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謫仙人
- 我是人間謫仙客:十個李白
- 慕容素衣
- 11083字
- 2025-04-11 15:06:37
很少有人像李白一樣,在生前就已經牢牢地樹立了自己的天才地位,他的才華實在是太過奪目,以至于人們說他是太白星精下凡,是屬于天上的,不是我們這個人間能夠擁有的。
口吐天上文
在中國的詩史甚至歷史上,橫空出世的李白稱得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在一個推崇勤奮超過才華的國度,李白以他的驚世之才,讓人們一個個瞠目結舌。他就像一個天外飛仙般的人物,浪漫、神秘、矯矯不群,不管是他的詩還是他的人,都讓人驚嘆這不是凡俗間應有的。
有“燕許大手筆”之稱的蘇颋稱贊他“此子天才英麗,下筆不休”;賀知章一見他,就稱他是“謫仙人”;殷璠說他寫的《蜀道難》等篇“奇之又奇,然自騷人以還,鮮有此體調也”;任華寫詩說“古來文章有能奔逸氣,聳高格,清人心神,驚人魂魄。我聞當今有李白……”;李陽冰夸贊他“自三代已來,風騷之后,馳驅屈、宋,鞭撻揚、馬,千載獨步,唯公一人?!?
很少有人像李白一樣,在生前就已經牢牢地樹立了自己的天才地位。他的才華實在是太過奪目,以至于人們說他是太白星精下凡,是屬于天上的,不是我們這個人間能夠擁有的。
還有人說“李太白少時,夢所用之筆,頭上生花,后天才贍逸,名聞天下”,傳說歷史上“夢筆生花”的還有南朝梁的江淹、五代的和凝、宋代的范質,但他們一個個都泯然眾人了,只剩下李白傲立千古。
死后,李白的天才地位進一步得到鞏固:
杜荀鶴經過他的墓地時,用一首詩來憑吊他,“青山明月夜,千古一詩人”,稱譽之高,莫過于此;皮日休在所寫的組詩《七愛詩》中專列一首“吾愛李太白”,贊他“口吐天上文,跡作人間客”;嚴羽在《滄浪詩話》中稱“太白天才豪逸”,傅若金在《清江集》中稱“太白天才放逸”,宋褧在《太白酒樓》一詩中稱其“天才氣凌云”,方孝孺在《吊李白》一詩稱“唯有李白天才奪造化”,明代高棅在《唐詩品匯》中稱“李翰林天才縱逸……”
錢易曾在《南部新書》一書中說:
李白為天才絕,白居易為人才絕,李賀為鬼才絕。
“絕”就是極致或獨一無二的意思,等于說李白是“天才之最”,是天才的最高代表。
的確,對于中國人來說,如果天才有名字的話,那么一定叫作李白。千百年來,李白已經成為了天才的化身,人們一說起天才,第一個想起的就是他。
天才一般來說都是不可描述的,但我們還是試著來概括一下李白作為天才的特質。
這種天才首先表現在才思敏捷上,杜甫稱贊說“李白斗酒詩百篇”,皮日休說“醉中草樂府,十幅筆一息”,李白也說自己“日試萬言,倚馬可待”。宋人羅大經說“李太白一斗百篇,援筆立成;杜子美改罷長吟,一字不茍”,這就是天才和地才的區別,天才的思維遠較一般人敏捷,這是后天努力也難以達到的。
文以氣為主,李白的天才還表現在氣勢上,用蘇軾的話來說,李白“氣蓋天下”,無人可以與之爭鋒。魏顥盛贊說:“自盤古劃天地,天地之氣艮于西南……蜀之人無聞則已,聞則杰出。是生相如、君平、王褒、揚雄,降有陳子昂、李白,皆五百年矣”,說李白得天地之氣,是五百年才出一個的天才。
范傳正、裴敬等人也指出李白其人其文:“受五行之剛氣”“其文高、其氣雄”。
昔人說:“太白以氣為主,以自然為宗,以俊逸高暢為貴”。一代大儒方孝儒在《李太白贊》里以氣立論:“唐治既極,氣郁弗舒。乃生人豪,泄天之奇。矯矯李公,雄蓋一世。麟游龍驤,不可控制……此氣之充,無上無下……彼何小儒,氣餒如鬼,仰瞻英風,猶虎與鼠。斯文之雄,實以氣充。”
這股氣,現代學者趙昌平概括為“英特越逸之氣”,說李白集結了孟子的英特之氣和莊子的越逸之氣。照我來說,可能概括得還不夠全面,李白之氣,集合了浩然之士氣、豪放之俠氣、飄逸之仙氣以及風流之酒氣。
孟子說:“吾善養吾浩然之氣?!崩畎滓彩侨绱?,他臨終時仍在以大鵬自擬,那股獨屬于他的氣勢,至死未歇,生命越到晚期,這股氣勢反而越發雄壯,一直到人生的盡頭,仍是沛然莫之能御。
到底什么是氣?
