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單位有兩個阿七。我叫阿七,還一個也叫阿七。為了有所區(qū)別,人們管另一個叫神阿七。
神阿七信神。小眼睛,中等個,20多歲。跟我一樣,都作保衛(wèi)工作。我是保衛(wèi)科文書,待在辦公室;阿七在門衛(wèi)當經(jīng)警,把守的是正門。
神阿七信神虔誠。手上常捧著一本厚厚的《圣經(jīng)》,一有空閑,就埋頭鉆研。單位經(jīng)濟不景氣,職工們心情也很消沉。只有在跟阿七說話的時候,大家才顯得活潑起來。這往往是拿阿七當笑料,尋開心。單位人浮于事,我的文書工作其實也就沒什么事做。一有空閑,我就到正門去,名義上是加強警力,防止單位物資丟失,實際上就是跟阿七聊聊天。排解心中的煩惱。
每當我跟阿七聊天的時候,往往會圍上來一大群人。這時阿七就轉(zhuǎn)過頭去,宣傳他的神了。一提到神,神阿七就神采飛揚,總有說不完的話。他語氣莊重地說:“各位兄弟姐妹:人生變幻無常,就是能長壽,活到70、80歲,可所得到的是什么呢?無非是勞苦愁煩,轉(zhuǎn)眼成空,便如飛而去。”
“呀,那你說咋辦呀?”二嘎子笑嘻嘻地問。
“信神呀!那樣死后就可以升入天堂。天堂可好了,沒有痛苦,充滿喜樂。”“唉,那咋修呢?”
“讀《圣經(jīng)》,照主說的去做呀。不偷盜,不殺人,不奸淫,不作假見證……”“我說阿七,我要是光信神,不上班能不能吃飯呀?”胡二蒙在逗神阿七。
神阿七正色道:“只要你心誠,你吃飯的問題天父會替你解決的。”
“那敢情好,明個不用做飯了。大伙上你家去吃吧。”眾人一聽,哄笑起來。
神阿七修養(yǎng)很好,從不因個人事跟人吵架。他還很好學(xué),除練習(xí)書法外,還學(xué)會了作詩填詞。聽說還是省詩詞學(xué)會會員呢。廠院四周大墻上,盡是阿七寫的美術(shù)字和行書字。像什么禁止吸煙;什么安全保衛(wèi),人人有責;什么責任重于泰山。都是阿七寫的,而且一分錢報酬也沒要。要是我,不給就找領(lǐng)導(dǎo)鬧去。
春草萌綠,市里愛國衛(wèi)生運動開始了。單位給職工劃分了衛(wèi)生區(qū),每人一塊。一名職工開四輪車往外運垃圾,里面藏了兩根無縫鋼管。被神阿七一眼看出來,硬是扯衣領(lǐng)把那人給拽下車來了,罰款500元。從此之后,誰想拿單位東西,總得先看看神阿七在不在。我勸神阿七:“傻兄弟,你可闖禍了。你抓的那人,是廠長小舅子姐夫的連襟的二哥。當心廠長不給你好果子吃。”
“這個我不怕。”
“唉,兄弟,咱倆都叫阿七。你學(xué)學(xué)我,一天啥活不干,工資照拿不誤;拿公家東西交人,自己白占便宜。多自在呀!”
神阿七嚴肅地說:“要是那樣,對不起那份工資,對不起良心,就更對不起神了。”
“神在哪,拿出來我看看。”我嘲笑地說。
夏雨連綿,雨后的一天晚上。副廠長楊大虎值夜班。他想打麻將,人手不夠,就讓神阿七把崗樓的經(jīng)警叫來。神阿七說:“不行啊,你打麻將就是賭博,不僅違反法律,也是違背上帝旨意的。”
楊大虎聽了非常生氣,怒道:“不聽話,我開除你。”
神阿七義正詞嚴地說:“開除我我也不去。”
過后我告訴神阿七,楊副廠長嫉妒心強,要是沒答應(yīng)他,說不定哪天他會報復(fù)你。果然,有一天下雨。本應(yīng)下午兩點打鈴,可神阿七看錯點了,一點鐘就打鈴了。楊大虎不光狠狠批評了神阿七,還到廠長那里告了一狀,要廠長罰神阿七的款,調(diào)離工作崗位。廠長說這事由他親自處理。我暗暗為神阿七捏了一把汗,心想神阿七這下完了,說不定讓他提前下崗。可一個月過去了。廠長就跟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沒有任何舉動。
有人說神阿七小氣,婚喪嫁娶的場面,神阿七參加的很少。一次,我問他:“你為何不去呢?”
