管有文學作品加以粉飾。因此一旦像“鼬鼠”這樣冷酷忠誠的人上任掌權,我知道麻煩很快就要來臨,我離開的日子指日可數。
“鼬鼠”到任不久后,有一天把我叫進他的辦公室。他有張臃腫的圓臉,細小而不友善的眼睛和鼬鼠眼相似,我實在想不通他是怎么得到托馬斯·沃爾夫的信任的。沃爾夫是一個很注重細節的人。他招呼我坐下,虛偽地寒暄幾句后,開門見山地說就他所知,我顯然沒有遵從麥格勞-希爾某些方面的“輪廓”。除了描述一個人的側臉,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如此用這個詞。他繼續往下說,談到了一些細節問題,而我越來越不明白我做錯了什么,因為我確定老好人法雷爾并沒有挑剔過我或我的工作。后來我才知道原來我的錯誤包括了衣著以及政治兩方面(簡直毫無道理)。“鼬鼠”說:“我注意到你沒有戴帽子。”
“帽子?”我回答,“呃,沒有。”我一直都對帽子不感興趣,覺得它代表了一個人的身份。當然了,自從兩年前于海軍陸戰隊退伍后,我就沒有想過會有人強制要求戴帽子。
“鼬鼠”說:“麥格勞-希爾的每個人都戴帽子。”
我回答:“每個人?”
他毫無表情地說:“每個人。”
當時我即刻思考他所說的話,發現那確實是真的:每個人都戴帽子。早上上班、傍晚下班,還有午餐時間,電梯里和走廊上是一片由草帽和氈帽形成的帽海,帽子下面是麥格勞-希爾數千名剪有整齊劃一的寸頭的員工。至少對男士而言的確如此,至于女士——主要是秘書——則可以自行選擇。毋庸置疑,“鼬鼠”所言完全正確。直到此刻我才意識到戴帽子不僅是時尚,事實上還是麥格勞-希爾服裝的一部分,這套服裝還包括領尖有紐扣的箭牌襯衫和剪裁寬松的韋伯牌法蘭絨西裝。這幢綠色大廈里的每一名男士——從教材推銷員到《固體廢物管理》雜志憂心忡忡的編輯——全都是這么穿的。我太天真了,從沒有察覺自己一直沒有穿制服,此刻一了解到這個事實,我感到又惱怒又得意,一時也不知道該怎么回復“鼬鼠”一本正經的暗示。很快我就發現自己以和他同樣冷酷的聲音問道:“請問我在哪方面沒有遵從這個輪廓?”
“我不能決定你看報的習慣,我也不想那么做,”他說,“不過被人看見麥格勞-希爾的雇員閱讀《紐約郵報》卻是很不明智的。”他停頓了一下,“我完全是為了你好才這么說的。不用說,你下班后或私下里可以閱讀你想看的任何東西。只不過……麥格勞-希爾的編輯在辦公室里看激進派的報刊被人看見的話不太合適。”
“那我該看些什么?”我習慣在午餐時刻到四十二街去買一份下午剛出的《紐約郵報》和一個三明治,再回到辦公室里利用休息的一個鐘頭看報、吃飯。我一天只看這么一份報紙。那時候我在政治上的態度還不是中立的,遠沒有那么不問世事,也沒有被閹割。我閱讀《紐約郵報》并不是為了自由黨的社論或馬克斯·勒納的專欄——這些都讓我覺得厭煩,而是為了它輕松活潑的大都市新聞及其對上流社會極具吸引力的報道。然而我在回答“鼬鼠”的問話時,心知自己絕不會放棄這份報紙,最多也就順便去一下沃納梅克的店里為自己買一頂卷邊平頂帽。“我喜歡《紐約郵報》,”我略為生氣地說,“你認為我應該改看什么?”
