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通靈玉巧遇黃金鎖

周瑞媳婦送走劉姥姥，便來回王夫人話，王夫人卻不在上房，問丫鬟們才知往薛姨媽那邊閑話去了，便又往梨香院來。剛到院門前，便見王夫人的丫鬟金釧（chuàn）和一個(gè)小女孩站在臺(tái)階上玩。金釧見周瑞媳婦來了，便知有話要說，于是向里屋努了努嘴。

周瑞媳婦輕輕掀簾進(jìn)去，見王夫人和薛姨媽正長(zhǎng)篇大套地說著家務(wù)人情話，周瑞媳婦不敢驚動(dòng)，于是進(jìn)到里邊來。只見寶釵家常打扮，坐在炕里邊，伏在炕幾上跟幾個(gè)丫鬟描花樣子。寶釵放下筆，笑著招呼：“周姐姐坐?！?/p>

周瑞媳婦邊笑著問好，邊在炕沿上坐下，說：“這幾天沒見姑娘到那邊逛逛去，只怕是你寶兄弟沖撞了你？”

寶釵笑道：“哪里的話！因?yàn)槲业牟?fù)發(fā)了，所以靜養(yǎng)幾天。”周瑞媳婦關(guān)心地問：“姑娘到底是什么病根兒？也該趁早請(qǐng)個(gè)大夫認(rèn)真治治。”

寶釵說：“不能提。為這病也不知請(qǐng)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藥，花了多少銀子，只是不見效。后來還得一位異人傳授一個(gè)方子，叫‘冷香丸’，發(fā)病時(shí)吃一丸就好，倒真效驗(yàn)?！?/p>

寶釵說起這冷香丸的制法：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花蕊十二兩，將四種花蕊于第二年春分這天曬干，又要雨水這天的雨水十二錢，白露這天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天的霜十二錢，小雪這天的雪十二錢，然后做成龍眼大的丸子，埋在花根底下。

周瑞媳婦聽了，笑道：“阿彌陀佛，真巧死了人。等十年還未必碰得全呢！”寶釵笑道：“還真巧了，一二年間，這些配藥我都得了?！?/p>

這時(shí)，王夫人聽見里屋有說話的聲音，便問：“誰(shuí)在里面？”周瑞媳婦忙出去回了劉姥姥的事。略待片刻，見王夫人無話，正想走，薛姨媽又叫香菱進(jìn)來，吩咐道：“把那盒子里的宮花拿來?！?/p>

香菱捧出個(gè)小錦匣來。薛姨媽對(duì)周瑞媳婦說：“這是宮里頭做的新鮮花樣堆紗花，十二枝，白放著可惜了，送她姐妹們戴去。你來得巧，帶回去，三位姑娘每位兩枝，林姑娘兩枝，那四枝給鳳姐吧。”

王夫人說：“別給她們了，留給寶丫頭戴吧?！毖σ虌屝Φ溃骸澳悴恢?，寶丫頭古怪著呢，從來不愛這些花兒啊粉兒的。”

周瑞媳婦拿著匣子出了房門，見到金釧，便問：“那個(gè)香菱丫頭是不是就是臨上京時(shí)買的？聽說為她還惹出了人命官司？”金釧道：“可不就是她?！闭f著，就見香菱笑嘻嘻地走過來，周瑞媳婦拉著她的手仔細(xì)打量一番，心道真是個(gè)好模樣，問道：“今年多大了？家在哪里？本是哪里人？”香菱搖了搖頭道：“都不記得了?！敝苋鹣眿D聽了，更覺香菱身世可憐。

周瑞媳婦先給迎春、探春、惜春三位姑娘送花，之后去了王熙鳳那里，交給平兒四枝花，最后才往賈母這邊來。

黛玉正在寶玉房中解九連環(huán)。周瑞媳婦進(jìn)來，說明來意。寶玉道：“什么花？拿來我看?！苯舆^匣子打開來看，原來是兩枝宮廷制的紗花。黛玉往寶玉手中瞅了一眼，便道：“是就送我一個(gè)人，還是別的姑娘都有？”周瑞媳婦說：“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周瑞媳婦聽了，也不言語(yǔ)。

寶玉問：“周姐姐，你到那邊做什么去了？”周瑞媳婦道：“太太在那里，我去回話。姨太太順便叫我?guī)淼??！睂氂駟枺骸皩毥憬阍诩腋墒裁矗吭趺催@幾天也不過來？”周瑞媳婦說寶釵病了。寶玉便吩咐丫頭們：“誰(shuí)去瞧瞧？就說我和林姑娘打發(fā)來問姨娘、姐姐安，問姐姐是什么病、吃什么藥，再說我也著了些涼，改日親去問安?！毖┭愦饝?yīng)一聲，就去了梨香院。