他面有難色,低下頭說:“說來慚愧,我只有105元工資。要是每份隨50元的禮,一個月兩份,我只剩5元錢,一個月吃啥呀?”
我無言以對,但總覺得神阿七太倔強,太死板,太愚蠢了。在正門當經(jīng)警,要是會來事,得條煙,弄瓶酒,收點小費那還不是小意思。要是搞得好,一個月下來,怎么也得弄幾百元外快。要是我,早發(fā)了。唉,真是榆木腦袋,不開竅。
神阿七不小了,他要找跟他一樣信神的姑娘。還別說,他真就找著了。一個剛信神不久的鄉(xiāng)下姑娘主動找上門來,要跟神阿七處朋友。姑娘長相不錯。俊臉,高個,皮膚白凈,穿一件棗色碎白花連衣裙。廠里的小伙子一見,紛紛投去羨慕的目光。姑娘跟神阿七處了一段時間,就約定了婚期——一九九六年農(nóng)歷八月十五。
那天,秋高氣爽,去的人不少。當上新郎的神阿七與平常穿的衣服一樣,只是嘴角略掛著淡淡的微笑。新娘子身著素裙,面如白玉,口似櫻桃,兩眼水汪汪像葡萄似的,可打人兒了。最引人注目的是洞房門口貼著一張紅紙,上面是神阿七寫的一首詩詞:素婚。
鷓鴣天
茶水清清映喜房,來賓免費慶吉祥。
淡于場面新風好,重在濃情幸福長。
人減負,我輕裝,一張白紙繪圖強。
雪中一束梅花放,別樣歡欣別樣香。
“今天的婚禮是素婚。不收來賓的任何禮物和禮金,謝謝!”司儀是教堂的神父,他的一席話讓在場的職工們有些不敢相信,不知神阿七要搞什么名堂。原來神阿七搞的是旅行結(jié)婚,非常簡便。茶水瓜子招待來賓,新人坐火車到城市轉(zhuǎn)一圈兒就算完事。我心中暗笑,唉,天底下竟有這樣輕易放過斂財機會的人。
北風呼叫,天上飄著輕雪。神阿七迎風而立,堅守著正門。我發(fā)現(xiàn)他近來瘦了,而且常常咳嗽。一問,他還伴有發(fā)燒和疼痛。這是癌癥的三大表現(xiàn)呀。我建議他去看醫(yī)生。正趕上醫(yī)院到廠里體檢,一檢查,神阿七得了肺癌,而且已到了晚期。廠領(lǐng)導(dǎo)到醫(yī)院來看他了。神阿七說:“天生萬物以養(yǎng)人,人無一善可報天。我不能為社會再做貢獻了,就把身上的器官捐出來,留給需要的人吧。”
一個月后,阿七去世了。媳婦誓不改嫁,到教堂當了修女。
神阿七走了。單位正門沒了神阿七的身影。往外拿東西的人更多了。一個月下來,院內(nèi)的器材已到了無物可拿的地步。廠里好幾個月都發(fā)不出一分錢工資來,眼看就要黃攤。我也做好了下崗的準備,打算去當三輪車夫。人們開始懷念起神阿七來。胡二蒙說,現(xiàn)在,神阿七這種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二嘎子說,要是多有幾個神阿七,我們廠也許就不會黃了。聽了這話,作為也叫阿七的我,心里真不是個滋味。心想,要是神阿七還活著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