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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鋸板橋
  • 徐春林
  • 19700字
  • 2025-04-08 09:09:21

丙德老漢是我外公,一個黑漢,屬馬,生于民國十年(1921)。據說他從娘肚子里出來就黑,不僅黑,身上還長著粗糙的黑毛。有人說,他是天神降臨凡間的蜈蚣。

外公十四歲結婚。媳婦是藤薛武的女兒藤冬蓮。這個比外公大十來歲的女人,就是我的外婆,一個現在還活著的百歲老人。聽外公說,他與外婆結婚之前沒有談過戀愛。那時,他也不知道什么是戀愛。第一次見面,算得上是英雄救美。外婆很漂亮,豐乳肥臀。那種場面,外公不顧后果救外婆,肯定不是逞能。我猜測是外公貪圖美色,英雄難過美人關嘛。我很小的時候和外公開玩笑。“你這小兔崽子,胡說些什么。”外公覺得很不好意思。

外婆和外公的婚姻算不上二婚。外婆之前的婚姻是口說無憑的,沒有辦過正當手續。但外婆和外公的婚姻,也僅僅是兩相情愿,至今沒有領取結婚證,也沒有辦酒席。他們唯一的證明,就是生育了幾個孩子。孩子是他們的愛情證明,也是他們的婚姻“產物”。

外婆原先是鋸板橋傅家坪村傅家漢養的童養媳,不過有名無實,一直保持童貞。她去傅家的時候,傅金貴(外婆名義上的丈夫)還沒有出生。當時外婆還不到四歲,是個乳臭未干的童娃。

那年秋天,傅家九十九畝地的麥子熟透了。黃澄澄、金燦燦的,像天地間鑲嵌著一塊碩大的黃金。看樣子是個豐收年。傅家漢樂得合不攏嘴,叼著翹煙斗,嘴里哼著歌。

傅家漢的兒子傅中良,這幾天眼皮跳得厲害。接生婆掐著手指說:“照算,張雪鳳也該生了。”已經超出了預估時間好幾個時辰,還不見半點動靜。“……這,這到底是男娃,還是女娃?”傅中良不著急,倒是急壞了傅家漢。“到底是男娃,還是女娃,只有生下來才知道啊。”男娃還是女娃就這么重要嗎?對于傅家來說,的確很重要。我外婆是張雪鳳肚子里娃的媳婦,你說重要不重要?要是生個女娃咋辦?這還不說,傅家的財產又該由誰來繼承?大伙兒只好祈求上蒼,生一個男娃來救場。

那天下午,傅家人就像雷雨來臨前搬家的螞蟻,緊張得心頭烏云密布。“哎喲……哎喲……”村民聽不出這是誰的聲音。張雪鳳平常說話都不敢大聲,除非是要她的命,否則她是不會發出如此怪異的聲音的。那聲音悲切得可怕。像一把鋒利的刀,在不停地往人心臟里插。不是張雪鳳又會是誰呢?張雪鳳躺在床上痛得死去活來。她是個能忍的女人,要是早些放聲叫出來,也許孩子就順利出來了。

“接生婆,快,快。”接生婆頭上的汗比張雪鳳臉上的還多,汗水從額頭流到眼睫毛上,又從眼睫毛上掉在地上。一陣躁動過去,屋里沉靜了下來。接生婆低垂著頭,幽魂般從里面走了出來。臉上、手上,到處是鮮紅的血,就像是一個殺牛的屠夫,與牛搏斗得筋疲力盡。

傅家漢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一屁股坐在門口的小竹椅上。椅子咔嚓一聲,整個屁股墩像個泥團黏在地上。我外婆見狀,沖進屋內,哭了起來。傅中良聽見哭聲,也懵懵懂懂地闖進了屋里,嘴里不停地叫著:“鳳姐,鳳姐。”緊接著哭聲一浪高過一浪,久久無法平息。

這并非天命,請個大夫興許可以避免不幸。鋸板橋有個醫院,醫院里兩三名醫生,冷冷清清的。傅家漢相信接生婆,這個接生婆可是遠近聞名的。傅家財大氣粗,卻沒想過會是這等結局。難產死人的事不計其數,算不上什么大新聞,可傅家漢不甘心,他仰頭看天空時,皺紋里蓄著讓人難解的陰霾。一尸兩命,像是要把傅家填埋在陰森晦氣的厄境里。

再者傅家漢舍不得張雪鳳,這十里八鄉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比張雪鳳漂亮的女人來。

張雪鳳去世那年,傅中良僅十二歲。他是被這血腥的場面嚇哭的,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夫妻,也體會不到喪子之痛。不過,值得懷疑的是,張雪鳳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傅中良的呢?這點,就連我外婆也記不清楚。

傅中良出生時就木頭木腦的。開始傅家漢給他取了個小名,就叫“木頭”。取名“木頭”并非他的本意,有個算命先生說傅中良缺木。傅家漢信這個,本來說只要取個帶“木”偏旁的字就可以,他害怕傅中良因缺木中邪,干脆取了個小名叫“木頭”。木頭被傅家坪村人叫順了口。后來,有人暗地里取笑傅家漢生了個木癡,傅家漢這才請先生重新取名“中良”。傅中良本來取名是叫“棟梁”的,傅家漢只會寫簡單的“中良”。所以誤將“棟梁”變“中良”。名字本來僅僅是個代號,但好名字意味卻不同。

“棟梁”不做,做“中良”,這也許就是傅中良的命。

話又說回來,傅中良要不是出生在這個家族中,他的身份又怎么會如此高貴。一個連說話都說不清的白癡,說一句話,就像啃一塊骨頭,半天不明白他想要表達的意思。你說他是結巴吧,平常說話卻滔滔不絕。奇怪的是,只要受點刺激,整個就像變了個人。“雪……雪……雪鳳……”。不要說別人聽了煩,就連傅家漢都火冒三丈:“滾到一邊去,結巴什么?”

我還是懷疑,張雪鳳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傅中良的。不過,這僅僅是我的猜測。張雪鳳這么可憐的女人,可不會惹出緋聞來。我不能胡亂猜疑,那樣會玷污她的清白。

我后來聽外婆敘述過傅家漢的故事。外婆說,傅家漢身材魁梧,是傅家坪村有名的惡霸。村民見他就心驚膽戰,避而遠之。外婆說,傅家漢祖輩就是地主,家里金銀財寶多得有賣,有錢能使鬼推磨,一些壯漢都被他雇傭為家奴。“有那么惡嗎?”我問外婆。外婆說:“人不看外表。”

傅家漢為了把張雪鳳娶進門,可是花了血本的。在雪鳳面前,傅家漢一不說粗話,二不顯威風。應該說是想盡法子贏得張雪鳳的好感。“要真是這樣的話那就好了,可傅家人身體內流著的都是狼血,”外婆說,“狼性是隨時會發作的。”

雪鳳太漂亮了,一襲粉紫色的短披肩小外套,更加襯托出她絕佳的身材,再搭配一條嫩黃色天鵝絨齊膝裙,一雙黑色的高筒靴,漆黑的頭發搭在肩上有著自然的起伏弧度。清澈明亮的瞳孔,彎彎的柳眉,長長的睫毛微微地顫動著,白皙無瑕的皮膚透出淡淡粉紅,薄薄的雙唇如玫瑰花瓣般嬌嫩欲滴。

當時張家想盡法子來推脫,他們知道傅家財大氣粗。可不想把這么乖巧的孩子往火坑里推。這門親可不好攀,太高了,怕攀不上去,更怕攀上去摔下來,粉身碎骨。出乎張家意料的是,無論他們提出多苛刻的要求,傅家漢都爽快地答應張家。傅家一半的肥田作為聘禮,換作誰都不會答應的事,傅家漢連哼都沒哼一聲就答應了。張家知道,傅家漢這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要是再不識趣,惹下大麻煩沒法收場不說,恐怕連孩子的性命都不保。張雪鳳自然是不同意,但同不同意也由不得她。選了個良辰吉日,張雪鳳“嫁”進了傅家。