“《國際先驅論壇報》可能比較合適,”他那種慢吞吞的田納西腔未曾流露出一絲溫暖,“《紐約每日新聞》也可以。”“可這兩份報紙都是早報。”
“那么你不妨看看《世界電訊報》或《紐約日報》。感覺主義總比激進主義要討好些。”
我正想說《郵報》根本算不上激進,卻又把話咽了下去。可憐的“鼬鼠”。雖然他是個冷酷無情的人,我卻突然有點同情他,因為他試圖用來勒住我的馬嚼子并不是他給套上的,他的行為(一個南方人支支吾吾地對另一個人表達遲來的同情難道不是一種道歉的信號嗎?哪怕這一信號很微弱)讓我知道他對于這些愚蠢又丑陋的束縛并不感興趣。我也看清了就他的年齡和地位而言,他確實是麥格勞-希爾的囚犯,屈服于公司的欺瞞手段、低俗風格及唯利是圖——一個絕不可能再回頭的人。而我,至少還有整個世界給我的無限自由。我記得當他說出那句慘淡的宣言——“感覺主義總比激進主義要討好些”時,我暗自低喃了一句近于狂喜的告別語:“別了,‘鼬鼠’。別了,麥格勞-希爾。”我仍然為我缺乏當場辭職的勇氣而哀嘆。反之,我進入了怠工狀態,也許說“停工”更為妥切。接下來幾天,我雖然準時上班,一到下午五點就準時下班,那些手稿卻在我的辦公桌上越堆越高,未被審讀。中午時,我不再翻閱《郵報》,而是走到時代廣場附近的一處書報攤,買一份《工人日報》,毫不掩飾地——事實上,非常隨意——坐在辦公室里閱讀,就像往常那樣,邊讀邊嚼腌黃瓜和熏牛肉三明治。在這座盎格魯-撒克遜白人掌權的堡壘里,我很享受自己扮演雙重角色的每個時刻,我既是想象出來的共產主義者,又是虛構出來的猶太人。我懷疑當時我大概有些瘋狂了,因為在我上班的最后一天,我穿了我的泡泡紗西裝去了辦公室,還配上一頂以前在陸戰隊時戴的褪了色的綠色船帽(約翰·韋恩在電影《硫磺島浴血戰》中戴的那種帽子)。我故意讓“鼬鼠”看到我這一身荒謬的打扮,并設計讓他在當天下午逮到我最后一次的背叛……
我可以忍受在麥格勞-希爾上班的少數原因之一,就是我從二十樓往外看所見到的風景——使我困倦的精神為之一振的曼哈頓區,有巨石,有尖塔,雖普通卻真的會令我興奮到顫抖。狂風快速吹過麥格勞-希爾的墻垣,我最喜歡的消遣方式是從窗口丟下一張紙,心醉地看著它飛過屋頂,翻滾升騰著消失在時代廣場周圍的峽谷里。那天中午,我買了一份《工人日報》,接著又靈感突發,買了一管吹氣球的東西——現在的兒童時常吹著玩的那種,不過當時是一種新上市的玩意。回到辦公室,吹了六個可愛又易破的彩色氣球,希望它們隨風浮沉,開啟一場冒險之旅。我一個一個地將它們投入煙霧彌漫的深淵,它們比我想象中要大,跟籃球一樣,可以容納我的每一個被埋葬又孩子氣的欲望,帶著這些欲望飄到地球最遠最深處。它們就像木星的衛星似的,在正午的陽光下閃耀著光芒。一股詭異的上升氣流使它們猛然飛到第八大道的上空,似乎要永遠地懸浮下去。我歡欣地嘆了口氣,然后我聽見女孩子們的笑聲和叫聲,看見麥格勞-希爾的一群女秘書被這個景象迷住,從相鄰的幾間辦公室里探身望向窗外。一定是她們的騷動引起了“鼬鼠”對這場空中表演的注意,因為就在氣球飛速向東飛去,墜落到四十二街炫目的河谷,那些女孩子為此發出最后一聲歡呼時,我聽見他的聲音在我背后響起。
我認為“鼬鼠”盡力控制了他的怒意,他以一種壓抑的聲音說:“明天起你不必來上班了。五點你可以去領取你的最后一次薪水。”
