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我煮了鍋粥,你先將就著吃吧。”
正說間,彭敏端來一碗熱騰騰的白米粥。
彭剛就著一碟咸菜、一個咸蛋在靈堂的八仙供桌前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
他家是富戶,辦白事不至于連肉菜都舍不得上。
為操辦好這次葬禮,他們家還特意宰了一口公豬,五只雞鴨。
可本家吃相實在難看,以彭毅、彭敏兩兄妹守孝期間不能吃肉為由,連吃帶拿,一點肉渣子油沫子都沒給他們兄妹留下。
連續三碗熱騰騰的白米粥下肚,彭剛整個人感覺舒爽了不少。
就是這白粥里頭有少量沒篩干凈的糠,喝著有點拉嗓子。
“哥,既然你沒死,你是讀書人,還是童生。我方才細細斟酌了一番,有這層身份在,本家那邊也不敢對咱們用強。”
彭毅拿起火鉗撥弄著冥盆里沒燒干凈的冥錢說道。
慶豐村是個大村,有一百二十來戶人家,七百多口人,可有功名的人一個都沒有,只有兩個童生。
一個是本村的土家地主,年過花甲的老童生周鳳章。
另一個就是去年剛剛通過縣試的彭剛。
彭家耕讀傳家整整六代,六代人才出了他這么一個童生。
這也沒什么好奇怪的,有清一朝廣西文脈不振,進士數量在各省中僅比西北的甘肅、關外的滿洲地區稍多。
并且廣西的進士超過一半出自省垣桂林。余下的州府幾十年都難得出個進士。
江蘇浙江滿地跑的生員舉人,在廣西桂林以外的州府罕見程度和瀕危物種差不多。
彭剛聞言暗自搖頭,這個弟弟終究還是太稚嫩單純,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
“如果沒有今天這檔子事,我的童生身份自然管用。
可如今本家和我們家已經撕破了臉,我的童生身份只會讓他們感到忌憚,讓他們更想狠狠一腳將我們徹底踩死,以免我出人頭地后找他們麻煩。”
本家人對同族十四歲的半大小子都能下得了狠手,彭剛不對他們的道德底線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希望。更不會把自己和弟弟妹妹的未來寄托在本家人不存在的族親之情與良心上。
“唉~也是,是我想的不夠周全。”
彭毅轉念一想確實是這個理,不由得重新唉聲嘆氣起來。
這往后的日子該怎么辦才好。
“三哥,時候不早了,你大病初愈,需要休息,今晚我給阿爸守靈,你先回臥房歇著吧。”
彭剛哪里還睡得著?
現在是道光二十八年,廣西早已經暗流涌動,距離席卷全國,撼動滿清統治根基的太平天國起義只剩下不到三年的時間。
他恰處于這場起義風暴的中心,說什么都要好好把握住這次機會,抓住這個寶貴的時間窗口積蓄自己的力量。
而這些需要有本錢。
宗族這般爛泥扶不上墻,顯然沒辦法作為起事的基本盤。
除開宗族,他唯一的本錢便是祖上六代為他積攢下來的這份家業。
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保住起事的第一桶金。
彭剛不是為了反清而反清。
他青少年時期成長于共和國最為開明,輿論氛圍最寬松包容,發展勢頭最為蓬勃,充滿希望和機遇的時代。
乘著時代的東風,他這個廣西的農村娃得以考入鄰省的香山大學,并在碩士畢業后順利通過選調成為一名人民公仆。
一個見過光明的人,無法再忍受黑暗。
匪過如梳,兵過如篦。
三年后的貴縣是太平軍與清軍交戰的主戰場之一,他能躲得過太平軍的“匪梳”,也躲不過清軍的兵燹。躲得過本地土兵,也躲不過鄰省入桂“作戰”的客兵。
彭剛一面翻查父親的書信,一面梳理原主的記憶,試圖從父親的書信和原主的社會關系中找出能夠作為依仗的社會關系。
這一查,發現還不少。
他父親彭信也不是個安分的主。
彭剛在書櫥中找到了洪秀全所著的《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訓》《原道覺世訓》原道三部曲,以及一些和馮云山往來的書信。
在原主的記憶中,馮云山傳教布道路過慶豐村時,在他家落腳過幾次,做過一段時間的工。
從書信上的日期可以看出從去年四月份開始,他的父親彭信給馮云山的回信越來越敷衍冷淡。
原因不難揣測,彭剛去年剛剛通過縣試,以第二名的成績考取童生,成為三里五村有名的大才子,讓他父親看到了彭家繼續走科舉之路的希望。
這么看,他老爹多半還沒受洗入拜上帝教,自己就更不用說了。