我們可以理解為一種生命的能量和熱情,李白大概是從古至今的詩人中最具生命力的,沒有之一。由于其生命力過于充盈,光靠寫詩已經揮霍不了他的能量,所以他才興致勃勃地去修仙、去任俠、去煉丹、去喝酒、去追求政治理想,一輩子做了別人幾輩子才能做的事,還不費吹灰之力。
晚年,李白追隨永王李璘去東巡,本質上可能還是生命力旺盛的緣故,只有通過這種上天入地的折騰,才能釋放他無處安放的力比多。因為生命力太過充溢,有時候甚至表現為一種破壞欲,比如“我且為君捶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雖是詩人狂言,也展現了他那種想粉碎一切的破壞欲。
人年輕的時候大多是充滿朝氣的,隨著生命的流逝,慢慢才變得暮氣沉沉。李白不一樣,他的身上,始終洋溢著一股濃濃的青春氣息,仿佛從未老去。千百年以來,李白始終是以一種少年人的形象活在我們的心中。李白的魔力,就是青春的魔力,李白的氣質,有人形容為“朝陽氣質”,有人說他身上有種春日氣息——都和青春有關。他這一生,以其傳奇經歷,譜就了一曲“青春之歌”。
后人評價唐詩:“永遠是生氣勃勃的,如旦晚才脫筆硯的新鮮,它豐富到只能用一片氣象來說明。”
可以說,盛唐最好的詩都是生氣勃勃的,包括王維早期的詩歌,以及杜甫追憶開元盛世的詩,但只有李白,在夜郎被赦歸來后仍然能夠寫出“朝辭白帝彩云間”這樣朝氣蓬勃的詩,他的人和他的詩,都沒有一絲暮氣,生命不息,折騰不止,所以后人才將李白看成是盛唐氣象的最突出的代表,而不是走向“佛系”的詩佛王維,或者好像從未年輕過的老杜杜甫。
人稟氣而生,氣有正邪,則人有善惡?!都t樓夢》發掘出第三種人性并命名為正邪兩賦之人:
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很奇怪這其中沒有李白的名字,照我說,李白比以上所列舉的人物更為典型,很多人都不知道怎么定義他,就是因為他與生俱來的這種正邪兩賦的氣質。
天才李白,實際上是詩國里的英雄,堪比戰場上的曹操,英雄元氣淋漓、不拘小節,這就涉及到李白作為天才的第三個特質,也就是不羈。
李白曾以天馬自比,我們這個塵世對于他來說就像一張大網,處處都是束縛,處處都是羈絆,于是他這匹天馬就要奮力騰躍,想要破網而出,騰空而去,那些滿懷郁勃之氣的詩歌,正是這種掙扎留下的痕跡。
塵世間充滿了種種煩瑣的規矩,而在李白看來,規矩就是用來挑戰和破壞的。他作起詩來,不屑于細微的雕琢,也不耐煩去講究聲律對偶,前人設定的一切規則,都被他天才的創造力擊得粉碎。
在生活中,李白更是無視一切規則。作為一個天才,他覺得自己理應被這個世界優待,塵世間的傳統和禮教,是用來規范我們這些凡人的,而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自然是不愿意被這些所約束。那種規行矩步的腐儒們,在他眼里只是世俗的囚徒、禮教的笨漢,可笑得很。
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李白也有他的枷鎖,那就是對功名的向往與追求,這種濟世之志是他戴了一輩子的“紙枷鎖”。但每當功名利祿與自由意志產生沖突時,他還是能夠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
所以李榮浩那首“要是能重來,我要選李白”的歌才會如此流行,李白創造的人生范本和生活方式,在一千多年以后仍然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沒有人想活成杜甫,那樣太苦了,也沒有人想活成王維,那樣太清心寡欲了,更沒有人想活成李商隱,那樣太憋屈了。可我們都想做李白,這是為什么呢?
因為他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因為他夠任性。
再沒有比李白更任性的人了,不管別人怎么說,他總要我行我素。有時候他甚至任性到讓我們驚嘆,一個人怎么可以由著自己的性子到這個程度?他就不怕太囂張、鋒芒太露,會導致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嗎?他就那么特立獨行,不怕別人指指點點嗎?