張雪鳳“嫁”過去時,只有十四歲,扎著馬尾辮,鵝蛋形的小臉,有著妲己般的妖媚。傅中良才三歲,穿著開襠褲在地上玩泥。傅家漢把兒媳看得比兒子還重,上哪都帶著,逢人就夸贊張雪鳳漂亮。張雪鳳不是傅家漢夸艷麗的,她生來就是云容月貌。被傅家漢這么一夸,張雪鳳就成仙女了。

傅中良十歲那年,傅家漢把他和張雪鳳安排到了一張床上。傅家漢說,他最近去了趟藤家,藤薛武的女兒是個好苗子。他打算把她帶回來,等中良的兒子出生后做他的老婆。傅家漢哪會想到,這僅僅是他安排的鬧劇。傅中良什么都不懂,膽怯地坐在床頭上。他畢竟還是個孩子,張雪鳳呢?正是女人青春勃發的年齡,身體的曲線優美,成熟得像熟透了的水梨,只要風輕輕一吹就會落下來。張雪鳳見傅中良害怕的樣子,主動上前去抱著他顫抖的身體:“別怕,姐姐抱抱你。”傅中良點了點頭。躺在張雪鳳的懷里,像是躺在遼闊的草原上,有風從耳邊輕輕拂過。

第二天,傅家漢把傅中良拉到門角邊,輕聲問:“昨天晚上好上了嗎?”傅中良傻乎乎地搖了搖頭,然后又傻傻地點了點頭。傅家漢合攏雙手,站在祖宗靈位前作揖。嘴里還喃喃地說著什么,到底說了些什么,沒有人聽得清楚。

從這之后,傅中良是和張雪鳳睡的。張雪鳳對傅中良特別好,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小弟弟一樣呵護。

張雪鳳一命嗚呼之后,傅家好些日子不見陽光。死了就死了,傅家漢就算有千萬個舍不得,張雪鳳還是死了。奇怪的是,除了傅家漢之外,傅家再沒有為張雪鳳傷心的人。傅家漢的傷心可不是寫在臉上的,他內心那是極度地難過。

自張雪鳳去世后,家里緊缺一個干家務的女人。張雪鳳勤快,不用傅家人擺嘴。燒茶煮飯無所不能,屋里屋外打掃得一塵不染。現在沒了張雪鳳,衣服堆在那兒霉臭。傅家漢的老婆杏花是個嬌生慣養的女人。她是傅家漢的第九任老婆,比傅家漢小了兩輪。傅家漢前八任都是賢惠的女人,個個聰明漂亮,個個通情達理。可傅家漢就是覺得她們是不耐看,不長久。過不上幾個月就把她們一個個掃地出門了。杏花可不是盞省油的燈,磨盤大的胸,水桶粗的腿,傅家漢不敢動她。有一次兩人拌嘴,杏花朝著他的頭部飛來一菜刀,幸虧傅家漢身手敏捷,躲閃得快,菜刀咔嚓一聲劈在門框上。傅家漢在母老虎面前變成了羊羔,你說這是什么歪理。

這下好了,杏花把張雪鳳的死全記在傅家漢頭上,成天嘰里呱啦怪傅家漢沒眼光,怎么就挑個這樣的短命鬼回來。舍不得張雪鳳那是另外的事,讓傅家漢氣得臉色發青的是,幾十畝田地換來的卻是這等結果。最關鍵的是,傅家變得不吉利了。年輕人早死,可不比老人病死。這么多年沒出過事,死人可不是什么好兆頭。一些與傅家有過節的人,不敢明著樂,暗地里躲在被窩里笑。“這張雪鳳是去報復傅家的,他們的富貴肯定不長了。”一時間,詛咒聲四起。

不論早死晚死,傅家為了撐面子還是進行了厚葬。杏花這次表現得開明,沒有節外生枝。說花點錢在死人身上還是應該的。傅家為了選墓地,請了好幾個地仙。幾個地仙各說紛紜,開始說是葬在青龍嘴的,青龍嘴是坐東朝西的山,而且前面沒有山阻擋視線,地仙磨蹭了半天又說青龍嘴的殺氣太重。后來說學堂坳好,結果打好了下葬棺材的凹槽,傅家漢又不同意了。下葬的頭天晚上,說是張雪鳳給他托了夢,她要葬在離家近點的地方,那樣才不會孤單。學堂坳離家少說也有十幾里的路。這么一折騰,本來簡單的事情就搞亂了,亂得像是一團麻,亂得如揉搓過的蜘蛛網。

地仙說尸體停放在家里不得過七天,要是過了七天,就會耽誤張雪鳳去投胎。

這話不光是地仙說,村里早就有這樣的說法,說是七天之內,魂魄要去奈何橋,過了時辰就不能投胎,不能投胎就會變成孤魂野鬼,野鬼別無他處,就會回來成天吵鬧家人,這對家人大有不利。

傅家漢當然知道這些,可是又能怎么辦呢?既然是投胎去了,那葬得遠近又有何干系?反正投胎后就不會再回來了。傅家漢傷透了腦筋,他已經在夢里答應了張雪鳳,反悔會不會招來麻煩?有人提醒傅家漢,沙龍有個活神仙,能夠算得到人的前世今生的事。傅家漢以前也聽說過,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只是不知道此人是否還健在。那天傅家漢去了沙龍,回來時已經是下半夜了。靈堂上只有傅中良還趴在棺木上,不過他已經睡去了。幾盞油燈已經燃盡,香火還沒有完全熄滅。傅家漢用顫抖的手把傅中良挪開,用盡全身氣力把棺木蓋掀開。一股青煙從棺木里冒了出來,他頓時昏死過去了。等第二天人們趕來的時候,傅家漢嘔吐了一盆瘀血,臉色蒼白得就像是一張紙,“白虎,白虎,我看見白虎了。”誰也不知道他說的白虎是指什么,也不知道那個活神仙跟他說了些什么,把一個好好的人變成了神經病。

張雪鳳下葬后的第七天,傅家漢口吐鮮血而亡。臨死前,他拉著我外婆的手想說點什么,嘴角嚅動了幾次,每次開口都有鮮血從牙縫里噴出來,直到斷氣都沒人知道他臨終的遺言。

難道這就是命運?

傅家人把張雪鳳葬在青龍嘴,人們聽到了傅家漢口中的白虎。大家七嘴八舌議論著,說是青龍和白虎是相克的,葬在青龍嘴會擊退殺氣。傅家漢則被葬在學堂坳,他幾十畝水田都在學堂坳,為了爭這些田地他都成了狼,一條萬惡不赦的狼。傅家漢在世的時候,誰見他都怕三分,如今死了沒人去墳頭鏟土,已經是天地仁厚了。說到底,這些可憐巴巴的百姓,哪個有這種膽量。他們怕鬼,怕沾了晦氣,怕惹鬼上身。

幸好傅家漢家里本錢多。他家有九十九畝水田,八十八畝地,還有十二頭驢子。娶雪鳳的時候已經劃給了張家一半,現在剩余的一半他答應了給藤家。這事只有藤薛武和傅家漢知道,傅家漢還用紙筆簽訂了契約,蓋上了私章按上了手印,他怕藤薛武以后反悔把外婆要回去。傅家漢當時不好和藤家撕破臉,只好定了這張契約作為憑證。他也知道藤薛武是個老實人,即使是寫好了這些條約,他賴賬誰也拿他沒轍。傅家漢一命嗚呼了,藤薛武還是不敢把當初的那張契約拿出來。他害怕啊,總感覺傅家漢還活著哩,一雙威武的眼睛注視著他。