此時的馮云山游走于潯州府各縣,疲于四處奔波傳教,神龍見首不見尾,蹤跡難尋。
馮云山愿不愿意幫他這個教外之人姑且不論,想短時間內找到馮云山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彭剛本人和那幫村的石家兄弟,石達文、石達開是同窗。少時共同就讀于貴縣本地名儒,道光八年的進士劉炳文門下。
那幫村距離慶豐村倒是近一些,只有五六十來里路。
石家是那幫村第一大戶,在附近的奇石墟有產業,開設有炭行。
奇石墟距離慶豐村更近,只有二十來里路,石家兄弟在本縣是出了名的古道熱腸,就學時他們關系就很好,找他們幫忙可行。
彭剛打定主意正要和弟弟商量著去找石家兄弟幫忙,腦海中閃過的一段記憶猶如一道晴天霹靂,將他定在原地。
去年彭剛通過縣試成為童生時,石家兄弟第一時間登門道喜祝賀。
彼時原主正得意忘形,有些飄飄然,義正辭嚴地勸說石家兄弟不要信歪教,入歧途,更不要拜什么洋人的勞什子上帝,要拜就拜文昌帝君和魁星帝君。要像他一樣走正道,好好讀圣賢書,走科舉正途。
文昌帝君和魁星帝君即中國古代主持文運功名的星宿,傳聞可佑庇求取功名者才思敏捷、文思如涌、科考連捷高中。
兩廣迷信之風甚重,信此二君者難以計數。
原主家中就立了文昌帝君和魁星帝君的畫像早晚奉拜。
以求文昌帝君和魁星帝君保佑他中童生,中生員,中舉人,中進士,再點翰林。
尤其是在中童生后,原主一度認為是文昌帝君和魁星帝君顯靈,到死都深信不疑。
石家人都已受洗入了拜上帝教,拜上帝教又唯一神獨尊,只能拜上帝這一尊唯一真神,其余神仙皆為妖邪,哪里還聽得進原主的話?
心高氣傲的原主惱羞成怒,當著眾人面狠狠羞辱奚落了石家兄弟一番。
氣得石家兄弟當場和原主斷絕關系,不歡而散。
真是造孽啊!
人家未來是當王的命,你一個小小童生替人家的前程操什么心?!
想到此處,彭剛自甩耳光的心都有了。
大好的開局和前程就這么被原主親手斷送!
太平天國的首義五王有兩個和彭家有交集,這潑天的機遇,彭家愣是連一個都沒接住。
要么告官請本地父母裁決?
這個想法只在彭剛心中一閃而過,便被否決了。
這是人治時代不是法治時代,且不說道光年間大清早已吏治崩壞,腐敗不堪。
皇權自古不下鄉,清官難斷家務事。
清朝基層的民事糾紛,基本都是當地鄉紳族長自決。
慶豐村最大的鄉紳是土家小地主周鳳章,彭剛的二哥彭勇四年前因爭奪水源失手打死了周家長房,至今仍在潛逃。兩家由此結下仇怨。
彭家的族長是彭先仲,讓這兩人裁決,不如現在直接將家產乖乖雙手奉上。
喝粥尿多,尿意來襲的彭剛來到后院的菜地小解,瞅見五妹彭敏扶著豬圈的圍欄哇哇大哭。
“怎么了?”
彭剛上前關切地問道。
“豬崽子!六頭小豬崽子全讓人給抱走了!”彭敏向彭剛哭訴道。
“我們家已經殺了口公豬讓他們吃,他們還抱走我們家的豬崽子,一頭小豬崽子值一吊半的錢呢!”
彭剛探頭一看,豬圈內果然只剩下一口黑漆漆的老母豬,六頭小豬崽子全都不見了。
本家沒抬走這口老母豬,肯定不是因為良心發現。
族長彭先仲有六子,六頭小豬崽子正好一房分一頭。
而一口老母豬,可就沒那么好分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彭剛還沒安撫好哭哭啼啼的彭敏,牛棚那頭又傳來動靜。
“放下!這是我們家的牛!”
只聽得彭毅對牛棚中一道鬼鬼祟祟的黑影厲聲呵斥道。
“哼!你們家的牛?胡說!”那道鬼鬼祟祟的黑影輕蔑地冷哼了一聲,道。
“這牛是年前我們家借給你們家的!”
面對對方的顛倒黑白,彭毅氣不過,上前指著牛屁股爭辯道:“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牛屁股上還烙著我阿爸的名字!”
“你憑什么在我家水牛的屁股上烙你阿爸的名字啊?”
對方連牛屁股上的信字都懶得瞧上一眼,暗偷不成便改明搶,牽著牛大搖大擺地往院門處走,絲毫沒有把彭毅放在眼里。
彭毅一個箭步上前和對方搶牛,可一個十四歲,身體還沒長開的半大小子哪里是一個成年人的對手?
很快就被對方輕松推搡開,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彭剛見狀抄起一根扁擔,疾步向前,狠狠往對方腦袋上砸去。
黑影應聲而倒,湊至近前,彭剛這才認出偷牛賊是族長彭先仲家的長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