幾日后，寶玉這邊忙完了，想起寶釵還病著，就想過去看看。到了梨香院，先去拜見薛姨媽。薛姨媽見他來，一把摟住他，笑道：“這么冷的天，難為你想著來，快上炕坐?！泵说篃岵鑱?。寶玉問：“哥哥不在家？”薛姨媽嘆道：“那頭沒籠頭的馬，怎肯在家？”寶玉又問：“姐姐可好？”薛姨媽道：“好多了。她在里間，里面暖和，你去里面坐著吧?！睂氂衤犃?，忙下炕，到了里屋，見寶釵坐在炕上做針線。只見她頭上綰著漆黑的發(fā)髻，穿著蜜合色的棉襖，玫瑰紫色的坎肩，黃綾面的棉裙，一半新一半舊，看上去也不覺得奢華。唇不點(diǎn)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盤，眼如水杏。寶玉一面看，一面問：“姐姐病可好了？”

寶釵抬頭看寶玉進(jìn)來，起身笑道：“已經(jīng)好多了，多謝掛念。”說著，讓他到炕上來坐，一面問老太太、姨娘安。她見寶玉項(xiàng)上掛著那塊玉，笑道：“成天聽人說你的這塊玉，還沒有細(xì)細(xì)地看過呢，今天倒想瞧瞧?！闭f著湊上前去看。寶玉便把玉摘了下來，遞到寶釵手上。寶釵將玉托在掌上，見那玉如麻雀蛋般大小，璨若明霞，瑩潤(rùn)如酥，天生成五色花紋，上面有小如蠅頭的篆字。寶釵定睛細(xì)看：正面刻著“通靈寶玉”四字；還有兩行字：“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北趁婵倘凶郑骸耙怀八睿熢┘?，三知禍福?！?/p>

寶釵一邊看，一邊念。旁邊正倒茶的鶯兒聽了，嘻嘻笑道：“我聽這里的兩句話，倒像和姑娘金鎖上的兩句話是一對(duì)兒?！睂氂裥Φ溃骸霸瓉斫憬愕慕疰i也有字，我也要看看?！睂氣O道：“別聽她胡說，哪有什么字?！睂氂裱肭蟮溃骸昂媒憬悖阍趺辞莆业牧四?？”寶釵被他糾纏不過，方才解開外罩衣扣，從里面大紅襖上把那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摘下來。寶玉托著金鎖看，果然每面有四個(gè)字，正面是“不離不棄”，反面是“芳齡永繼”。寶玉念了兩遍，又把玉上的字念了兩遍，笑道：“姐姐的這八個(gè)字倒與我的是一對(duì)?！?/p>

寶玉此時(shí)與寶釵就近，聞到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便問：“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從未聞過這味兒?！睂氣O最怕熏香，她想了想說：“是了！是我早上吃的丸藥的香氣?！睂氂裥Φ溃骸笆裁赐杷庍@么好聞？好姐姐，給我一丸嘗嘗?！睂氣O笑道：“又胡鬧了，藥也是亂吃的？”

正在這時(shí)，黛玉來了，一見寶玉，便笑道：“哎喲，我來得不巧！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睂氣O笑道：“這話怎么說？”黛玉說：“今兒他來了，明兒我再來，如此間錯(cuò)開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熱鬧。姐姐如何反不解這意思？”寶釵聽了只是笑笑。

寶玉見黛玉外面罩著大紅羽緞對(duì)襟褂子，便問：“下雪了嗎？”下人們回答：“下了半天了?！睂氂竦溃骸叭∥业亩放駚頉]有？”黛玉道：“是不是我來了你就該去了？”寶玉笑道：“我什么時(shí)候說要去來著？不過拿來預(yù)備著?！?/p>

這時(shí)薛姨媽已經(jīng)擺了幾樣細(xì)巧果子，讓他們吃茶。寶玉夸前日在寧府賈珍媳婦尤氏做的鵝掌鴨舌頭，薛姨媽就把自己用酒腌的鵝掌取來與他嘗。寶玉笑道：“這個(gè)須得有酒才好。”薛姨媽就命人灌上等好酒來。李嬤嬤怕他喝了鬧事，不讓薛姨媽備酒。薛姨媽道：“沒事兒的，我不許他吃多了，就是老太太問，有我呢?！毖σ虌屪寣氂癯詭妆隽怂峁S雞皮湯。寶玉喝了幾碗，又吃了半碗碧粳粥。待薛、林二人吃完飯，喝了釅茶，寶、黛便告辭，一同回去。

寶玉先去見賈母。賈母見他吃了酒，便讓他回房歇息，吩咐下人好生伺候他。寶玉回到臥室，見案上放著筆墨。晴雯說：“讓我磨好墨，只寫了三個(gè)字，哄我等了一天。你給我寫完這些墨才罷。”

寶玉問：“那三個(gè)字呢？”晴雯說：“你真醉了？你囑咐貼到門斗上，我爬高上梯貼了半天，凍得這會(huì)兒手還僵著呢！”寶玉忙握住晴雯的手，同看門斗上的字。黛玉過來，寶玉問：“好妹妹，這三個(gè)字哪一個(gè)好？”黛玉抬頭看是“絳蕓軒”三字，笑道：“個(gè)個(gè)都好。明兒也替我寫個(gè)匾?！睂氂裥Φ溃骸坝趾逦夷?！”

黛玉走后，寶玉酒勁上來，困倦得很，襲人等把寶玉扶到炕上，給他換了衣服。寶玉嘴里還在喃喃地說著話，眼睛也睜不開了，頭一挨枕便睡著了。襲人伸手從他脖子上摘下那塊通靈寶玉來，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到褥（rù）子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