孩子沒出生,連娘帶崽都去了。這是多么悲慘的事情,可日子還得繼續過啊,傅中良還得再娶老婆。這么多田土的大戶,愿意嫁到他家的人不是沒有。之前有很多人家都不愿意與傅家有往來,那是害怕傅家漢哪天六親不認大開殺戒。他的脾氣,在整個鋸板橋都是有名的,說晴就晴,說雨就雨。翻臉時,可謂是六親不認。可話又說回來,還真沒見他殺人。不過,他那惡煞的樣子,像屠夫,對,就是屠夫。他掐著他的媳婦——我說的是第一個,那個最善良——掐得眼睛翻白,舌頭伸得老長才松手。這個分寸換成其他人很難把握住,稍多用力就會一命嗚呼。如今他死了,作為一個死人,總不可能大鬧天宮吧。人們忌諱的是,他會不會像哪吒那樣蓮花化身,死而復活呢?要真是那樣,太可怕咯。

傅中良呢?自從傅家漢去了,他也變成了瘋子。他說,他只愛張雪鳳,除了張雪鳳,誰也不娶。你說,他知道愛情是什么?愛情兩個字是橫是豎他都不知道,還說只愛張雪鳳。這是明著的事兒,傅中良不娶妻,我外婆就得守寡。她是傅中良的兒媳婦呢。杏花急了,由不得傅中良胡來,娶妻的事不僅拖不得,還得趕著辦。在這個家里,杏花就是鐵頭,她放個屁,比黃豆還香。

傅中良畢竟還是個孩子,無論多瘋多傻,杏花叫他向西,他就不會向東。即使是他瘋了,再不情愿,也得答應。我外婆,本來很適合做傅中良的妻子。可誰也不會提出來這種違背倫理的事情。這在誰嘴里說出來都是炸彈,會發出巨大的聲響。話又說回來,如果我外婆和傅中良結婚了,那不可能會有我,我這個生命可不會降臨人世。

水碧源村森林茂盛,山泉可口。按理說,這樣的山水孕育的姑娘是楚楚動人的。李長鹿是村里的名人,個頭高大,瘦得像竹竿,脖子長得像鹿,所以他父親給他取了個小名叫長鹿,長鹿沒有大名,叫習慣了,也就里里外外都叫他長鹿。李長鹿家有七個女兒,大的二十八歲了還沒出嫁,小的芳齡也過了十五。媒人說,七個女兒任由傅中良挑選,他相中哪個就哪個。說破天傅中良就是傻頭傻腦地搖頭,說他只喜歡張雪鳳。“張雪鳳,張雪鳳,成天只知道張雪鳳,你去土里挖起來啊!沒見過你這短命鬼。”被杏花怒吼一通,傅中良閉了嘴。杏花可不會把他看成是獨苗,不會像傅家漢那樣慣著。杏花也惋惜,除了張雪鳳,想再找個比張雪鳳強的女人回來,的確是難于上青天。可是有什么辦法呢,要是傅中良真的瘋了,這個家可就真沒了希望。

那天天氣半陰半晴,陽光從云層穿過,地上山陰水明。杏花扯著傅中良的衣角趕著兩頭毛驢上李長鹿家去了。李長鹿家住在半山腰,路被雨水沖刷得到處是溝壑。上趟山還真不易,杏花笑著,她是來辦正事的。樹木擁擠,屋場里的氣氛讓人窒息。傅中良怨杏花,他肚子餓,腿腳軟。杏花臉上紅一陣子,黑一陣子。她還是強忍住了怒火,此刻她得做個善良的女人。傅中良沖沖撞撞,跨進了李長鹿家的大門。前腳剛跨過門墩,一個滿頭蓬松的女人像只狗撲向了傅中良。傅中良嚇得大叫起來:“這是什么動物?”杏花扯了下傅中良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出洋相。傅中良甩了幾下衣袖,嘴角撇了撇。這女人可是真瘋,要不是腳上鎖著鐵鏈,寸來長的指甲,足可以挖出人的眼睛。這是李長鹿的大女兒李冬蘭。

李冬蘭本是體健貌美的。只因小時愛讀書,無錢交學費,李長鹿把她抓回來,迫于無奈給她戴上了鐵鏈。慢慢地,李冬蘭瘋了。瘋后,就這么用鐵鏈鎖著。

在最里間漆黑的屋內,還坐著一個傻乎乎的女孩,眼睛一溜一溜地。這個孩子天生有缺陷,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巴。她是李長鹿的二女兒李冬菊。

側房的臥室內還躺著一個,嘴巴張得像個籮筐,見有人來了,不停地喔喔叫著。這是李長鹿的三女兒李冬雪。傅中良連蹦帶跳地跑到床沿上,用手在李冬雪的臉上掐了幾下,然后哈哈地大笑起來。“冬雪,雪鳳。好,好。九娘,我要冬雪,我要冬雪。”杏花臉上笑著,內心卻是在打鼓。這么個殘疾,弄回去怎么得了。

你別說,仔細瞧瞧。這李冬雪是個美人。額頭、眼睛、鼻梁都很勻稱,就連下巴也長得好看。

我外婆說,李冬雪最大的殘疾不是嘴巴,而是腿腳,她很小的時候患了小兒麻痹癥,沒得到及時治療,之后雙腿不能行走。別看她腿腳不好,腦瓜子很靈敏。也是李長鹿七個孩子中長得最漂亮的,躺在床上就像是一團潔白的棉絮。“九娘,就冬雪好不好?”

杏花怎么會答應。拉個癱瘓的女人回去,傅家條件再好也不愿意做這等好事。可人來了,總不能空手回吧!自走進這個家門時,杏花內心就有種感覺,他的媳婦就在這屋內。“另外幾個姑娘都在家里嗎?”杏花問。李長鹿攤開手臂說:“你看,家里光光的,孩子都去干農活了。”在鋸板橋想找到大家閨秀,恐怕是難于上青天。驢可以與馬交配,生下騾子。翹竹抱筍的道理都懂,說不定這李冬雪就會育個好娃。話是這么說,可杏花心里還是七上八下,亂得很。傅中良這王八蛋,居然不顧杏花臉面,兩只手夾著李冬雪的臉蛋,揉搓著。

杏花見傅中良硬是喜歡,便只好作罷。娶個這樣的媳婦回去,還要人照顧哩。這家里的事務誰來料理?杏花感覺本來晴朗的天,驟雨就要來臨。杏花所說的家務可不那么簡單,這人人都有老來時,她得想著自己動彈不得時,臭屎臊尿還得兒媳婦來侍弄,她不想娶個好吃懶做的回去,得為自己的往后認真打算。本來是上門辦喜事的,現在不但不見喜氣,幾張臉也是顏色各異。李長鹿的心里像是萬馬奔騰,這一大家子已把他的腰桿壓得像棉弓。杏花突然站起來,急步走到李長鹿面前說:“親家,你看這樣可好,把老七也一塊兒嫁過去吧。”李長鹿正拿著光亮煙斗在吸煙,這是個竹蔸做的煙桿,粗糙但實用。李長鹿猛吸了兩口,手腕顫抖了兩下,將煙斗在椅腳上磕了兩下,煙渣落在地上。李長鹿這才用憂郁的眼神看向廚房內灶臺下的女人。廚房小,只有一個微小的煙囪。燒的柴火是濕茅草,卷在灶膛內邊熏邊燒。煙霧特別大,漆黑的,像是被大霧籠罩。嗆得人睜不開眼,開不了口。“你說吧!”女人不做主,也不反對,她除了燒茶煮飯,做些分內的事外,一切都是李長鹿說了算,李長鹿說啥就是啥。可這回李長鹿想她說點什么,無論是贊成還是反對,他都會遵命的,可女人壓根連個屁都放不出來。

