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德小心翼翼地接過月月，她粉嫩的臉蛋帶著嬰兒的奶香。剛出月子的小人兒，滿頭烏黑的頭發，像極了艾瑞克小的時候。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睫毛卷翹像洋娃娃。李一德看著仿若艾瑞克翻版月月，疼愛之情溢于表，抱在手里生怕化了，忍不住親了月月幾口。月月撲閃著大眼睛，仿佛想同爺爺交流。

“阿靜啊，真是辛苦你了，嘉嘉還小，你要照顧兩個孩子，又沒有人幫，真是太不容易了。”

“爸爸，艾瑞克一直幫我，媽媽天天過來，把好吃的好喝的送過來，又幫忙看嘉嘉，所以不是很累，謝謝您的關心，我休息得很好。”林靜一邊準備茶水，一邊同公公說話。艾瑞克則在一旁看著滿地走的嘉嘉。客廳本來就不大，嘉嘉在繞著圈圈，走著走著，就忍不住想跑起來，踉踉蹌蹌，好像要摔倒時，自己又站穩了，然后繼續向前快步走。

“孩子轉眼就大了，你看，仿佛嘉嘉昨日剛出生，這會已經能走想跑了。”嘉嘉聽到爺爺念叨自己的名字，忽然停下來，肉嘟嘟的小腳沒穿襪子，穩穩地撐著胖乎乎的身子，兩只手想鼓掌。林靜指著李一德對嘉嘉說：“嘉嘉，這是爺爺。好久沒見到他了吧。你要能叫一聲爺，爺，他肯定很開心。”

林靜笑著隨口一說，大家都笑著看著嘉嘉。

“爺爺！”嘉嘉毫無征兆地叫了出來，一點不費勁。

四個大人忽然愣住了，誰都沒想到，嘉嘉真的能叫出爺爺。這是他第一次叫爺爺，剛學會叫爸爸媽媽沒幾天，居然已經會叫爺爺了。

李一德把手中的妹妹輕輕地放在艾瑞克媽媽的手上，快步走到嘉嘉面前，一把抱起嘉嘉，把他舉得高高的，頭都要頂到天花上，他有點怕，有點樂，開心得“呵呵呵呵”地笑。

艾瑞克也很激動：“爸，嘉嘉會叫爺爺了，太開心了。”

林靜把茶給艾瑞克的父母斟好，放在餐桌上，走到沙發上，坐到艾瑞克身邊。李一德上上下下地舉著嘉嘉來回好幾趟，終有點累了，便放下嘉嘉，讓他自己在墊子上走。

待李一德坐回餐椅后，林靜看了看艾瑞克，眼神里有堅毅，又伸出手去握了握艾瑞克的手，下了決心，對李一德說：“爸，有件事，憋在心里很久了，今天想同您說，不知合適不合適。如果您覺得我說得不對，也請原諒我的心情，好嗎？”

艾瑞克已經猜到了林靜的想法，他有點無奈，但已經無法阻止，因為他清楚林靜的性格，一旦決定的事情，是不會改變的。

李一德正端著杯子準備喝口茶，聽到林靜這么說，便把茶杯放下，笑著說：“阿靜啊，你過門這么久，爸爸沒見你這么嚴肅過，一定是什么大事吧。說吧，爸爸聽著，也絕不會不高興。”

艾瑞克低下頭，嘴里小聲嘀咕，“一會你馬上就會晴轉陰了，話別說這么早”。聽到公公這么溫和的話語，林靜心中多了一分的信心。她知道，公公一定會看在兩個孫子的面子上，不發太大的火。艾瑞克的媽媽抱著小月月，輕輕地搖著，猜到了林靜七八分的心思，也替她捏了把汗。要知道，老爺子在家中是說一不二的，沒有人敢挑戰他的權威，今天，林靜除外。

“爸爸，是這樣的。”林靜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說：“廣州，是一個對我來說非常陌生的地方，從未去過。只知道那是一個南方的大都市，熱鬧，繁華，充滿機會和生氣，是年輕人都向往的地方。大學畢業時，也曾想過到廣州去淘金，去打拼，尋找屬于自己的機會。可現在不同了，結了婚，生了兩個娃，假如你同我說去廣州生活，我一定一百個不愿意，因為我去了那里，將很難適應，既沒有親人朋友，連語言都不通，氣候同我的家鄉或者溫哥華都太不一樣，想起來都怕。”

林靜說到這，停住了，眼光從李一德身上轉到了嘉嘉身上，又暗暗地握了握艾瑞克的手，他的手心已經開始濕潤。

“哦，阿靜，我在聽。”李一德認真地說，沒有端著以往常見的威嚴。

“爸爸，我想說，如果你要我選，我一定不會選擇廣州。但是，如果為了艾瑞克，我一定選擇廣州。盡管對于我來說，廣州意味著一切從頭開始，意味著陌生，意味著寂寞和鬼天氣，我都會義無反顧地去，沒有半點猶豫。因為廣州是艾瑞克的故鄉，那里有他的根，他的希望，他的夢想，他的人生大計。我知道廣州對于他，將是從男孩變成真正男人的出發點。而溫哥華，將是埋葬他青春的地方。爸爸，即使我一百個不愿意，一萬個不喜歡，都會毫不猶豫地站在他身后，跟他回廣州。”

