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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雪落無聲—南木番外

窗外的雪下得綿密,像一場無聲的默劇。書店的暖氣在落地窗上凝成蜿蜒的水痕,將外面的霓虹燈光折射成扭曲的彩虹。我坐在簽售臺后,鋼筆尖在扉頁上劃出“南木“兩個字時,沙沙的聲響突然讓我想起娘在灶臺前磨刀的聲音。那個畫面如此鮮活,仿佛能看見她粗糙的手指拂過刀刃時,指腹滲出的血珠滴在磨刀石上,和著雪水暈開成淡紅色的花。

“南老師,您對結局的處理真是太妙了。“編輯遞來的咖啡杯壁燙得我指尖發顫,白色骨瓷上映出的面容陌生得可怕。腕表表帶下的疤痕隱隱作痛,那是十七歲那年扒火車時留下的印記。咖啡的苦澀在舌尖蔓延,突然就嘗出了皖北老家灶臺上那罐紅糖水的味道——娘總愛用拇指蘸一點糖霜點在我舌尖,她手上的繭子刮得我發癢,那甜味里總混著柴火的煙熏氣。

記憶里的麥芽糖在陽光下泛著蜜色的光。人販子蹲下身時,皮帶扣硌得我大腿生疼,他嘴角的疤痕像條蜈蚣在蠕動。“帶你找娘去。“他呼出的白霧里飄著劣質煙草和蒜頭的臭味。面包車后視鏡里,娘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后變成雪地里一粒模糊的黑點。車座上的皮革散發著霉味和嘔吐物的酸臭,我數著窗外掠過的電線桿,數著數著就哭了起來。

養父的皮帶抽在背上時,我盯著墻上的霉斑發呆。那些黑綠色的斑點像極了娘圍裙上的碎花。最疼的不是挨打的時候,是夜里傷口結痂時那種又癢又痛的感覺。粗糙的被單摩擦著傷處,我咬著嘴唇不敢翻身,直到嘗到血腥味。養父的鼾聲如雷,每一聲都像錘子砸在太陽穴上。

十七歲那年冬天,我蜷縮在煤堆里逃亡。漆黑的煤塊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藍光,像無數雙冷漠的眼睛。三天三夜的車程里,我舔舐著車廂縫隙滲出的冰凌解渴,凍僵的舌頭竟嘗出了一絲甜味。在某個黎明,我用指甲在車廂壁上刻下“張小寶“三個字,很快就被煤灰掩埋。

后來,我遇到了一個老教授。那是個飄著細雨的黃昏,他的書房里彌漫著檀香和陳年書卷的氣息。他取下金絲眼鏡時,鏡鏈發出清脆的聲響,讓我想起童年時娘掛在屋檐下的那串風鈴。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窗外的雨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我突然看見倒影中那個蓬頭垢面的自己。喉結滾動了幾下,一個陌生的名字脫口而出:“南...南木。“

“南木?“老教授的手指輕輕叩擊著檀木鎮紙,“真是個好名字。南方的樹木,永遠向著陽光生長。“

我低頭看著壓在鎮紙下的手稿——那些從圖書館偷來的、被揉皺又撫平的紙頁。檀木的紋理在燈光下像極了棺木的年輪,沉甸甸地壓著我偷來的文字。

我的第一本書出版了,沒人知道那是我剽竊的。那本書的原作者叫林悅,是個文學院的研究生。她的文字很美,像清晨的露水一樣干凈。我在凌晨三點謄抄她的小說時,老式打字機的金屬鍵仿佛有了生命,每一次敲擊都在發出尖銳的嘲笑:“小偷!騙子!“她的文字澄澈得像是皖北雪后初晴的天空,那種不摻任何雜質的純粹,讓我這個活在陰溝里的人既向往又恐懼。

簽售會上的聚光燈烤得我渾身發燙。讀者們熱切的目光像X光射線,幾乎要穿透我精心修飾的皮囊。有位戴眼鏡的女生激動地說:“南老師,您筆下的人物真實得就像活在身邊。“我簽字的手抖得厲害,鋼筆在扉頁上洇開一團墨跡,像極了那年煤車上我蜷縮的陰影。

