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后。

丹房。

陳鳴掐滅八卦丹爐底下的火焰，起身理了理道袍，眉間倦色稍霽。

“清云，這幾日勞你費(fèi)心了。”

“師叔言重，弟子分內(nèi)之事。”

“嗯?！碧鞯廊宋⑽㈩h首，作勢要敲響銅鈴，喚清鼎進(jìn)院，陳鳴已先執(zhí)繩搖動。

“當(dāng)——啷——”

檐下銅鈴清越，驚起三兩棲雀。

他算是看明白，這位太明師叔向來雷厲風(fēng)行，丹成則去，從無贅言。

“弟子自會與師兄交接，師叔請便?！?

太明道人搖搖頭，笑著一甩拂塵，“善?！?

銅鈴一響，在外等候的清鼎便推門而入。

“師父！”

“去吧?！?

清鼎向太明道人見完禮之后，便直接走到了他的帳臺前。

“師弟，畫押。”

說著自帳臺下取出丹契推到陳鳴面前。

“師弟，二十一枚云松丹，夠閉關(guān)三個朔望了吧？”

陳鳴提筆一頓，道：“嗯。打算閉到年關(guān)。”

“這么快？”清鼎有些驚愕，抬頭看向檐外郁郁蔥蔥的老松，喉結(jié)動了動：“又要...到歲除之日了?！?

……

后山。西坳口。

云洞蟠松。

陳鳴取出蒲團(tuán)，盤膝而坐，將云松丹含于舌下，頓時滿口松香。他雙目微闔，吐納漸緩。

山風(fēng)忽靜，洞外白霧如紗，自石縫間緩緩滲出，纏繞在蟠松虬枝上。

幾縷天光穿透白霧，正落在陳鳴眉間，映得那俊秀臉龐明滅不定，松針上的霧珠將落未落，似被無形之手托住，折射出七彩光暈。

……

三月后。

嶗山鎮(zhèn)。

黃昏染透青瓦，海風(fēng)卷著鹽粒穿街過巷。酒樓劉掌柜與小二新貼的桃符被吹得嘩啦作響，老趙縮著脖子，緊裹著單衣，背著魚簍急匆匆往家趕。

李宅檐下的三清鈴隨著冷風(fēng)搖擺不定，李向文整了整新制的青緞袍領(lǐng)，他抬手輕揮，四名短褐仆人已抬著檀木八仙桌進(jìn)了廳堂。

門房下新桃符還泛著墨香，院中燎火已噼啪炸響。徐元帶著一眾童兒們舉著風(fēng)車在廊柱間追逐。

“元哥兒，注意著點。”

大乾這二十九年，終究還是撐過去了。

申時四刻，李宅準(zhǔn)備開宴。

廳堂青煙裊裊，熱氣騰騰。

李向文與陳嬌端坐主位，陳嬌右手邊空著個座兒，特意擺了一副青玉筷架，招娣嫂帶著徐元坐在空座旁。

右側(cè)席上，胡義君接過李向文遞來的蘭陵酒，莫名感慨：對方居然不聲不響的完成百日筑基，原本他還打算從其他地方“借”來些丹藥，幫助兩人固本培元，沒想到……

寧采臣接過李向文斟滿的蘭陵酒，忽然笑道：“這酒倒讓我想起家中的藏釀，去歲埋下的黃酒，這會兒該能啟了?！?

李向文聞言，順手又給他添了半杯：“那寧兄可要多飲幾杯。說來也巧，前日有新到的火腿，配上這蘭陵酒，也還不錯。”

徐元突然從席間探出腦袋：“寧先生老盯著窗外瞧，”他嘴里還含著半塊芝麻糖，聲音含糊卻響亮，“該不會是想家了吧？”

滿座倏地一靜。招娣嫂的筷子僵在半空，李向文正要呵斥，卻見寧采臣搖頭輕笑，伸手揉了揉徐元發(fā)頂：

“小元子倒是眼尖，等你有朝一日出門遠(yuǎn)游就懂了?！?

日頭西斜，可陳鳴依舊未歸。

忽聞海風(fēng)送來太清宮的一百零八響慢鐘。

“開宴！”

李向文一聲高喝，席間眾人頓時熱鬧起來。丫鬟們端著熱騰騰的餃子，年糕，魚貫而入，童兒們嬉笑，胡義君與寧采臣舉杯對飲，滿屋笑語喧嘩。

唯獨(dú)陳嬌沒有動筷。

她指尖輕輕撫過微隆的小腹，目光卻落在身旁那張空蕩蕩的椅子上。窗外的鐘聲還在一聲聲傳來。

……

太清宮，藏經(jīng)閣。

暮色漫卷，鐘聲不止。

太岳道人盤坐蒲團(tuán)，手中拂塵塵尾微垂，抬眸看向陳鳴。

“你要下山？”

“是！”陳鳴立于閣中，青衫微動，躬身拱手道。

“去哪？”

“江南東道?！?

“唔——”

太岳道人靜默片刻，目光掃視一圈后回道：

“既然境界有所成，出去走走也好?！?

太岳道人手腕輕翻，掌心浮現(xiàn)一幅青紙對折的牒文。牒文無風(fēng)自動，浮空飄至陳鳴面前三寸之處，封面上“太清度牒”四字泛起淡淡金光。

“這是你的度牒，拿去吧?！?

“是！”

陳鳴雙手接過，存入青銅杯中，而后肅然下跪，向太岳道人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起身后退數(shù)步，方才轉(zhuǎn)身離去。

此刻天色昏暗。

陳鳴站在太清宮的石階前，山風(fēng)撲面，鹽粒飄落。他望著腳下蜿蜒而下的石階，忽地縱身一躍。

“唰——”

身形如鶴展翅，足尖在石階上輕點，每一次都掠過十余級臺階。衣袂獵獵，隨風(fēng)鼓蕩。

……

李宅。

陳嬌坐在廳堂望著夜空中炸開的“九重錦”，金絲銀雨映得她眉間憂色更濃。

正此時，門外仆人喊著，“公子回來了！”

陳嬌眸中憂色驟然化開，唇角揚(yáng)起，朝廊下?lián)P聲吩咐：“快去將廚房溫著的飯菜端來，還有我特地弄的素菜。”

“是！”

李向文笑著牽起陳嬌的手往院門走，青石板上積雪未掃，踩出咯吱輕響。

剛到影壁處，便撞見陳鳴挾著滿身寒氣跨進(jìn)門來，肩頭還沾著未化的雪粒，發(fā)帶被風(fēng)吹得斜飛，倒顯得眉目愈發(fā)清亮。

“姐夫，阿姐。”

陳鳴出聲喊道，眼里映著滿院燈火。

“快進(jìn)屋?！标悑梢话堰￡慀Q的左手，眼角眉梢的喜色壓都壓不住，連嗓音都比平日亮三分。

菜過三巡，陳嬌試探著問道：“小弟，你真要送寧先生回金華？”

“嗯?！?

陳鳴放下手中青玉筷架，正色道：“阿姐，我必須得去。”頓了頓，又補(bǔ)一句，“你放心好了?！?

“這……”

陳嬌聞言，看了看李向文，見對方微微眨眼，長嘆一聲，伸手為弟弟理了理微皺的衣襟：“那好吧。你也大了，此去千里迢迢，你可要照顧好自己?！?

“知道了！”

雪夜岑寂，碎玉簌簌而落。

腳下踩著嘎吱的聲響。

陳鳴踏出李宅大門，徑直往清微私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