老七叫李冬梅,年方十五。李冬雪已是二十二歲了,要不是兩條腿行動不便,早就嫁人了。傅中良與李冬梅年齡相仿。李冬梅的皮膚黝黑,黑得發亮,一雙大大的圓眼睛,像是鑲嵌在黑幕里,可以看清楚整個世界。

那是一個冬天,風狂嘯,大雪洋洋灑灑把鋸板橋覆蓋了。碩大的松樹經受不起折磨,連兜都翻了。傅家財大氣粗,頂著這狂躁的雪,可算是雙喜臨門,像是為這紛擾人世中的雪慶功。

傅中良同時迎娶兩個女人過門,娶的還是姐妹倆,這在鋸板橋不得不算是奇聞。傅中良穿著藍色的棉襖站在中間,左邊是李冬梅,右邊是李冬雪。是什么場景呢?幸福與辛酸交織著。

大婚的幾個晚上,杏花著慌了,她就像是中了邪一般,給傅中良制訂了日程表,待傅中良入寢后潛在窗臺下竊聽。傅中良第一個晚上去李冬雪那兒,第二個晚上就得去李冬梅那兒。這鐵的規矩就像是王朝的制度,如果不服從,必定會生出事端來。好在傅中良性格軟弱,要不然哪有杏花喊叫的份兒。傅中良就像肉里沒骨頭,杏花叫他干啥,他嘴角嚅動幾下,最終還是低垂著頭接受。傅中良喜歡李冬雪,杏花自然會順他的心。第一個晚上,就安排他去李冬雪的房里。“痛。”李冬雪叫喊。傅中良像是條喪家犬,撈著褲腰帶,一走一拐,好像連腳也歪了。嘴里咕嚕著,不停地咕嚕著:“這狗日的,一點都不爽。”

第二個晚上,傅中良去了李冬梅的房間。兩人吵吵鬧鬧一直到大半夜。隨后聽見傅中良炸雷一樣的呼嚕聲。“醒醒,你這么吵,我還睡不睡啊。”

兩個月后,李冬雪和李冬梅的肚子都大了起來。李冬雪的肚子尖尖的,李冬梅的圓圓的。兩姐妹晚上各回各屋,白天偎依相連。姐妹倆誰會生個兒子呢?當然,李冬雪和李冬梅都不會有想法。不會像皇宮里的內斗,相互因子陷害對方。有人說,肚子尖尖的是兒子,圓圓的是女兒。有兒有女,這可樂壞了杏花,孫子孫女俱全,這才是幸福滿堂。

秋天是豐收的季節,傅家門前的壟田金燦燦的。李冬雪和李冬梅就像懷抱熟透了的瓜果,只要風輕輕一吹,果實就會從藤蔓上脫落下來。村里人都以為傅家又要重振雄風。那天下午,陽光特別刺眼,外婆說那是最后的秋老虎,比酷暑天還厲害幾倍。

外婆在沒有結婚前,只是個傭人,沒有人記得她的身份。太陽再大,該做的事情一件也不能落下。那日,她下河搓洗衣服,突然聽見群起的喊聲。外婆不寒而栗,撐著石頭站了起來,感覺眼前一陣黑霧。有人在喊:“快點救人啊,李冬雪不行了。孩子只出來一個頭,生不下來了。”外婆來不及細想,往回奔跑而去。

至今她都想不起是怎么趕回去的。剛到屋門口,只見傅中良從屋子里東倒西歪地走了出來,嘴里還哼著歌。人們還以為這回孩子是出生了。沒想到就在傅中良走出大門不久,屋子里傳來哭聲一片。誰也不知道傅中良的歌里是喜是悲。總之,那副死生相怪叫人可憐的。

幫張雪鳳接生的接生婆,在鋸板橋是有名的,前前后后干了三十余年,一般的人家是請不動她的。像傅家這樣的人家出面,她是不會輕易拒絕的。自從張雪鳳死后,她就金盆洗手不干了。她說,一是自己年老了,干不了這事;二是愧對張雪鳳。其實,就當時的條件,張雪鳳的情況不是接生婆能挽救得了的。如果換作其他接生婆,傅家定會讓她拿命陪葬才算泄氣。這回杏花顯得很理智,就連她那毒舌也收斂了。她的做法也引起過很多猜疑,說她與接生婆是親戚,說她得了接生婆好處,說她的很多,但沒有一件是有依據的。其實,杏花這樣的女人是六親不認的,更不是金銀財寶打發得了的。

村里人都說我外婆是克夫命,要是沒有她這個童養媳傅中良的老婆就不會有這么糟的下場。你說,這些村民的嘴怎么這么毒?這是什么話呢?杏花聽風就是雨,喊回了外婆,二話不說,兩個耳光甩在臉上。外婆感覺眼前一陣漆黑,緊接著就啪的一聲倒在地上。“你這掃把星,怎么死的不是你?”可憐的外婆,哪知道自己做錯了事。趴在地上,就連哭都不敢哭出聲來。

于李冬雪而言,死去比活著估計會更好。傅家要的只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個可以傳宗接代,可以繼承幾十畝田土的男孩。此時最痛苦的是外婆,她真希望躺在棺木里的是自己,要是那樣的話就一了百了了。現在倒好,所有的眼睛都敵視著她。

以往傅家喜事大辦酒宴,喪事也是三日六夜齋奏。李冬雪去世后,發喪卻再簡單不過。就連個和尚和地仙都沒有請,臨時砍伐了兩棵杉木,連夜趕做一口棺材,用火炭抹黑。把她睡的毛毯墊在棺木內,用被套蓋著棺木,就這樣湊合著搬上了山。葬的地方還是青龍嘴,下葬時,外婆在棺木邊。幾個抬棺匠見李冬雪耳朵上掛著金耳環,連忙讓外婆取下來,說埋在土里也是浪費。外婆在取耳環時,還用手試探了下李冬雪的鼻息,她不敢相信,一個好好的人,怎么說走就走了。埋葬的過程很快,大伙像是要速戰速決。一座小山很快就堆了起來,在小山峰上插著竹鞭,上面用火紙夾著個三角形。這大概就是新墳的標志。李冬雪死后,李家沒有來人,這邊也沒有下帖。按理來說,李冬雪死后第一時間該通知的人就是李長鹿,他是李冬雪的親父親。杏花想,不通知李長鹿也會知道。死人的消息是傳得最快的,傅家死人傳得更快。李長鹿聽到消息,當即就昏死過去。李冬雪是他的孩子,父女連心豈有不疼痛。左鄰右舍都勸李長鹿別去,嫁出的女,潑出的水。活是傅家的人,死是傅家的鬼。李長鹿雖不是那種沒血性的男人,可他沒有見解,就算是內心想去,腳也不會聽使喚。

李冬梅是唯一哭喪的人。她挺著大肚子,哭得死去活來。“死了爹還是死了娘,”杏花咆哮著,“趕緊去屋里待著。”以前有什么事情都是李冬雪做主,李冬雪死了,李冬梅就孤單了。有心里話沒有傾訴的對象,想拿個主見不知道去問誰。

李冬雪下葬后的幾天,傅家每天都鬼哭狼嚎的。杏花拿著竹鞭在追打我外婆,“你這掃把星,你這克夫星。你這天收的,你怎么不死?”我外婆沒那么笨,不跑不行,不跑真會被她活活打死。傅家沒人幫忙,大家就連看戲都沒有興致。杏花跑累了就站在那兒,手撐著腰,揮著竹鞭,咬牙切齒地罵,連祖宗十八代都罵了,總之只要是罵得出口的,什么新名詞都有。“我讓你死后變成牛,活剮你的牛皮煮湯喂豬,活切肉喂狗。”假如能夠罵死人,我外婆早已是個死人。