“隨你的便,你是在開除一個將會和托馬斯·沃爾夫一樣有名的人。”我并沒有把這些話說出來,但是這幾句話在我的舌下翻滾,以至到今天我還保有把它們說出口的印象。我想那時候我什么話也沒說,只是望著那個矮子轉過身去,邁著他的小腳走出我的生命。接著一種放松的感覺涌遍我的全身,這種感覺有點像欣慰,就好像我脫去了好幾層快令人窒息的衣服一樣。更準確地說,就好像我在陰暗的深水中沉溺了許久,終于奮力浮到了水面,大口大口地吞著新鮮的空氣,并為此感到幸福。
“死里逃生,”后來法雷爾說道,用一種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犀利進一步補充我的那個比喻,“許多人都被溺死在這個地方,尸骨無存。”
那時早就過了下班時間。我留下來收拾殘局,和一兩位略顯友善的編輯告別,拿了我的最后一筆薪水——三十六點五美元,最后,再向法雷爾辭行,意外的是他感到痛苦和哀傷。這揭示了他是個孤單而消沉的酒鬼這一事實——如果我對他多一點關懷或我的觀察力再敏銳一點,我可能早就懷疑了。我正把幾份比較有見地的手稿報告影印本塞進公文包里的時候,他腳步有點不穩地走了進來。
法雷爾重復道:“尸骨無存。”他遞給我一個杯子和半瓶老奧弗霍爾德黑麥威士忌,說:“喝一杯吧。”他酒氣十足,聞起來有點像裸麥粗面包的味道。我回絕了——并非出于忸怩,而是因為那時候我只喝便宜的美國啤酒。
“呃,反正你并不適合待在這里,”他喝了一大口酒說,“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我同意道:“我開始領悟到這一點了。”
“五年內你就會變成老板的親信,十年內你就會成為一塊‘化石’,一個三十多歲、守舊的老頑固。麥格勞-希爾就是會把你變成這樣。”
“是啊,我還有點高興自己就要離開了,”我說,“不過我會想念這份薪水,盡管那根本稱不上金礦。”
法雷爾咯咯笑了幾聲,小聲打了一個嗝。他的上唇微噘,一張臉看起來就像個典型的愛爾蘭人,有點滑稽。他流露出一種哀傷——一種難以形容的疲憊而認命的哀傷,使我痛苦地想到辦公室這種寂寞的飲酒,和葉芝、霍普金斯共度的薄暮時光,以及來往臭氧公園的荒涼的地鐵。我突然明白我不會再見到他了。
“那么你是要去寫作,”他說,“你要成為一個作家。一個好志向,以前我也這么想過。我希望并祈禱你會實現愿望,把你的第一本著作寄給我一本。你要去哪兒開始寫作?”
“我不知道,”我說,“我只知道不能再住在眼下那個臟地方了。我一定要離開那里。”
“啊,我曾經那么想寫作,”他若有所思地說著,“我是說寫詩,寫散文,寫一本好小說。注意,不是一本偉大的小說——我知道自己沒有這種天分和野心,只是一本好小說,一本有著優雅風格的小說。一本像《圣路易斯雷大橋》或《大主教之死》這樣的好小說——樸實無華,卻有接近完美的內容。”他停了一下又說:“哦,可是我卻脫軌了。我覺得是因為長期的編輯工作,尤其還是和科技有關的。我脫離了正軌,跟其他人的思想和文字打交道,卻擱下自己的,而那對創作并無助益。”他又停下來,望著杯底琥珀色的殘渣。“也許使我脫軌的就是這玩意,”他哀傷地說,“酒,這杯五十度的美夢。總之,我并沒有成為一個作家。我也沒有成為一個小說家或一個詩人。至于散文,這一輩子我只寫過一篇散文。知道那是什么內容嗎?”
“不知道,什么內容?”
