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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佛前鼠,雪中誦

“走了。”

沈九音站在廟前,語氣一如既往的冷淡,紗帽垂落,遮住了大半面容,像不愿多看這地方一眼。

陸羽卻沒動。

他站在破廟石階前,雪地里露出一角青磚,裸露出的邊緣被風霜啃噬,像是骨頭從雪下剝出來一樣。

“你要查這里?”沈九音看他一眼。

陸羽抬腳走上階,指尖輕輕拂過一根裂開的檐柱。

木頭中空,蟲蛀已久,卻沒有倒。

“如果是要‘渡’,”他頭也不回地道,“就得先弄清楚,它到底執著什么。”

“執念不是空氣,憑空不會聚成劫。”

他頓了頓,眼神在廟門陰影中掃過,聲音低了幾分:

“不謹慎一點,很容易死得不明不白。”

沈九音沉默。

一息后,她微偏頭,踏入廟內。

陸羽嘴角輕動,沒說話,也跟著進去。

廟里黑得近乎凝滯。

墻上殘灰一抹一抹地掛著,有的是煙火熏出來的,有的像是某種手掌抹過,留下詭異的斑紋。

香案塌了一角,桌腿上爬滿老鼠咬過的齒痕,干裂的供果殘渣仍躲在角落,像從未被清理過。

神像已毀,半邊佛面倒在地上,碎石嵌入木架之中,一只空洞的眼窩正對著門口。

沈九音腳尖挑開一塊落灰的布帛,從供桌下翻出一盞油燈。

銅質,底座有裂縫,燈肚早被老鼠啃穿,連芯都被抽走了,只剩一個空殼。

“被老鼠吃空了。”她淡聲道。

“連最后一絲光都守不住。”

陸羽沒搭話,只是目光沉了沉。

他蹲在佛像座臺后的小龕前,伸手摸入一處深凹。

手指一觸即止。

有東西。

他將那物拽了出來,是一串佛珠。

珠串不長,僅十七顆,木質早已斑駁,縫線發硬,但握在手里——微微發熱。

這不對勁。

這廟看上去早已廢棄多年,神像殘破、香火皆冷,為何這串佛珠竟還有溫度?

“還熱著呢,看起來是某人的寶貝啊?”陸羽低聲笑了笑。

沈九音看了他一眼,沒有回應,像是無聲認可了這一句判斷。

廟外風雪未停。

兩人離開廟門,朝山上那座云霧繚繞的佛殿而去。

路不算陡,但異常難走。

積雪之下是凍土,巖石、根須、枯枝錯雜,每走一步都得耗費精力穩住身體。

四周雪林密集,樹木皆似一模一樣的灰白杉木,樹皮裂口橫生,像密密麻麻的眼睛。

風吹不動雪。

雪霧明明在周圍緩緩飄浮,卻始終不受山風牽引,反而像某種意志,將路徑從四面八方遮蔽,只留下一條向上的小道。

“它在指引我們。”陸羽忽然道。

沈九音沒有說話,只慢了一步,與他并肩。

四周越發安靜。

那種“寂靜”,不僅是聲音上的沉沒,而是整個世界仿佛都屏息了。

沒有鳥鳴,沒有獸聲,甚至連雪落樹梢時的“簌簌”都聽不到。

陸羽停下腳步,蹲下身,在雪地上仔細看了看。

“這不是你的腳印。”

沈九音低頭,也望向那條緊挨著他腳印的第二道痕跡。

它很淺,很新,從林間另一側延伸過來,像是并肩前行的另一人。

“它的方向和我們一樣。”陸羽沉聲道。

“它不走回頭路。”

沈九音垂眸,手指落在那行雪印邊緣,輕輕一按。

雪粒未散,卻迅速凝結回原狀。

“幻象?”她問。

“不像。”陸羽起身,目光投向上方。

“它像……提前走了一步。”

就在這時——

一陣低沉的聲音響起。

像是從山體內部傳來的共鳴,又像是耳邊有人貼近低語。

那是一種低緩、沉長的音節。

誦經。

每一字都像從喉嚨深處拽出,又被雪壓住,只留下一點點殘響。

“嗡——嘛——呢——……”

音調扭曲,不清不楚,卻連著不斷。

聲音不大,卻像直接震在腦中。

沈九音頓住腳步,側耳聽了一息,眉眼一斂。

陸羽感覺頭皮一緊。

聲音像從耳邊傳來,卻又在雪下蠕動,仿佛有什么在地底、在泥里、在他們腳下,擠著骨骼發聲。

“開始了。”

沈九音輕聲吐出這句話,語調冷得仿佛也被雪壓住。

誦經聲越來越近,像是從雪中傳來,又像是從身體里鉆出來。

陸羽下意識拔出半寸刀鋒,冰冷的煞氣在刀鞘中微微震動,卻無處指向。

忽然,一道異動撕破了林間的沉寂。

他眼前驟然一花。

天地一轉,雪林、山路、沈九音,全都淡成霧影,轉而化作一間昏黃的佛殿。

殿中香煙裊裊,供燈通明,坐著一群面容模糊的僧人,低聲誦經,音律和先前如出一轍。

一個細小的聲音輕輕響起。

吱——吱吱——

陸羽順著聲音望去,只見一只瘦小的老鼠正小心翼翼地爬上講臺前的一盞油燈。

它的動作很慢,很小心,像是怕驚擾了什么神圣的事物,又像是……真的在聽。

講臺上的住持眉目慈祥,正緩緩講解經文,聲如流水,念念有致。

老鼠停在燈盞邊,前爪抱著燈沿,雙目盯著講臺,像是完全被聲音吸引住。

它一動不動,直到身子稍稍傾斜。

“吱——”

