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鷺
2月,南方的曠野油青,桃花開始暴蕾。時而稀稀時而稠稠的春雨,梳洗著大地。雨沿著墻根,沿著草根,慢慢匯到田疇,匯到水溝,河流上漲。魚斗水而上,逐浪飛波,尋覓草叢產卵。天晦暗又陰潮。石板上,屋檐下,青黝色的苔蘚水汪汪。我等著驚蟄這個節氣到來。驚蟄,帶來了春雷,也帶來了萬里之遙的白鷺。
白鷺是南方核心的寫意符號之一,如北方的雪。沒有白鷺,南方還能稱為南方嗎?它們一行行地書寫,把大地的原色書寫在藍天。它們是河流的縮影,是湖泊的代名詞,是草澤的別稱。它們以人字的隊形,掠過頭頂,嘎嘎嘎,叫得我們駐足,仰望它們。白鷺是奔跑在空中的白馬,是河邊的翩翩少年。白鷺是梨花也是桃花。白鷺是青青禾苗,也是細細柳枝。白鷺是河面飄過的《茉莉花》,也是樹林深處的《生佛不二》。
在春寒料峭的雨日,我等著白鷺來。白鷺飛過南方蔥蘢的開闊田野,會把我從房子(房子是肉身的另一種囚牢)里提出來,領著我走向自由的無邊世界。追隨著它,戴著雨水打濕的斗笠,去蘆芽抽葉的河邊,去翻耕的泱泱水田。
白鷺飛,鱖魚肥,蓮藕泥里發芽,山櫻始華。“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杜甫喜不自勝。他一生漂泊,關心民間疾苦,詩作多為沉郁頓挫,少有清新明媚之作。公元763年,安史之亂得以平定,杜甫看到春風扶搖,翠柳依依,黃鸝啼鳴,白鷺斜飛,信筆落墨。鳥的舞姿,鳥的啼鳴,都是天籟之美,給人喜悅。
在千余年之后,重讀這首《絕句》時,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南方人,又獲得了自然知識:柳樹吐綠時,白鷺在南方翩翩飛舞;白鷺群居生活。假如杜甫看見二十幾萬只白鷺棲息在一片樹林里,他又會寫出什么樣的詩句?
數十萬只白鷺,那該有多么壯觀?——我看過這樣的場面。
南昌西北郊新建區的象山森林公園,屬于丘陵和濕地交錯地帶,比鄰鄱陽湖,地勢平緩,山塘眾多,湖濱蝦螺豐富。每年3月初,便有白鷺遮天蔽日,遷徙而來,筑巢、孵卵、育雛,在這里無憂無慮地生活。
我從象山野生動物保護站得知,鷺鳥是鸛形目鷺科鳥類,在1980年代開始來到象山,一年比一年多,棲滿了樹梢。在1989至1993年,達到繁盛時期,據鳥類觀察家監測,最多時,達60余萬羽,計12種。象山森林公園是全世界最大的鷺鳥棲息地之一,有9種鷺鳥常年來到這里繁殖,最多時,有14種鷺鳥來此安居。
鷺鳥是涉禽,常見的鷺鳥有大白鷺、中白鷺、小白鷺、黃嘴白鷺、巖鷺、夜鷺、草鷺、池鷺等。鷺鳥去沼澤地、湖泊、潮濕的森林和其他濕地環境,捕食淺水中的魚蝦類、兩棲類動物。春天,正是稻田里秧苗旺長的季節,幾十萬鷺鳥落在稻田覓食。
驚蟄,古稱“啟蟄”,是二十四節氣中的第三個節氣,干支歷卯月的起始,標志著仲春時節的開始。農諺說:“驚蟄麥直”“驚蟄,蛇蟲百腳開食”,驚蟄到了,三麥拔節,毛桃暴芽,雜草返青,百蟲蘇醒開食,開始有雷聲和蛙鳴。《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二月節……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是蟄蟲驚而出走矣。”李善注引《呂氏春秋》時說:“聞春始雷,則蟄蟲動矣。”從這一天開始,氣溫上升,土地解凍,南方地區進入春耕季節。桃花開,魚蝦肥。