“那篇散文刊登在《星期六晚郵報》上,是關于我和我太太到魁北克度假的趣事。并不值得描述,可是為我賺了兩百美元的稿費,有好幾天我都是全美國最快樂的作家。啊,可是……”他顯然感到一股強烈的憂郁,聲音也減弱了。他喃喃說道:“我脫軌了。”
我繼續把東西塞進公文包里,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的情緒,因為那已近似于一種悲痛,我只好說:“呃,希望我們保持聯絡。”然而我卻明白我們不會的。
“我也希望,”法雷爾說,“多希望我們能有機會更深入地了解彼此。”他望著酒杯,好一陣子都沒有開口,這使我開始感到緊張。終于,他緩慢地重復道:“多希望我們能有機會更深入地了解彼此。我一直想邀你到我家去吃晚餐,在皇后區,可是我一再延期。又脫軌了。你知道,你使我想起我兒子。”
我驚訝地說:“我不知道你有個兒子。”我曾聽法雷爾漫不經心又略帶嘲弄地暗示過他“膝下無子”,便以為他沒有子女。但我的好奇心也就止于此。麥格勞-希爾的工作氛圍冷漠又無情,如果你對其他同事的私生活表現出一丁點的興趣,那你就是厚顏無恥,甚至是骯臟齷齪的。我開口說:“我還以為你——”
“哦,我曾有個兒子!”他突然大喊,聲音混合著憤怒和哀傷,使我感到驚愕。威士忌酒緩解了他的憤怒,這種憤怒每天下午五點之后都會在那段孤寂又荒涼的時光中陪伴他。他站起身,走到窗畔,望著沉浸在暮色霧氣中,被夕陽染得火紅的曼哈頓區。他又說:“哦,我曾有個兒子,愛德華·克里斯蒂安·法雷爾。他和你的年紀差不多,他只有二十二歲,他也想當個作家。他……他善于遣詞造句,我的兒子。他有魔鬼也為之著迷的天賦,他所寫的幾封長信見識深遠、妙趣橫生且智慧無比,是全世界最好的信。哦,那孩子的文筆真好!”
他的眼中涌上了淚水。對我而言,這是個我無能為力又不知所措的時刻。這種時刻時不時地就會出現在你的生活中,但你很少會產生憐憫之情。一個你并不了解的人以哀傷的語氣說著他所愛的人,這使他的聽者束手無策。他應該是在說他的兒子死了。不過,有沒有可能他的兒子只是離家出走、得了健忘癥,或成了逃犯?或許他現在被關在瘋人院里,所以法雷爾才這么傷心?他又繼續往下說時,我對他兒子的命運仍一無所知。我尷尬地轉過身子,繼續整理東西。“他要不是我唯一的孩子,或許我會好受些。但愛迪[11]出世之后,我和瑪麗就沒有再要孩子了,”他突然停住口,“啊,你不會想聽的……”
我回過頭對他說:“不,請接著說下去吧。”他似乎迫切地想要一吐為快。由于他是個我喜歡的好人,又把我和他的兒子相提并論,我覺得倘使我不鼓勵他卸除心里的負擔,未免太說不過去。于是,我又重復了一次:“請接著說下去。”法雷爾又為自己倒了一大杯威士忌。他已經喝得差不多了,說話有些口齒不清,在消退的光線中,那張長著雀斑的臉顯得哀傷而憔悴。“哦,一個人確實可以將他的志向寄托在子女身上。愛迪上了哥倫比亞大學,讓我覺得興奮不已的是他熱愛讀書,又有寫作的天賦。十九歲時——只有十九歲而已,他就有一篇小品文被刊登在《紐約客》上。我相信,他是該雜志問世以來最年輕的一名投稿者。是他的眼睛,你知道,他的眼睛,”法雷爾伸出一根食指指著他自己的眼睛,“他可以看見我們看不到的東西,將那些東西寫得活靈活現。馬克·范多倫曾給我寫過一封短箋——那真是最可愛的短箋,說愛迪是他所有的學生中最有寫作天分的人之一。想想看,馬克·范多倫!你不覺得這是很難得的贊美嗎?”
他看著我,仿佛等待我加以證實。
我附和道:“是很難得的贊美。”
“然后——然后,一九四三年時,他加入了海軍陸戰隊。說他寧愿自動入伍,而不愿等待征召。雖然他本質上的敏感使他不可能對戰爭抱有幻想,他卻真的熱愛陸戰隊。戰爭!”他厭惡地說出這兩個字,就像一個他很少使用的下流詞,然后停住口,閉上眼睛,痛苦地點點頭。隨后他又望著我說:“戰爭將他帶到了太平洋,去參加最可怕的戰役。你該看看他的信,奇妙、愉快、扣人心弦的信,找不到一絲自憐。他一直堅信他會回家,返回哥倫比亞大學完成學業,如愿成為一名作家。兩年前他被派到沖繩時,被一個狙擊手擊中了,擊在頭部。那時是七月,他們正在收拾殘局。我想他大概是這場戰爭中最后的幾個犧牲者之一。他是個下士。他榮獲青銅星章。我不知道為什么會發生這種事。上帝!我不知道為什么會發生這種事!上帝,為什么?”