它跌了下去。

但沒有摔到地上。

住持抬手,恰好接住了它。

他低頭看著掌心的小老鼠,嘴角微揚,語氣溫和得像是在對待一個孩童。

“若想要聽——”

“那便留下聽吧。”

話音一落。

陸羽猛地回神,眼前的幻象如碎雪般消散,光影顛倒,雪林再現。

沈九音就在他身側。

她正低頭看著自己掌中的油燈——那盞被老鼠啃空的銅燈,不知何時竟亮了起來。

沒有燈芯,沒有油,卻發出一團極溫和的幽藍火光。

下一瞬,周圍的雪霧開始緩緩消散,如水面退潮。

樹影褪去,路徑拉開。

露出了一片白得發冷的冰原。

風重歸耳邊,卻不再凌亂,而是帶著一種極靜的、壓下來的哼鳴。

冰原之上,雪白僧人盤膝而坐,一排又一排,整齊得像是用尺子畫出來的。

他們皆身著僧衣,面向山巔那座真實的寺廟方向,身形不動,猶如石雕。

嘴里仍在誦經,音調平和,語速一致——

但他們的眼睛在流血。

從眼眶、鼻梁、耳孔緩緩滲出一道道猩紅的血線,沿著蒼白的面皮往下滴落,在冰上匯聚成一圈一圈的詭異痕跡。

更恐怖的是——

這些“僧人”的身體并無生機,連靈氣都感知不到,就像一排坐在尸骨上的影子。

陸羽瞇起眼,剛欲靠近一探,一排中最前方的那名“僧人”忽然猛地睜開了眼。

那一瞬,血線從他瞳孔中炸開,染紅整個眼白。

他口中佛音未斷,卻驟然暴起,聲如厲雷:

“妖不是妖!”

“人不是人的東西!”

“莫——靠——近——大——殿!”

他最后一字出口,猛地撲起,身形一震,直撲陸羽面門。

陸羽早有準備,腳步一滑,刀出如電,反手斬下!

刀光掠過,寒氣四溢。

可下一瞬,他卻感到不對。

那“僧人”的身體被刀光攔腰斬斷,卻未有骨裂血濺。

斬面如冰——雪白無血,斷處如泥。

血泥緩緩崩解,化作雪漿般滑落地面,無聲消散。

仿佛他方才所見,所斬……不過是幻影堆成的假人。

沈九音站在原地,手中油燈火光未熄,目光靜靜望著前方密密麻麻盤坐的“僧人”。

她低聲道:“沒有壽元,都是執念所化的妖物,宰了他們吧。”

那被斬落的“僧人”血泥散盡,但死寂未退。

相反,它像一聲鐘響——喚醒了更多沉睡者。

冰原上,一排排盤坐的“僧人”開始微微顫動。

他們的肩膀晃動,脊背緩緩挺直,像是被某種看不見的線牽了起來,動作一模一樣,毫無個體差別。

隨后,他們齊齊睜眼。

血,從眼眶、鼻腔、口角同時溢出。

他們無聲地起身,步伐僵硬,卻越來越快。

一瞬間,數十道血目白衣的“僧尸”仿佛倒塌的佛墻,朝陸羽撲了上來!

陸羽神色未變。

刀未入鞘,他只是輕輕一偏肩,腳步錯開,雙臂一展——

“哧——”

煞氣激涌!

如狼煙炸裂,灰浪從身后猛地蕩開,氣壓轟然塌向四方!

“轟——”

十余具“尸形”當場震飛,在冰原上翻滾出丈許,落地時早已化作破泥雪漿,散得干干凈凈。

陸羽收刀站定,雪霧未散,冰屑飛舞,腳下無一具完整之形。

他偏頭看向身側。

沈九音站在原地,動都沒動,仍是紗帽低垂、白衣無塵的模樣。

他挑眉:“你打算一直站著看?”

沈九音語氣平淡:“你不是殺得挺順?”

“我不出手,是因為我不能浪費精力。”

陸羽眼神微頓,似乎提起了些興趣。

沈九音繼續道:“我修的東西,攻擊消耗的,不像你的煞氣那樣——隨時都能補。”

她看著那地上的雪泥尸痕,淡淡道:“殺這種東西,不值得。”

陸羽沒說話。

他心中默默推算了一下她這話里的含義,回想起之前她每一次出手前后狀態的變化。

氣息不亂,但神色常有細微變化,且恢復速度極慢。

“不是靈力,也不是氣血……”

“是更難補的東西。”

陸羽垂眸,神色平靜:

——恐怕是壽元。

他心中念頭如水流動,未露聲色,卻在心底給沈九音的“戰斗方式”多加了一道醒目的標注:

極危險的道性。

這種力量不適合消耗,不適合糾纏,不適合亂戰。

一旦出手,就必須一擊定局。

“……難怪她那么省。”

陸羽看了她一眼。

沈九音似有所覺,淡淡回望:“看什么?”

陸羽轉身:“沒什么。”

“就看你是怎么站在旁邊看人揮刀的。”

沈九音輕哼一聲,聲音小得像從雪里溢出:“我樂意,要不你也蓋上層黑紗?”

陸羽:“……”

他搖搖頭,刀入鞘,忽然側了側頭,眉間輕皺,眼神微沉。

——玄道感知,自他踏入秘境以來,一直被壓制得極死。

可就在剛才,那種“死水”般的感應忽然起了波瀾。

如同原本靜止的水面被人投下一粒石子,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正在慢慢擴散。

“……不對。”

他站定不動,身上的氣息瞬間收緊。

沈九音意識到他察覺了什么,也停下腳步。

陸羽低聲道:

“我們被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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