外婆在傅家受的委屈藤薛武不是不知道。外婆說,她父親雖然有些血性,可他還是畏懼傅家。他和其他村民沒有區別,甚至說兩句重話都顧忌。他認為外婆就這個命,她的命是上天安排的。開始本以為在這樣富裕的人家不會受多大的委屈,誰知竟然落個這樣的下場,不但沒有好日子過,反而還要遭到毒打毒罵。外婆全身上下,青一塊紫一塊,四處腫得光亮。杏花不是想外婆死,要是想她死,就會下藥毒死她。有下人出主意買點無色無味的“毒鼠強”泡茶給她喝,可杏花不同意,說誰要是再動歹念,就讓他死無葬身之地。她是在折磨外婆泄憤,沒有了外婆她沒地方出氣。

“薛武叔,你得想想辦法啊,要是這樣下去,冬蓮小命就會在傅家折了。”

下屋的藤珍貴跑來勸外婆的父親。藤珍貴和我外婆從小是一塊兒長大的,感情非常好。藤珍貴小時候掉進火爐,臉被燒了大半邊,就像猴子的屁股,通紅通紅的,至今都沒人上門來求娶。外婆去傅家的那陣子,藤珍貴很妒忌,曾經發誓這輩子不與她往來。她覺得自己過于卑微,與外婆的差距越拉越大。小時,藤珍貴比外婆活潑可愛,要不是那次意外,也許去傅家的人就不是我外婆。可她并不知道,外婆是掉進了火坑。她被燒毀的是半邊臉,外婆被燒毀的是整個人生。要是不救,恐怕這個女兒就白生了。藤薛武想到這,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從抽屜底里翻出那張契約。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孩子啊,爹可不是為了這張契約賣你的啊。”藤薛武的脾氣很倔的,他豁出命想要辦的事,就是有十頭驢也拉不回來。外婆曾經跟藤薛武說過:“爹,你千萬不要把我送去做別家的童養媳,我愿意一輩子在家侍奉爹,我愿意和你一起吃薯,吃野菜。”外婆那清脆的童聲,一直在藤薛武的腦中環繞,怎么也揮之不去。想起外婆說的話,藤薛武的心都碎了。記得那天,藤薛武幫外婆穿了件干凈的衣服——那是外婆僅有的一件干凈衣服,縫補了無數次,可再找不到比這件更好的了。可憐的外婆,從小沒得半點娘的溫暖,沒吃過一天母乳。她娘生下她就走了,走得倉促,沒有和女兒見上一面。說是子癇,這是后來聽說的,子癇到底是什么,藤薛武不知道,外婆也不知道。這是外婆她娘死后,村里的接生婆放的馬后炮。外婆猜測她娘的死法和李冬雪差不多,只是李冬雪沒有生下孩子,而她娘把她生了下來。

自從外婆被傅家漢帶走以后,藤薛武沒少抹眼淚。“你也別太自責了,孩子長大不會怪你的。”藤薛武的母親,也就是外婆的奶奶,雖說是九十歲高齡,可她還是能洞察人世間的一些是是非非。在她的苦言相勸下,藤薛武心里才好受些。孩子跟著自己的確是太苦,去大戶人家總不會挨餓。想到這,藤薛武的心里輕松了許多。可是現在人算不如天算,外婆在傅家不僅沒過好日子,反而成天受盡辱罵,如此怎能叫這做爹的安心?

李冬雪頭七之前的晚上,杏花硬是綁著外婆跪在李冬雪的墳前,逼著外婆磕了七七四十九個響頭,她說這是外婆犯的錯,得誠懇求李冬雪去閻王爺那兒說情。得保佑李冬梅肚子里的男娃順利來到這個世界:“要是你這千刀萬剮的心不誠,孩子保不住,就得你陪葬。”外婆跪在墳塋前,大氣也不敢出。只是一個勁地磕頭,額頭磕起了一塊碗口大的血腫。泥土和枯草把血口子堵住,很快就凝固成了一道疤印。

李冬梅挺著大肚子過了十個月。按理說十月懷胎準會生的,要差也就幾個日子。日子就這么流逝著,一直到十二月大雪臨門,李冬梅的肚子還沒有半點響動。杏花掐指一算,這孩子在李冬梅肚子里足足待了十二個月有余。“會是什么妖怪?”村民議論紛紛。有人推斷李冬梅的肚子里不是孩子。不是孩子那又會是什么呢?

天昏昏沉沉的。像是大雪又要來臨,這鬼地方,雪是沒完沒了的。果真說來就來,大雪不休不止地落了半個月。整個鋸板橋的楠竹、杉樹都被壓得噼里啪啦作響。大半值錢的杉木和楠竹都被攔腰截斷,殘木派不上用場,只好等到天氣干燥時砍回家當柴火。傅家漢家的那六頭驢子活活凍死了五頭,另外一頭蜷縮在驢圈角落里已是奄奄一息了。遇上高貴的主人,畜生的命運還是一樣的。要是想點辦法,丟點稻草、破棉被取暖,那五頭驢就可以幸存。四十九畝半田、四十四畝地的莊稼幾乎全部折損了。地凍裂了,紅薯和麥子倒是會有好收成。一些村民說這是傅家做多了惡事,作惡多端必然會遭到天譴。“這是天老爺有眼,報應。”村民說的話不完全對,這災難哪是光針對傅家的。哪戶有田土的人家不遭損失?只是傅家相對而言損失更重罷了。話出口就沒有不透風的墻,杏花聽了心神不寧,生怕這厄運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晚上睡覺時也讓我外婆坐在旁邊守著,就連上個茅廁,也讓外婆陪著。外婆心里暖暖的,她希望永遠活在冬天里。可是,冬天再漫長,還是會過去的。

第二年春天,鋸板橋漫山遍野的杜鵑花開了。大伙老惦記著李冬梅的肚子,會不會生出怪物來。好在李冬梅的性格不急不慢,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要換作別的女人,必定會用剪刀劃開肚子。

三月,李冬梅的肚子終于等來了劇烈的疼痛。那天她坐在傅家堂前的天井里洗衣服,洗衣盆上放著搓衣板,她剛把衣服放在搓衣板上揉搓,揉搓第一回時,感覺下體有東西流出,她低頭朝自己的胯下看了一眼,什么東西也沒有。揉搓第二回的時候,感覺下面松動了一下。她又低頭朝自己的胯下看了一眼,還是一點東西都沒有。揉搓第三回的時候,感覺下面傳來撕心裂肺的疼痛。突然來的疼痛讓她叫出聲來。緊接著肚子里像是有人在踢皮球,劇烈地運動起來。李冬梅放下手里的衣服,頓時滿頭大汗。“來人啊,來人……”聽見叫喊聲,傅家的家丁瘋了似的都來了。大伙把李冬梅抬進了屋子。挺順利的,僅用了兩分鐘,孩子就生了下來。杏花不知和誰扯“三國”去了,她父親聽說是私塾的老師,對三國故事是倒背如流,就有事沒事和人扯“三國”。她扯的也僅僅是一些皮毛,張冠李戴,說得耀武揚威。聽到叫喊聲,她撒腿往回跑,還沒趕到,孩子就落地了。沒有接生婆,自個兒生的。“冬梅生了,是個男孩,順產。”大伙都喘了口氣。總算是母子平安。懷了十三個月,生下來的孩子卻只有老鼠那么大。頭上的頭發黑黑的,背上和手臂上全是黑毛。杏花提著孩子的兩只小手抖了兩下,笑著說:“這王八蛋咋這么丁點兒哩?”這么一提,孩子不僅沒哭,反而嘻嘻地笑起來。眾人取來木秤,天啊,僅三斤半,一只碩鼠也有五六斤。“哎。”杏花的唉聲嘆氣,把本來還算熱鬧的氣氛,一下壓得死氣沉沉。這家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看她的臉色行事。其實,杏花她算個啥。論氣力、相貌、能力,在傅家她都排不上號,可誰敢頂撞她?她就像是神臺上的菩薩,早已樹立神威。傅家漢的遺像擺在神臺上,杏花抱著孩子站在傅家漢的遺像前,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地說:“老爺你今有后了,你今有后了。”杏花是不是忠心對傅家漢的,沒有人知道,可這回又不像是在說假話。這些年杏花倒是很守婦道,未聽到她有紅杏出墻的緋聞。