驚蟄后的第三天,第一批鷺鳥來了,呼呼呼,驅趕著驚雷,云一樣蓋過來。滿天空都是呱呱呱的鷺叫聲。到了象山森林公園,鷺鳥便一直在森林上空盤旋,呱呱叫。
這是一片郁郁蔥蔥的開闊樹林,平緩的林面像輕微起伏的湖泊,墨綠色,散發杉木油脂濃郁的芳香。
這一切,從萬里之遙而來的鷺鳥最為熟悉。樹林的顏色,樹林的氣味,樹林的形狀,網紋一樣,烙印在鷺鳥的大腦里。鷺鳥有關節氣的記憶,與生俱來。第一批鳥來,它們并不急于在樹林里過夜,也不急于選擇林地。它們在杉林上空盤旋,在林子里面來回飛,起起落落,在樹上跳來跳去,拍打著翅膀,亮開嗓子叫。在象山森林公園飛了兩天,鷺鳥最終確認,樹林沒有毀壞,林子里沒有網。鷺鳥似乎在說:這片林子,和去年的林子一樣,適合安居,食物豐富,生活平安。
來的第一批鳥,至少萬只。它們找到了去年筑巢的樹,那些樹依然沖冠而上,蓬松婆娑,開杈的枝丫欣欣向榮。大部分鷺鳥,都是在這里出生的,這是它們的故園,是它們在遙遠他鄉日思夜想的故土。這里有它們的食物,有它們的天空,有它們的壯闊的湖濱。
最后一批來到象山森林公園的鷺鳥,在驚蟄之后的第六日。20萬只鷺鳥,在近7平方公里的森林里,安歇了下來。渾身雪白的白鷺像羽扇綸巾的公子,綠色羽毛的池鷺像穿袍服的高雅賢士,黃色的草鷺像隱居在鄉間的隱者,麻色的麻鷺則像個道姑,蒼鷺像翩翩俊俏的公主。
相較于數量龐大的鷺鳥群,森林面積不算大,甚至可說,它們是擠在一起的。但它們從不爭奪營巢之地。各類鷺鳥選擇不同的樹林片區營巢,分片棲息:麻鷺灰鷺在東片林,白鷺在西片林,池鷺與草鷺在南片林。夜晚降臨時,樹梢上,白鷺如群星閃閃。它們在森林里,婀娜多姿,翔舞翩翩。
我國有鷺科鳥禽20種,其中白鷺屬最為珍貴,也是鷺鳥中極美的一種。白鷺屬共有13種鳥,其中大白鷺、中白鷺、白鷺(小白鷺)和雪鷺四種鷺鳥體羽皆全白,通稱為白鷺。白鷺也叫白鷺鷥、白鳥、舂鋤、鷺鷥、絲琴、雪客、一杯鷺。乳白色的羽毛像白色的絲綢,覆蓋全身。繁殖季節有頎長的裝飾性婚羽,在東方的古代禮服和西方的女帽上,被用作貴重的飾物。
白鷺站在田野里,揚起長頸輕啼,長長的腳支撐著雪團似的身子,確實很優雅,像修道院里穿白袍的修士。
白鷺的美,讓人震撼。從美學上,它代表東方古典美學的審美標準:純潔,近乎留白的虛化,高蹈,靜中有動,虛實相生。當白鷺突然出現在油青的曠野,會一下擊中我們的內心——南方田園油畫般的靜穆和空靈。
白鷺也因此一直“飛”在我們的古典詩詞里。南北朝時期的詩人蕭綱寫過《采蓮曲》:
晚日照空磯,采蓮承晚暉。
風起湖難渡,蓮多摘未稀。
棹動芙蓉落,船移白鷺飛。
荷絲傍繞腕,菱角遠牽衣。
蓮蓬熟時,正是白鷺幼雛試飛的時候。蓮塘多魚蝦多蝸牛,白鷺啄食,養肥身子,以便繼續往東遷徙。
唐代詩人張志和寫的《漁歌子·西塞山前白鷺飛》,卻是另一番景象: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桃花初開,鱖魚產卵,南方細雨綿綿,正是白鷺初來西塞之時。在詩人眼里,白鷺不單單是美景,還是田園生活的積極寫照。
宋代詩人丘葵寫了一首《白鷺》:
眾禽無此格,玉立一間身。
清似參禪客,癯如辟谷人。
綠秧青草外,枯葦敗荷濱。
口體猶相累,終朝覓細鱗。
把白鷺比喻成禪客,是他自己的另一個形象。丘葵成長于南宋末年,社會動蕩,篤修朱子性理之學,而終生隱居,不求人知,長期避居海島。明代的著名方志學家黃仲昭在《八閩通志·卷六十七·人物·泉州府》中說:“丘葵,字吉甫,號釣磯,同安人。風度修然,如振鷺立鶴。初從辛介叔學,后從信州吳平甫授《春秋》,親炙呂大圭、洪大錫之門最久。時宋末科舉廢,杜門刻志,學不求知于人。”白鷺高潔,飛翔在湖泊村野,棲于高枝,是自由、純潔、高貴的象征。