法雷爾啜泣著,閃亮而真誠的淚水漫過他的眼眶,我別過頭,覺得慚愧而羞辱,即使過了這么多年,我仍然記得當時那種焦慮不安及略帶惡心的感覺。現在這種情緒或許難以解釋,可能是因為三十年來美國發動的多場野蠻的戰爭使人感到疲憊不堪又憤世嫉俗,所以我的反應才傾向于毫無希望的保守與浪漫。然而事實是,我和愛迪·法雷爾一樣,也曾在陸戰隊待過,而且一樣熱切地想要成為一名作家,也從太平洋給家里寄滿腔熱血的信件,內容同樣充滿了熱情、幽默、絕望和極大的希望;這是只有隨時面臨死亡威脅的年輕人才寫得出來的。更令我在回溯時感到痛苦的是,愛迪死后沒幾天我也到過沖繩(誰知道呢,我常想也許就是他遇害后的幾個小時),而那里已沒有敵人,沒有恐懼,也沒有危險,只有寧靜卻破敗的東方景色。在廣島原子彈爆炸前的最后幾個星期,我時常安全自在地在那里漫步。事實上,我連一聲槍響也沒聽見,這真是讓我耿耿于懷。盡管我算是個幸運兒,卻一直為沒能取得輝煌的戰績而感到遺憾。當然,就這次經歷——或者該說沒有經歷——而言,愛迪的這個簡短卻可悲的故事使我感觸最深。當法雷爾坐在暮色中哭泣時,我覺得自己渺小、無力,因此什么話也沒說。
法雷爾站起身,拭拭眼睛,站在窗畔凝望著夕陽下的哈得孫河,河上有兩艘輪廓模糊的大船正緩緩地向紐約灣海峽駛去。春風如魔鬼般在麥格勞-希爾冷漠的綠色屋檐上呼嘯著。法雷爾再次開口時,他的聲音似乎來自遠處,低吟著一首哀傷的老詩:
然后他轉身對我說:“孩子,拼盡全力去寫吧。”他搖搖晃晃地走過走廊,永遠步出了我的生命。
我在那里逗留了許久,思索著未來,而彌漫到新澤西州草地上的煙霧使得這未來迷茫而模糊。我還年輕,并沒有過于畏懼,但也沒有年輕到在有許多顧慮的情況下仍堅定不移。我所看過的那些荒謬的手稿也可以說是一種告誡,讓我看清所有的志向都是多么可悲——特別是與文學有關的。我夢想成為一個作家,然而為了某種原因,愛迪的故事深深地震撼了我的心,使我首次領悟到我內在的空洞。我是在很年輕的時候到過很遠的地方,但我的精神卻是閉塞荒蕪的,對于愛與死,我渾然不知。當時我并不知道自己很快就會接觸到這兩樣東西,具體表現在人類的激情和肉體上——我之前一直因自鳴得意和喪失自我沒得到過。我也不曾意識到我的體驗之旅會在布魯克林這個陌生的城市里展開。我只知道我要最后一次由二十樓搭乘干凈的綠色電梯下去,走到曼哈頓區混亂無序的街上,喝一杯昂貴的加拿大麥芽酒,吃我來到紐約后所吃的第一塊里脊牛排,慶祝我的解脫。
[1]開于1929年的高檔餐廳,被紐約的社會名流所追捧。
[2]英國19世紀詩人兼評論家,著有《文化與無政府主義》。——編者注(若無特別說明,本書注釋均為編者注)
[3]愛爾蘭詩人、劇作家,下文的霍普金斯是英國詩人,著有《美人魚的夢幻》。
[4]1磅約合0.45千克。
[5]17—18世紀的英國詩人、劇作家,下文的斯賓塞是16世紀的英國詩人。
[6]1英尺合30.48厘米。
[7]美國小說家威廉·福克納的短篇小說,下文的兩部作品分別由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美國作家赫爾曼·梅爾維爾所著。
[8]美國作家,下述人名均為美國作家。
[9]美國小說家、戲劇家歐文·肖的短篇小說。
[10]印度教經典著作,源于印度著名史詩《摩訶婆羅多》的第六篇《毗濕摩篇》。
[11]愛德華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