傅中良十四歲就成了孩子他爹。這是他的命。自從有了這個孩子之后,傅家就像是遇見枯死的果樹長新芽。孩子出生后杏花托了幾個見識廣的算命先生給孩子寫“關”(“關”大致是辟邪書),又請了幾個有學問的先生給孩子取名字。“關”寫了厚厚的一札,這人都還沒活幾日,“關”就前前后后寫了幾十年,鬼話連篇卻糊弄得杏花心甘情愿奉厚酬。名字說啥也不滿意,隊長傅忠厚有機會進城,杏花好說歹說都要他在城里買個名字回來。傅忠厚嘀咕著,這連車費都抖不出來,哪來的錢幫她請人取名字。再說傅忠厚大字不識,哪知道什么是好名字。傅忠厚半夜回來的,他躡手躡腳地朝門口走去,從褲兜里掏出那把生銹的鑰匙。他家用的還是銅鎖,鑰匙長著嘞,像個長鉤。傅忠厚剛到門口,漆黑中伸手去摸掛在門上的銅鎖。“隊長你回來了?”幽靈般的聲音把傅忠厚的魂都差點嚇跑了。“這大半夜你不怕嚇死人啊!”傅忠厚憤怒地說。“我是來等名字哩。”不說名字倒好,說名字傅忠厚就腿軟。他哪有錢哪有時間去請人取名字呢?他是連縣城是啥樣的都沒有看清楚。就在縣城周邊的一個破爛廢品站停留了幾分鐘,僅僅是幾分鐘,然后就搭車回來了。名字哩?好在夜晚看不清臉色,也看不見神情,傅忠厚推開門就朝廚房跑去,拿起水瓢朝石缸里打了一瓢水,兩只手端著水瓢咕咚咕咚地喝起來。杏花站在門口不敢進去,她耐心地等著,聽聲音傅忠厚說不定是渴壞了。這季節按理來說也沒那么苦干啊,可杏花沒有多想,倒是傅忠厚在這一刻中大腦清醒了一大半。本來笨拙的男人,腦子里轉出了主意。“金貴”。

“金貴?”杏花遲疑,細嚼名字的味道,連聲說好,說名字很有深意。“幾個銀子?”杏花抖了幾下褲兜,她帶足了傅忠厚來回車費的錢,就連飯錢也數在內。“五兩銀子呢。”“五兩?這么貴么?”杏花瞪大眼睛問。“‘金貴’當然貴了。”“金貴”真的這么貴嗎?杏花好久才緩過神來。“金貴好啊,金貴好啊,這個名字取得好。”傅忠厚滿臉微笑地附和著。漆黑中誰也沒看清對方的臉色,其實哪有這么金貴的名字,傅忠厚是想借機給杏花出難題,以為她會撒腿就走,這樣也就搪塞過去了。沒想到這招管用,一個隨口謅的名字,蒙騙了五兩銀子。不,這不叫蒙騙,杏花樂意給的,金貴應該是黃金五條。只怪傅忠厚太忠厚。這錢花多少在孩子身上,她都不會討價還價。

金貴出生后,我外婆更忙碌了。金貴是她丈夫,她有責任和義務照顧好他。半大的一個姑娘,摟著一個喝奶的娃,這娃還是她未來的男人,說來就讓人發笑。只要金貴一哭,杏花就會拿著竹鞭抽打我外婆,咬牙切齒破口咒罵,她的罵聲嚇得金貴不停地抖。金貴兩歲之前特別喜歡哭,也許是受驚嚇的原因,外婆每天都會被罵得狗血噴頭。這算什么?金貴的腸胃不好,拉的屎像黃尿,泄出來像雞蛋砸破了殼掉在地上。外婆得用破爛布條抓起來,然后再用破布條擦干凈,絲毫氣味都不能留。在杏花眼里,外婆不僅要聽從差遣,而且得主動干事。無論外婆怎么做,她在杏花眼里就是狗屎,又臭又爛,一文不值的。對此外婆費盡心神,她想討好杏花,可任何的討好,在杏花那里都是自討沒趣。幸虧李冬梅不像杏花。

外婆被杏花抽打過后,李冬梅總是拿藥膏幫外婆擦傷口,嘴里還不停安慰外婆說:“兒媳婦,真是委屈你了。”李冬梅比外婆長不了幾歲,按理以姐妹相稱多好,現在外婆卻要叫她娘,而且是正兒八經的。外婆叫不出口。平常交流也只是以“哎”,作為交流的話語。外婆“哎”的時候,李冬梅就知道在和她說話。可在一些正當的場合,還得裝著親熱喊她娘。

金貴的成長可謂是順風順水,他八歲那年傅家再次發生變故。在傅家坪的東頭有一條小河,除非春天漲水季節,其他時節河里的水都只有馬尿那么點。這年有閏月,天氣遲遲不見炎熱。會不會是天又出了什么問題?村民們開始躁動不安。日子緩緩地過著,天氣終于熱了起來。河里的水比往年更深,誰也沒有覺察到。炎炎夏日的黃昏,村人習慣大群往河里跑,省得磨破肩頭皮——挑水回家洗實在太累,吃喝的水也都是在河里挑的。外婆也帶著金貴跟在后頭,可憐的外婆哪知道一場悲劇即將降臨。金貴是個好動的孩子,頑皮得很,根本不聽外婆的話。一到河邊,脫光衣服,就像一條泥鰍,縱身投入深水中。外婆哪知道河道早已變了,漫長的春天過后那段平緩的河段現今凹出個漩渦。之前這個漩渦在上游,有人不小心卷入被淹死。河道邊還設立了標記,旁邊用麻石豎立了塊題有“阿彌陀佛”四個大字的石碑。金貴不懂水性,跳下去就再也沒有起來。外婆嚇得連喊“救命”。人們聽到叫喊聲趕到時,也是束手無策。聽到消息,杏花連爬帶滾到了河邊,臉色變得青紫起來,說話語無倫次,看樣子這不是裝得出來的。李冬梅更是撕心裂肺,幾乎眼睛都哭干了。眾人拿著長鉤長桿往水里到處探,沒有一點蹤跡,本來還算清的水攪渾了,渾濁得更不見絲毫金貴的痕跡。這個晚上,河壩上燈火通明。沒見著尸首,連落地錢(死后燒的火紙)都不能燒。金貴的尸體是第二天上午打撈上來的,打上來時肚子腫得像個水葫蘆。如果是死去一個七老八十的老人,氣氛也就沒有這么緊張,可這是個孩子,而且是傅家的獨苗。這獨苗沒有了,杏花連死的心都有。連續幾天,傅家的啼哭聲就沒有間斷過。傅家的大門也一直緊閉著,外面沒人進去,里面也沒有人出來,就連傅家的貓和耗子也很安分。這顯然不是什么好的征兆,就連空氣也蕩漾著霉味。金貴是鋸板橋同輩中年齡最小的,按規矩年長的人是不用跪拜年幼的。村里人以為尸體停放幾日,稍微緩緩情緒就會搬上山。可是,誰也未料到,傅家這回是要大動干戈,說是要打人命,要外婆的命。打人命這種現象,在農村里持續了很多年,就是要以活人的命去抵死人的命。換句話說,是要活人陪葬。人死不能復生,即使是殺了外婆,也救不回金貴。再者金貴也不是外婆故意淹死的,怎么就把這筆賬全算在外婆頭上呢?杏花不是這么想的,她認為畢竟是外婆帶金貴去的,責任全在她身上,金貴死了,外婆就該死、該埋。