在南方,鷺鳥是常見的夏候鳥。在田野,在河邊,在湖灘,它們三五成群,低空飛,孩子一樣戲水,甩著長長的鳥喙,掠起翅膀,嘎嘎叫。晚歇時,夕陽已落山,暮氣垂落,天空稀稀澄明。鷺鳥貼著山邊歸巢。
鷺鳥初到象山森林公園,雄鳥開始求偶。呱哇,呱哇,呱哇,雄鳥的叫聲,特別響亮,像街上吹口哨的青年。雄鳥邊飛邊叫,在秧田覓食也叫,探出尖尖的頭。鷺鳥只有在求偶時,才會叫個不停,嘎嘎,嘎嘎。因為愛情,它們有了海潮般涌動的激情,如潮汐,在月下嘩嘩作響,浪奔浪涌。早晨,晚上,樹梢上,湖濱,撲扇著翅膀跳舞。它的腳細長,翅膀張開,像漲滿了風的船帆。雌鳥也跟著跳舞,渾身顫動,像初戀的少女。
鷺鳥求偶期一般是一個月,之后便是營巢、產卵、孵卵、育雛。巢大多營造在杉樹、樟樹、楓樹、槐樹等樹的高枝之上,無高大樹木時,也營造在偏僻無人的巖石高處。巢用枯枝搭建,淺碟形,結構簡單粗糙,巢體比較大。“夫妻”共同抱窩,卵淡藍色或綠色,殼面光滑細膩,卵體較大,橢圓形兩頭圓尖,和麻鴨蛋差不多。
一只鳥抱窩,另一只鳥覓食,相互交替。抱窩近一個月,幼雛出殼,毛茸茸的腦袋從殼里露出來,探出毛茸茸的身子。白鷺破殼,絨毛便是雪絲般的乳白色。育雛需要兩個月,一只鳥護巢,另一只鳥覓食。雛鳥食量大,鳥爹鳥媽整日來回奔波,四處覓食。
鷺鳥有“覆巢”的習性。巢期生活約一個月,小鷺鳥試飛了,鳥爹鳥媽把鳥巢掀翻,不讓雛鳥窩在巢里。“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深遠。”鷺鳥如人類智慧的父母一樣,懂得生之艱難,為子女作長遠打算:沒有練就一雙堅硬的翅膀,飛不了遠途。在6月中下旬,每天有數萬只小鷺鳥在試飛,撲棱棱從樹梢上跌跌撞撞地起飛,搖擺著身子,晃著晃著,紙飛機一樣飛。第一天,飛十幾米、幾十米;第二天,飛百余米、幾百米;第三天,飛千余米、幾千米。
是的,鳥的生命在于飛翔,在于征服遙遠的旅途。
覆巢那幾天,有些雛鳥還不能熟練飛,哪怕飛幾百米遠。雛鳥舉起翅膀,拍幾下,落了下來。在沒有人看護的情況下,落下來的雛鳥基本上落入其他動物口中,或活活餓死。它們回不到枝頭,覓不了食,也不被喂食。鳥爹鳥媽眼睜睜看著它們,亂拍翅膀,作最后的掙扎。
肥美的湖濱,把雛鳥養大了,養肥了,它們會飛了,翱翔在藍天下。但它們暫時還不會離開象山,還要繼續覓食。因為更遠更艱難的征途在等待它們。它們將去南粵,作最后的休整,再飛越高山大海,去往渺渺的異鄉。
秋分這一天太陽到達黃經一百八十度,開始晝短夜長。《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八月中,解見春分”“分者平也,此當九十日之半,故謂之分” 。分就是半。秋分有三候:“一候雷始收聲;二候蟄蟲坯戶;三候水始涸。”秋分后陰氣開始旺盛,不再打雷;天氣變冷,小蟲蟄居土穴;天氣干燥,雨水變少。農諺說:“白露早,寒露遲,秋分種麥正當時。”繁忙的秋種,已開始。蟲驚,為驚蟄;蟲蟄,為秋分。這是一個生命周期,萬物輪回。在這一天,鷺鳥遠飛,離開象山,在南粵短暫休憩,繼而繼續南飛,度過寒冷的冬天。
白鷺悉數離開南方。它們依時而來,依時而去,像大地轉動的時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