他還真不怕。要是怕了慫了,就不是李白了。人們總是活得顧慮重重、太過沉重,李白的出現,如同石破天驚,告訴我們,原本人還可以活得這么率性,這么不管不顧。他當然也付出了他的代價,那就是一輩子都顛沛流離,從未獲取過主流認可的成功,但總體來說,他這輩子活得還挺不錯,至少一直都隨心所欲,一直都呆在自己的舒適圈里。黑塞說,人的職責只有一個,就是找到自我,固守自我,比他早生一千多年的李白,顯然可以看作是黑塞的先行者。
該如何形容李白呢?
他是一個有著多重身份的人,一個酒徒、一個狂士、一個煉丹愛好者、一個熱愛漫游的人、一個俠客、一個追月亮的人、一個孤獨旅者、一個壯志未酬的失意者、一個對酒當歌的快活人、一個任性妄為了一輩子的人。但可能我們最熟悉的屬于李白的那一重身份,還是一個不羈的天才。
不羈,正是天才之所以成為天才的秘訣所在。因為無所顧忌,他才能將上天賦予自己的獨特生命力發揮到淋漓盡致,才能大展拳腳,開創出一個空前絕后的“李白詩歌宇宙”來。
人們總說李白不可學,其實真正不可學的,不是他的天分,而是他的個性。
從古至今,有天賦的人何其多也,但再也沒有人能夠復制李白的傳奇,因為大多數人都生活在各自的枷鎖之中,再也沒辦法像他一樣任性。
躁狂抑郁多才俊
有一句話叫,天才在左,瘋子在右。
獲諾貝爾獎的華人科學家丁肇中說:“一個天才,和一個神經不正常人中間的距離是非常短的。”而哲學家亞里士多德也曾說:“沒有一個天才不是帶有幾分瘋癲?!?
李白在那個時代,常常也是被人看成是狂人的。狂人,多少是有幾分瘋瘋癲癲。唐文宗時,下詔將“李白歌詩、張旭草書、裴旻劍舞”并列為三絕,這個張旭,又和李白同列為“飲中八仙”,外號就叫“張顛”,喝醉了酒就以頭濡墨,然后拿頭發去寫字,也是個瘋瘋癲癲的天才式人物。
日本學者松浦友久在他寫的《李白的客寓意識及其詩思——李白評傳》一書中,曾經將李白和莫扎特相比較,從創作方式來看,李白像莫扎特,杜甫則似貝多芬。
莫扎特是天才型音樂家,一個復雜的交響樂或者歌劇,每個音符都完美地在他大腦中形成,然后他才落筆,熬上一天兩夜,一部大作就誕生了,幾乎沒有涂抹修改。而貝多芬的創作則是人才型的,他坐在鋼琴前苦思冥想,彈幾個音,寫幾行譜,扯掉幾根頭發,然后把譜紙撕碎,重新再寫。這樣反復N次,一篇作品慢慢成形,還要反復修改才能定稿。然而定稿之后的作品,比莫扎特的神來之筆一點不差。
歌德曾這樣評價莫扎特,神的創造力在人間的化身,他的音樂才華是神送來的。這多么像中國人對詩人李白的評價。
李白的詩和莫扎特的音樂也給人以同樣的感覺,都是那樣天真爛漫、天才橫溢、富有生機,兩人的生活方式也有類似之處,他們都揮金如土、沉溺女色。莫扎特無畏而天真,內心純粹卻口無遮攔。在一部關于他的傳記電影里,他經常肆無忌憚地諷刺別人,還常常爆發出一串神經質的笑聲。他桀驁不馴又不可理喻,是同時代人眼中的瘋子。
除了莫扎特,李白還常常讓我想到一個天才“神經病”,那就是畫家梵高。我第一次看到的梵高的畫,就是著名的《向日葵》。畫中大團、大團的金黃色,那么明亮,那么絢爛,滿是生命的熱情和活力。只看他的畫,你根本不知道他經歷過那么多磨難,多看幾眼,就會感覺被畫中燃燒的那種激情給點燃了,這和閱讀李白詩歌的感覺何其相似。
如果我們把天才看成一種生命的能量,李白和梵高都是那種能量巨大的“超人”,他們的情感遠遠比一般人要強烈,當這種情感毫無保留地傾注在他們的作品里時,就會形成筆奪造化的感染力。
梵高生前籍籍無名,種種異乎尋常的行為使他被人們看作瘋子。他在一生中經歷了嚴重的情緒波動和心理困擾:他與朋友爭吵過后割掉了自己的耳朵,又在37歲時走向麥田,然后舉槍自殺。在短暫37年的生命里,梵高以火一般的熱情,甚至是在一種精神失常的狀態下,創造出一個絢麗多彩、熠熠發光的色彩世界。
“我是個狂人!”梵高在生前就向弟弟提奧宣稱:“我感到內心有一股力量……一團熊熊燃燒、無法熄滅的火焰。”
在那本關于他的著名傳記里,作者如此描述說:“當人們早已將那令人窒息的青春狂熱拋諸腦后時,文森特卻仍沉溺其中。巨大、無法平息的激情席卷了他的人生?!?