李一德的臉色開始有點難看，但意外的是，很快他的臉就舒展開來，嘴角還稍微上揚了。林靜和艾瑞克都注意到這個細節，他們握在一起的手，更緊了，對視的眼神有晶瑩閃動。

“爸爸，我知道您一直不同意艾瑞克回廣州，因為您覺得他還沒準備好，需要歷練得更老練些，這些我們都明白，也理解。但是，您考慮過他的感受嗎？”林靜的臉紅起來。

艾瑞克的頭埋得很低，不說話。

李一德一直沒有說話，卻也沒有發怒，就是若有所思地聽。

“今天爸爸要怪我不懂事，多嘴，我也認了，但是我必須說。”林靜眼里全是疼惜，看著艾瑞克低著的頭。

“艾瑞克不小了，他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也是有責任心的老公。”林靜直視公公，目光期待：“您可能不知道，艾瑞克是一個很能吃苦，從不抱怨的人。從我認識他那天起，他什么活都干過，一邊上學，一邊打工，餐廳接待，洗碗工，搬運工，現在，他們雜貨店老板已經要提拔他做主管了。您說得對，他可能經驗不足，他可能為人還不夠老道，可是，經驗是在磨煉中積累的，不是嗎？就算在加拿大，大學畢業后他做了會計，又能有什么特別好的發展機會呢？您心里清楚，溫哥華永遠不可能有像廣州那樣的發展機會。趁著他還年輕，又有一股拼勁，為什么就不能回去試試？”

李一德的臉上從微笑到稍微吃驚到后來恢復微笑，他全程沒有說話。看得出他并不反感林靜說的一番話，這讓她暗暗放心。林靜頓了頓，繼續說下去：“爸，即使我如何恐懼和不愿意去廣州，為了艾瑞克的夢想，我不會有半分猶豫，他去哪，我和孩子就去哪。今天我鼓起勇氣同您提這件事，也希望您別見怪，艾瑞克起初是不同意我同您說的。但我堅持要說，因為我覺得您很疼愛他，一定也會考慮他的感受，他的夢想的，不是嗎？我的老公我有信心，他一定能成功。即使不成功也沒有關系，至少，沒有遺憾了。我說完了，爸。”林靜嘆了口氣。

大廳里靜悄悄的，月月睡著了，嘉嘉已經走累了，自己坐在塑料墊子上摸著一條毛茸茸，長型五顏六色的玩具蟲，他最喜歡的玩具。窗口“嘰嘰喳喳”傳來幾聲鳥叫，時光有點凝固。

艾瑞克終于鼓起勇氣抬起頭：“爸，您別怪靜，她心疼我，不希望我不開心，可我就是不甘心，不想總待在這沉悶，永遠看不到希望的地方。是，我可以干苦力，可以干會計，您想我學什么，我就學什么。您想我留在這，我就留在這，但是爸，我真的很著急，時間不等人，我再不回去，可能就永遠回不去了。”艾瑞克說完，也吐出一口氣，側身看著林靜，目光里寫著溫柔。

艾瑞克媽媽終于開口：“老頭子，今天我也說兩句，你別嫌我啰嗦。天勤真的很懂事，這么多年來，從不給家里惹麻煩，也不亂花錢，從14歲開始，他就知道找工作打工。現在他成家了，當爸爸了，是時候讓他回廣州了。他很幸運，找到阿靜這樣的好老婆，我心里不知多高興。阿靜今天的一片心意，我都感動了，你若不同意，就真的說不過去了。”說完，她低頭親了親小月月。

“天勤，阿靜。”李一德緩緩地叫他們名字，“辭職需要多久？提前一個月嗎？阿靜沒去過廣州，廣州以后就是你第二個家了。那將不是個陌生的城市，我們有很多親戚朋友，他們都是你的家人，別見外。哦，對了，粵菜還是很好吃的，到時爸爸帶你去試試不同的美食，看你會不會喜歡？”

艾瑞克瞪大了雙眼，不可思議地望著爸爸，又看看媽媽，媽媽點頭微笑，然后他轉向林靜，眼里是詢問。林靜點了點頭。李一德終于同意艾瑞克回廣州打拼了！多年的愿望終于可以實現啦！艾瑞克的心怦怦地大力跳，一切那么地不真實，讓他不知所措。

“爸爸，謝謝您！真的。”聲音帶著哽咽，艾瑞克不知說點什么。

“傻孩子，爸爸原先真不知道你一直這么努力，是爸爸不好，沒了解清楚就急忙否定你，委屈了吧。”

李一德的推心置腹讓艾瑞克忽然一下嚎啕大哭起來，嘉嘉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看著他。月月也皺著眉頭在奶奶的懷里動了動。艾瑞克媽媽馬上起身往臥室里走去，生怕吵醒了月月。如果淚水可以沖刷一切哀愁，拼命地流淚讓艾瑞克釋放多年來積下來的心結。這一刻，他決定與爸爸和解，與往事和解。

“爸，我真的很開心，所有過去的一切都值了！我會證明給你看，我有能力去接你的班，你就拭目以待吧。”艾瑞克的聲音已經沒有了哽咽，更多的是堅定。

林靜輕輕地撫著艾瑞克的背，心中忽然升起一個疑問，可轉念即逝。艾瑞克的爸爸，在廣州有一個很大的班需要艾瑞克去接嗎？她隨即便想，無所謂了，大與不大不重要，只要艾瑞克開心就好，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李一德走到嘉嘉身邊，一屁股坐在塑料墊子上：“嘉嘉，爺爺陪你玩，你在看什么呢？”

“爺爺，爺爺。”嘉嘉開心地叫起來，指著心愛的蟲子。

林靜從旁邊茶幾遞給艾瑞克一張紙巾：“我去做飯了，你陪爸爸和嘉嘉吧。”

一陣風吹過，窗前飄過了櫻花雨，這年櫻花季，馬上要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