天氣開始炎熱起來,尸體已經彌漫著異常的氣味。傅家坪開始騷動起來,可誰也不敢去敲門討說法。門內的事情,門外誰敢去招惹?說到底這是家事。往日傅忠厚還有點勁的,他身材魁梧,選他當隊長,也就是讓他出個頭,好為大家說點理。現在倒好,他也是閉門不出,蝸居在家,他怕說錯了話,就像蒼蠅的腿粘到了黏蠅紙上,要拔出腿恐怕就得廢棄這條腿,就算是廢掉一條腿還得有人幫忙廢棄,要真是那樣的話,高大也就只能變成矮小。第七天的傍晚,村人內心還是揪著的。突然發現傅家有了動靜,不管是什么動靜,人們的內心都有了變化。越靜,越可怕,動了倒是令大家換了口氣。幾個壯丁在傅家門前用木頭搭起了個高臺,富裕人家在年節間也會搭高臺,讓戲獅的攀高。傅家的這個高臺有別的用意,高臺上并列著兩副棺木,一白一黑。白的沒有上油漆,斧頭削出來的木板,沒有刨光。黑的涂的也不是油漆,是黑火炭涂黑的。最近這兩日,再沒有人過問外婆,她蜷縮在金貴的棺木邊,頭靠在棺木的凳頭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將受到怎樣的懲罰,逃跑是沒有氣力的,她只有等待,無論結果如何,那都是她的命。黑色的棺材上加了幾塊白布,前面掛著一個“奠”字。白色的棺材前面,用墨水寫著一個粗糙的“死”字。人們都只敢站得遠遠地觀望,誰也不敢湊上前去,一是怕沾了晦氣,二是害怕招惹麻煩。藤薛武早就知道了傅家的遭遇,但起初他不敢來啊,傅家沒有設靈堂,主動找來不等于是自討苦吃?“要殺人了,要殺人了。”這天老實巴交的藤薛武從山頭上跑來,腳早已經不聽使喚了,一步三個滾,像一條喪家之犬。誰不知道藤薛武的底細?他能起什么風浪。這時村民的心揪得特別緊,難道傅家真的要殺人了?難道百年前的事又要重演?一些年長的老人聽祖輩說,傅家是殺過人的,說當時場面不堪入目,十分殘忍,說把活人用白布吊在樹上,活活吊死,吊死陪葬。難道故去的惡習又要重蹈覆轍?村民們想不出什么法子,可內心無比緊張。

好一會兒,外婆被人捆著推出了傅家大門。外婆臉青紫得發光,眼睛灰暗得失色,與上刑場的罪犯相比,少去了內心的虛白。起碼她沒有惡念,所以少了面對死亡的恐慌。就算是立馬得死,那也是死得其所。“先挖去眼睛,再裝進棺材,與我貴兒一起活埋。”杏花跺著腳跟怒吼著,示意站在旁邊的人拿刀挖眼睛。那些狗日的家丁——就像是狗,喚他們吃屎就吃屎——還真的拿刀動真格。你說,如果他們都不聽使喚,杏花再威風也只好作罷。“慢,慢,留著我兒一條命。”藤薛武一蹩一蹩地從人群中沖了出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別管他,先挖掉眼睛。”杏花把袖子卷了起來,怒吼著,樣子活像個屠夫。“她奶奶,孩子在你們家做豬做狗,你們不能這樣對她啊。”

“你是什么東西,我傅家在這里清門戶,輪得上你在這里放肆嗎?”杏花怒火沖天,非要活辦了我外婆不可。

當初外婆去傅家時,是傅家漢親自上門接去的。自那之后藤薛武就沒有見過外婆,更是沒有去過傅家。傅家要的是外婆,藤薛武識趣就不會去,他也不敢去,就算去了是大魚大肉招待他,他也害怕噎著,怕魚刺卡著咽喉。幾年不見,一個小姑娘已經長大了。“天啊,我做錯了什么,要挖就挖我的吧。”藤薛武一直跪在地上,“我求求你們了。”杏花豈會給他半點情面,沒把他一起處置,已經是網開一面了。“挖去她的眼睛,再裝進棺材。”可憐外婆才十五歲,她已經嚇傻了,突然嘴里吐著白沫,全身僵硬,不停地抖動。眾人說什么她都聽不見了,只是用木訥的眼神看著前方。“孩子啊,你怎么了?”藤薛武一遍又一遍地叫喊外婆,心就像是刀絞一般痛,要是孩子沒命了,自己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啊。“傅中良你得說句話啊,親家啊,你說句話啊,冬蓮可是你的兒媳婦,她死了對你有好處嗎?”藤薛武朝著干坐在場邊看熱鬧的傅中良焦急地叫喊著。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親家,一個比自己小幾十歲的小孩。傅中良用他那幼稚的眼神看著藤薛武,做了個怪臉說:“我兒子都死了,我還要兒媳婦干什么?我們今天就得為我兒子打人命。”傅中良已經不是孩子了,他說的話好像不那么瘋癲了。藤薛武嚇得連連叩頭,不到一分鐘,額頭就叩得鮮血直流。“我愿意替冬蓮去死,我求求你們饒了她啊!孩子啊,你求求他們啊!你是傅家的媳婦啊。”外婆也不知道是嚇壞了還是怎么的,任憑藤薛武怎么叫喊就是沒有半點反應。后來,外婆說,她發癲癇了,是餓得太久,加之情緒緊張,所以發了這個病。

人群開始騷動起來:“你們別太缺德了,你們這樣做是會有報應的,金貴的死怎么能怪冬蓮呢?”這些嚷嚷的人只能混雜在人群中亂七八糟混合的聲音里叫喊,誰都不敢跳出來說句公道話。要是一旦知道是誰在說這些話,傅家肯定會借勢整得人頭落地的,到時候說話人甚至下場比外婆還要悲慘。

我外公,是鋸板橋火石村人,是一條血氣方剛的漢子,他的聲音洪亮,留著粗糙的胡子,十歲就有了一米八的個頭。外公的父親張丙良是打游擊戰犧牲的,這在鋸板橋是無人不知的。張丙良是條鐵漢子,在鋸板橋的時候他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不會有任何顧忌,他來了就像一股強風,他想干的事情豁出命也會干的,一些強勢的家族見他,也是聞風喪膽,不敢與他正面交鋒。外公十二歲就加入了民兵連,練得了一身好武藝。他是一個十分低調的人,從不高調行事,但是路見不平,也會出手相救。那天要不是他經過傅家坪,恐怕外婆真要冤死在土霸王的“鍘刀”之下。

“時辰到,先挖去眼睛,再活埋。”

“我看誰敢?”我外公三兩步就跨到傅家的大門前。“現在是共產黨的天下,你們這些破舊陳規是該廢棄了。”傅家那一群家奴,一開始還真被他鎮住了。“你是誰?”人群中有人認出外公來,大家在看戲哩,這有硬對頭,也不一定會有好戲呢。他又不是孫悟空,就算是三頭六臂,也不可能以一敵十。不曉得是哪個起哄,只聽見一聲喊打,一群壯丁蜂擁而上。他們是想把我外公亂棍打死。這場面把村民們嚇壞了,生怕一條命都保不住,還要丟一條。大家還沒緩過神來,只聽見“砰”的一聲槍響,周圍就安靜了下來。再吵鬧的場面,還是槍的震懾作用大。槍是什么?

