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凡搬了把太師椅，就擱在自家院門前的廊檐下。身上穿著件半舊不新的棉襖，針腳細(xì)密，顯然是用了心思的。

他手里捧著個紫砂壺，壺嘴兒正悠悠地冒著熱氣，氤氳的水汽模糊了他略顯慵懶的眉眼。

他就這么半瞇著眼，有一搭沒一搭地啜著熱茶，目光卻饒有興致地落在中院賈家的門口。

這四合院，青磚灰瓦，格局方正，住著十幾戶人家，雞毛蒜皮、人情冷暖，每天都像一出流水大戲，從不缺熱鬧。

李平凡就好這口，自從搬進(jìn)來，看院里這些人情世故，比聽說書還有意思。

他這人，瞧著二十四五的光景，眉清目秀，身板兒也算挺括，就是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閑”。

沒個正經(jīng)工作，也不見他著急忙慌地找營生，整天不是揣著手在院里溜達(dá)，就是像現(xiàn)在這樣，捧著茶壺看天看地看人，活脫脫一個舊時代的遺少，偏偏又沒那股子酸腐氣，反而多了幾分通透和自在。

院里不少人嘀咕，說這李家小子怕不是坐吃山空，仗著繼承了點姥爺留下的家底混日子。

對此，李平凡從不辯解，只是笑笑。他兜里有多少錢，心里有多少事，旁人哪兒知道去。

今天這出戲，他可是等了好幾天了。

“吱呀——”院門被推開，一個穿著花布棉襖、身形略顯臃腫的中年婦女，滿面紅光地跨了進(jìn)來，正是這片兒有名的王媒婆。

她嗓門兒亮，人沒到聲先到：“哎呦喂，賈家嫂子！人我可給您帶來了！您瞧瞧，保管您滿意！”

隨著王媒婆的吆喝，一個身影怯生生地跟在她后面挪了進(jìn)來。

李平凡端著茶壺的手微微一頓，瞇著的眼睛睜開了些。

這姑娘，約莫二十出頭的年紀(jì)，穿著一身漿洗得發(fā)白的土布棉襖，袖口和領(lǐng)口都磨出了毛邊，顯然是家境一般。

個子不高，甚至有些敦實，一張臉……怎么說呢？五官像是隨意拼湊上去的，皮膚是常年風(fēng)吹日曬的黝黑粗糙，顴骨有點高，眼睛不大，嘴唇略厚。

總而言之，跟“漂亮”兩個字，那是八竿子打不著。擱在人堆里，屬于扎進(jìn)去就找不著的那種。

這就是王媒婆給賈東旭找的新相親對象，陳碧華。

李平凡心里跟明鏡兒似的。賈東旭那點心思，他門兒清。自打原本要跟他相看的秦淮茹被自己“截胡”，成了自家媳婦兒，賈東旭心里那根刺就沒拔出來過。

秦淮茹什么模樣？身段玲瓏，眉眼含春，往那兒一站，整個院子都亮堂幾分。賈東旭做夢都想娶個那樣的漂亮媳婦兒。

可現(xiàn)實呢？前陣子，賈東旭在廠里爭強好勝，想在生產(chǎn)示范上露臉，結(jié)果前一天晚上憋著壞心思找自己麻煩，反倒自己摔傷了手腕。

第二天硬撐著上場，出了生產(chǎn)事故，當(dāng)著來視察的領(lǐng)導(dǎo)和市民代表的面，丟了大人，飯碗也砸了。

工作沒了，名聲也壞了，如今就是個無業(yè)游民。他媽賈張氏急得嘴角起泡，這才火急火燎地又托了王媒婆，想著趕緊給兒子拴個媳婦兒，好歹成個家。

只是，如今賈東旭這條件，還能挑揀什么呢？

李平凡呷了口茶，熱流順著喉嚨滑下，熨帖了五臟六腑。他看著陳碧華，姑娘雖然長相普通，甚至可以說有點丑，但眼神卻很正，透著一股子老實和本分。

被王媒婆扯著往前走，她有些緊張，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但腰板卻挺得直直的，沒有絲毫猥瑣之態(tài)。嗯，是個實在人。

王媒婆可不管這些，她拉著陳碧華，一路咋咋呼呼地就往賈家門口走：

“嫂子！快出來瞧瞧！碧華這姑娘，別看是從鄉(xiāng)下來的，那可是個勤快能干的好手！家里地里的活兒樣樣拿得起，人也老實本分，絕對是過日子的好媳婦兒！”

賈家的門簾“嘩啦”一聲被掀開，賈張氏探出頭來，臉上堆著急切又帶著點審視的笑：

“哎呀，王妹子，可把你盼來了！快，快請進(jìn)，快請進(jìn)！”她的目光飛快地在陳碧華身上掃了一圈，笑容似乎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fù)了熱情，只是那熱情里，多少帶了點勉強。

李平凡看得真切，賈張氏這心里，怕也是咯噔了一下。畢竟，跟秦淮茹一比，這陳碧華的長相，確實是天上地下。

王媒婆拉著陳碧華進(jìn)了屋，門簾落下，隔絕了外面的視線，卻隔不斷李平凡豎起的耳朵。他甚至能想象出屋里的情景。

賈東旭肯定也在。這小子，估計正縮在角落里，耷拉著腦袋，一臉的不情愿。

他那點小心思，無非是覺得陳碧華配不上他，丟了他賈家的臉面。可他也不想想，自己現(xiàn)在是個什么光景？

沒了工作，手腕還有舊傷，名聲也臭了，除了這四合院里的一間房，還有啥？哦，對了，還有個事事都要強、處處想占便宜的媽。

屋里傳來王媒婆更加響亮的說話聲，夾雜著賈張氏刻意拔高的應(yīng)和，以及一個略顯生澀、帶著點鄉(xiāng)音的女聲。

“……碧華這姑娘，家里兄弟姐妹多，從小就懂事，能吃苦！洗衣做飯，納鞋底，樣樣都行！人也實在，心里沒那么多彎彎繞……”王媒婆的聲音像是在賣力地推銷一件急于出手的貨物。

“嗯嗯，看著是挺精神……”賈張氏的聲音干巴巴的，“家里情況……都還好吧？”

“好著呢！莊稼人，實在親戚！彩禮啥的，都好商量，主要是看東旭這孩子人好……”

李平凡撇撇嘴，這話說的，賈東旭現(xiàn)在這德行，除了占個“城里戶口”和“工人家庭出身”，還有啥“人好”可言？也就是王媒婆這張嘴，能把稻草說成金條。

然后是陳碧華的聲音，怯怯的，但還算清晰：“嬸子……俺……俺叫陳碧華，家里……都挺好的。俺會干活，不怕吃苦……”

聲音很樸實，沒有半點虛的。

李平凡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靠在椅背上。他幾乎能想象出賈東旭此刻的表情，肯定是眉頭緊鎖，嘴角下撇，滿心的不甘和憋屈。

這小子，眼高手低，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當(dāng)初要是踏踏實實跟秦淮茹相親，沒那么多幺蛾子，或許現(xiàn)在也能過上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可惜啊，一步錯，步步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