那是個初雪紛飛的傍晚,書店的玻璃櫥窗蒙著層薄薄的水霧。我正低頭整理簽售臺,忽然聽見一聲清脆的“南老師“。抬頭時,一片雪花恰好落在她的睫毛上,晶瑩得像是誰不小心遺落的鉆石。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咖啡杯翻倒的瞬間,褐色的液體在純白桌布上肆意流淌,勾勒出崎嶇的溝壑,像極了那年扒煤車時途經的荒原。

她慌亂地掏出紙巾,腕間飄來一縷橙花的香氣——和林悅慣用的香水一模一樣。“沒關系,“她笑著說,鼻尖凍得通紅,呵出的白霧在面前聚了又散,“我很喜歡您的《春汛》,特別是結尾那段告白。“她捧著書的指尖微微發紅,指甲修剪得圓潤可愛。

小雨很單純,像一張白紙。她不知道我是個騙子,也不知道我每天晚上都要靠安定才能入睡。她只是安靜地陪在我身邊,在我熬夜趕稿時給我泡一杯熱牛奶,在我情緒崩潰時輕輕抱住我。有時候,我會盯著她的睡顏發呆,心想——如果她知道真實的我是誰,還會不會這樣對我?

可我還是失控了。那天晚上,我喝了酒,情緒崩潰,把書房里的東西砸得粉碎。小雨沖進來抱住我,問我怎么了。我推開她,歇斯底里地吼:“滾!別靠近我!“她跌坐在地上,眼淚一顆顆往下掉,可她還是伸出手,輕輕拉住我的衣角:“南木,你別這樣……“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十七歲那年,我在街頭流浪時,也曾這樣拉住一個陌生人的衣角,求他給我一口飯吃。可那個人一腳踹開了我。

我終于明白,我配不上小雨。我是個騙子,是個小偷,是個連自己名字都不敢承認的懦夫。我決定結束這一切。

四月一日的郁金香開始枯萎時,我盯著門外的陌生男人,他皮鞋上沾著3棟后花園特有的紅泥。小雨轉身時,發梢揚起熟悉的橙花香氣。這個發現讓我的胃部突然痙攣,仿佛有無數只螞蟻在噬咬內臟。

電梯井的冷讓我想起煤車上的夜晚,那種深入骨髓的寒意連時間都無法融化。我把櫻花項鏈戴在她脖子上,金屬貼著她逐漸冰冷的皮膚,像在完成某個黑暗的儀式。多像那個雪夜,娘最后塞給我的護身符,早被養父扔進了灶膛,化為一縷青煙。此刻她的睫毛上又落滿了雪,只是這次再也不會融化了。

審訊室的燈光太亮,照得張嬸眼角的皺紋像干涸的河床。她顫抖的手心里,躺著半塊褪色的長命鎖——鎖扣內側刻著“寶“字,和我記憶里的一模一樣。當她粗糙的指尖碰到我的手腕時,那種溫度讓我想起灶臺前永遠燃燒的柴火。我突然很想問她,娘是不是也這樣找過我,在無數個雪夜里呼喚著“小寶“這個名字。

注射器推到底時,我聽見煤車進站的汽笛聲,悠長得像一聲嘆息。這次終于看清,娘追車時掉的那只棉鞋,是左腳的。就像我終于明白,有些傷痕永遠不會愈合,只會結痂后繼續潰爛。藥效發作時,世界開始旋轉,所有記憶的碎片像雪花般紛飛落下:灶臺上的糖罐、煤車里的藍光、林悅手稿上的咖啡漬、小雨睫毛上的雪花......它們最終拼湊成一幅完整的圖畫,那上面寫著:我從來就不是南木,也做不回張小寶。

在意識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我仿佛看見娘站在雪地里對我伸出手,就像多年前那個早晨。只是這次,我終于可以跟她回家了。

(終)

——張小寶,卒于2023年4月3日,終年32歲。

——南木,卒于謊言開始的那年,終于真相大白之日。

他至死都沒能回到故鄉,也沒能再喊一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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