奪命的武器,比刀,比炸藥,震懾作用都大。那些剛才還一個勁喊打的人都愣在了那里。就像是被冰凍的草木,固定著某一個姿勢。外公一個人頂得上一萬,傅家知道這回是碰上了硬對頭,誰也不敢亂動。“誰再往前走半步我就斃了誰。”

外公說著,拿槍對著那個瘦得像猴子的人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小心槍走火。他嚇得用手擋了一下,顫抖地退了幾步,連爬帶滾地跑了,跑得很快,他以為槍是對著他的呢,忘記了自己只是傅家一個傭人。傅家不是沒有槍,但都是上硝的鳥銃。與外公手里的槍比起來,那是小巫見大巫。人再怎么逞強,也不至于與槍較量。子彈穿進體內,不奪命,疼痛也是難忍的。當年,傅家漢的父親就是中了槍,疼痛難耐,上吊死的。關鍵問題是,誰能弄到槍呢?有槍的人肯定是不簡單的,誰不知道傅家的勢力?這種場景都敢來,更是不簡單。傅家人沒見過外公,在場的人有知道他來頭的,也不會跳出來說長短。其實外公手里是一支自制的手槍,里面只有兩發子彈。為了鎮住場面已經響了一槍,要是這些人真的撲上來,外公絕對抵擋不住的。傅家不會輕易放手,再繼續下去,汽油點火誰也熄滅不了。幸好,此時藤薛武掏出了那張契約,要不是那張契約扭轉了局勢,傅家必定會拼個魚死網破。

“你們沒有權利這樣對冬蓮,傅家漢說好了把你家四十九畝半田,四十四畝地,還有六頭驢都給我家的。”藤薛武的話打破了僵局。“屁,你也配享有張家一樣的待遇?”杏花站在那里咬牙切齒地叫著。“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東西。”藤薛武這攤子事,杏花是一概不知。更不知道傅家漢與藤家也有約定,而且還是要命的契約。她顧忌外公,可她不會顧忌藤薛武。藤薛武用顫抖著的手從懷里掏出一個塑料袋來。塑料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來來回回折疊了十幾回。難道他想變戲法不成?大家把所有的目光全聚焦在塑料袋上,以為藤薛武拿張過期的銀票來贖女兒,誰知里面就一張陳舊的破紙。藤薛武把紙慢慢展開,然后用雙手把這張并不起眼的紙舉在頭頂上。“鄉親們,你們看清楚,這是傅家漢給我訂的契約。他們家的四十九畝半田,四十四畝地,還有六頭驢……都是我家的。鄉親們,你們都看清楚了,上面都有傅家漢的私章和手印。”杏花被他這突然的叫喊鎮住了,她知道藤薛武沒那個膽說這些假話。她把手撐在腰上,小心翼翼地走到那張契約前瞪大眼睛看了又看。又回頭看了一眼蹲在門口若無其事的傅中良,嘴角嚅動了一下,左腳提得老高,使勁用腳跟在地上跺了一下,然后大喊大叫了起來。“這老不死的,居然背著我們娘兒倆把田地都給了別人,連驢都不給咱娘兒倆留一頭。”“什么?”傅中良就像是觸電一樣從地上跳了起來。這回他的瘋癲完全好了,變得精明起來,跑到藤薛武面前接過契約一看,又回過頭看了做著怪樣的杏花。“九娘,那是我爹的手印嗎?誰可以作證明?”杏花扯衣角抹了下眼淚又跺了下腳。“這天殺的,金貴都還沒入土,他倒好,把所有的家財全部給了這么個克夫星。我早就知道這天殺的不是什么好東西,張雪鳳家分去了一半,這一半還要分走,你說我冤不冤啊!這造的是什么孽啊。”傅中良不認識那個章,杏花當然清楚。傅家漢的那個章是造不了假的,是由三枚翡翠雕刻而成的,只有把三塊翡翠同時放在一起才能印成。如果只按個手印,人死了就死無對證。可是這章怎么也抵賴不了,而且還在鋸板橋公社做了備案的,那樣章還留在那里。當年傅家漢為了這枚章大做文章,他家的出賬只要是印有這枚章的,視為天神所定,一定是認章不認人,否則就會天誅地滅。要不是許下了此毒誓,杏花早把它奪去撕爛,來個死無對證。

“你們的田地我不要了,我把契約還給你們,我只要帶冬蓮回家。”藤薛武用警惕的眼神瞪著杏花說:“如果你們同意我就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將這契約作廢,大伙都是證人,不同意我只有把這契約交給她。”外公成了中間人,外公頓時感覺輕松了許多,有了退路。他以為杏花不會同意的,這金貴還裝在棺木里。“別,別。”杏花攔住了藤薛武。這是哪出戲呢?難道她愿意拿契約換人?要真是這樣的話,那就太理想化了。“你休想把冬蓮帶走,她生是我們傅家的人,死是傅家的鬼。”傅中良說啥也不同意。母子倆第一次產生了爭執,“你這個四毛頭,你娘的話都不算話了?”杏花說啥都要這契約,她說沒有了這些田地她還在傅家待個屁,以后的漫漫長路還怎么過日子。說白點,她比傅家漢要小兩輪。嫁進傅家時她是沖著這些田土來的,要不然她完全可以嫁個比自己小一輪的男人,沒必要與老頭在一起混日子。“這田地沒有了,我還活什么?不如跟著金貴一起去死了。”被杏花這么一哭二鬧三上吊,傅中良最后也只好聽從了杏花。他也必須得聽從杏花的,沒有了杏花,他還有主意嗎?

外婆被救走后,藤薛武不敢把她帶回家,他害怕傅家人再找上門來。要是找上門來,他可是頂不住的。思來想去,干脆暫時讓她跟外公去,等避過了風頭,再回來也不遲。外公無父無母,就自己做主,答應了藤薛武,暫且同意外婆跟著他去。他可是怎么也沒想到,這一去外婆就成了自己的妻子。

外婆非常勤快,能做很多事。外公隱隱感覺到,他喜歡上了這個女人。此時,外婆也感到,只有跟著外公才是最好的歸宿。有外公陪伴,內心踏實。兩人對視時,眼神里透露著對愛情的渴望。外婆感覺,這種自由和情愿,讓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內心有種暖流隱隱流動。外公那時的思想并未解放,他最擔心的是外婆做童養媳多年,身子肯定早就被那家子畜生霸占了,所以還是不敢主動去觸碰外婆的手。外公的爹娘在的時候,對他說過,別人的女人千萬不要去沾。他爹娘的話就像烙印一樣,他不敢去揭開這個蓋子,只要稍微有念頭立即撲滅,一點想法都不能萌生。他能夠理解爹娘話里的意思,當時的農村,大部分人的思想還很封建。外公還是有點忌諱。想到這所有的想法也就打消了,他只是把外婆當作是需要自己保護的“難民”。

那天晚上,外婆突然緊緊地抱著外公,外婆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勇氣。

“你松開手?”外公想扳開,外婆卻抱得更緊。她已經顧不得了:“我就不松開。”

“你松開。”

“我不,我不,我的命是你救的,我以后就是你的人了。我向你保證,我跟那個短命鬼一次都沒有。”外婆知道外公內心的忌諱。外公聽了,像是看到了春天,心里豁然開朗,他猛地將外婆抱了起來,什么也沒想,解開了她的衣服。一陣狂亂之后,雪白的床單上留下了一片鮮紅的血跡。

看著那攤血跡,外公在外婆的額頭上狠狠地親了一下說:“放心吧,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女人了,以后再也沒有人敢欺負你。”

外婆把頭緊緊地靠在外公的肩膀上,幸福的淚水一滴一滴落在那沾滿鮮紅血跡的床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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