梵高患有雙相情感障礙(bipolar disorder),也就是俗稱的躁郁癥。歷史上患雙相情感障礙的文藝家們并不少,如畫家達芬·奇、高更,作家海明威,詩人拜倫、海子、顧城……
躁郁癥并不罕見。英國心理學家菲利克斯·波斯特博士通過現代精神病病理學的分析方法,研究了近代300位著名人物后,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
在政治家中占17%的人,有明顯的精神病癥狀,如希特勒、林肯;
在科學家中占18%,如安培、哥白尼、法拉第;
在思想家中占26%,如羅素、盧梭、叔本華;
在畫家中占37%,如梵高、畢加索;
小說家和詩人中占的比例最大竟達46%,如勞倫斯、普魯斯特、福克納。
通過這一研究,他認為,天才的創造性才華和精神病人的病態心理,確實存在著某種內在的聯系。
用最新的核磁共振掃描技術查看躁郁癥患者的腦部結構掃描圖像后,你會發現——處在抑郁狀態下的大腦,會呈現陰冷凝滯的深藍、暗紫和墨綠色;而處在躁狂狀態下的大腦則會像圣誕樹一樣閃亮,呈現明亮的紅色、黃色和橙色。
科學用色彩無比精準地抓住了兩大特點:抑郁期的冰冷死寂和躁狂期的生動亮麗。
在大腦“地震”的躁狂期,人的心智會獲得力量,獲得從未展示過的天賦——看似致命的弱點里,居然隱藏著最大的優勢。
美國精神病醫師所著《躁狂抑郁多才俊》一書中,列舉了25位歷史名人,如:貝多芬、梵高、牛頓、海明威,他們終其一生都有著雙相情感障礙的典型表現。
躁狂抑郁雖有千般不是,但其所帶來的魅力與才智、活力與干勁、自負與堅持、觸及本質與直指人心,卻無疑給世人帶來了更具原創性、更加震撼人心、更為橫空出世的各種作品。
所以,雙相情感障礙一度被誤以為是“天才病”。這未免太過美化了這種疾病,只能說具有藝術家氣質的人由于敏感而情緒更不穩定,更容易患上這種病。
雙相情感障礙患者的狀態經常被比喻為坐在情緒的“秋千”或者“蹺蹺板”上,這個病,時而抑郁,時而躁狂?;即瞬〉牡湫捅憩F就是:躁狂時,覺得自己處于世界之巔,精力過人;抑郁時,卻又感到墜入黑暗深淵,抑郁、孤僻,甚至想要自殺。
讀李白的詩,常常也有這種坐蹺蹺板的感覺。不,蹺蹺板可能還是太溫和了,應該是過山車才對,時而飛上云端,時而又墜入低谷。這樣看來,他很有可能也患有這種雙相情感障礙,癥狀還不輕。
長期處于這種狀態的人,難免會走向崩潰,不是瘋了,就是自殺,像上面提到的那本書中,偉大的梵高自殺了,原因在于他嚴重的躁狂抑郁癥的驅使。
而貝多芬和狄更斯的健康則都因其各自狂躁抑郁性的行為而受到了重大的損害,從而導致兩人都在60歲之前就暴病身亡。
牛頓的情形比前三位要好多了,但是,他也受到躁狂抑郁的折磨而飽受苦楚。
那么李白為何既沒有發瘋,又沒有自殺?
可能是因為他和典型的雙相情感障礙患者還是有區別,要是區分得細一點,他患上的是躁狂癥,要想讓他抑郁是很難的,他頂多低落一會兒。和梵高一樣,他也擁有一顆狂熱的心,就像打了雞血一樣,永遠都處于一種亢奮狀態,人生的挫折、政治的失意只會讓他更亢奮,他給人的感覺就是永遠都處于世界之巔,至少他自己一直這么覺得。
身患躁郁癥的人一定會比常人更痛苦嗎?
BBC拍攝了一部叫《躁郁人生》(Stephen Fry:The Secret Life of the Manic Depressive)的紀錄片,英國喜劇演員史蒂芬·弗萊在片中憑自身罹患躁郁癥的經歷,與許多有過同樣經歷的人或者家庭進行交談。
他多次拋給觀眾這樣的一個問題:“如果有一個按鈕,按下它,躁郁癥的所有方面都會消失,你會按下它嗎?”
大多數人都給出了否定的答案。
盡管他們身受躁郁發作的痛苦,但他們仍然不忍割舍輕微躁狂時噴薄而出的創造力。
如果按下那個消除躁郁癥的按鈕,那么消除的不僅是巨大的痛苦,還有巨大的快樂。
就像李白,我們尋常人可能只看到他上下求索、求而不得的痛苦和失落,卻很少有人能夠體會到那種追求過程中伴隨的快意。
他的痛苦和快樂都是常人的數倍,他肯定不愿意按下那個鍵,因為他寧愿在情緒兩極中搖擺,也不愿意陷入無喜也無悲的平靜之中,那樣太乏味了。
由于與生俱來的躁動與狂熱,他的渴望總是比別人要急切,虛榮心也遠比常人要強烈得多,不喜歡他的人會覺得他太急躁、太世俗,但是去除掉這一切,就好比一個人完全沒有了水分,那將變得多么干巴巴。
中國人的傳統認識里沒有躁狂這兩個字,他們常常提到的是“興”。李白的詩中就常出現這個“興”字,比如:
人分千里外,興在一杯中。(《江夏別宋之悌》)
愛此溪水閑,乘流興無極。(《姑熟溪》)
乘興嫌太遲,焚卻子猷船。(《寄韋南陵冰,余江上乘興訪之遇尋顏尚書笑有此贈》)
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笑傲凌滄洲。(《江上吟》)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
……
和王維那種“興來每獨往”的雅興相比,李白式的逸興顯然更為充沛、激蕩,乃至于頗有躁狂之感。
他的興致一來,有時要上九天攬月,有時又想縱火焚船。以李白愛折騰的勁頭,如果他沒有成為一個詩人,很可能會成為一個破壞分子。幸好還有詩和酒,這是他的解藥,至少可以暫時撫平他的躁動不安。
李白仰慕的魏晉名士中也有不少被時人看作是神經病的狂士,像醉酒后一絲不掛還宣稱要拿天地當褲子的劉伶,動不動就向人翻白眼、號稱“禮豈為我輩設耶”的阮籍,生得玉樹臨風卻酷愛打鐵的嵇康等。
他們看起來精神狀態都有些問題,但也沒有人發瘋或者尋死,可能是因為他們熱衷于服用五石散,吃了這種藥后就覺飄飄欲仙,什么煩惱都忘了。
酒就是李白的五石散、忘憂物,借助于酒,他將滿腔躁狂都化成了創作的激情,“斗酒詩百篇”,宣泄的過程同時也是一種治愈。
李白的詩歌,是具有療愈人心的力量的,一位叫馬勒的奧地利音樂家,就是在妻散女亡、事業失敗的人生最低谷,讀了李白的詩后得到了治愈。
馬勒以李白的詩歌為主體,創作了一組交響樂《大地之歌》,又轉過頭來療愈了無數人。
其中的第五樂章《春天的醉者》,原詩為李白的《春日醉起言志》:
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
所以終日醉,頹然臥前楹。
覺來眄庭前,一鳥花間鳴。
借問此何時?春風語流鶯。
感之欲嘆息,對酒還自傾。
浩歌待明月,曲盡已忘情。
“春風語流鶯”,透過詩人朦朧的醉眼看過去,人世間的一切煩惱都隨風而逝,纏綿春風中只剩下流鶯美妙的歌唱聲。誰能夠想到這么美的詩句,竟然出自一個疑似躁狂癥患者的筆下呢?
他就是那只在春風中歌唱的流鶯,用他的歌聲,治愈了自己,也治愈了千千萬萬的人,不分中外。
人詩合一
2023年,一部名為《長安三萬里》的動畫電影風靡了整個中國,有人說,這部電影之所以成功,是因為選取了李白作為主角,而李白,正好是古往今來第一大文化IP。
為什么是李白?
因為中國孩子對于詩歌的啟蒙,是從唐詩開始的,或者說得更明確些,是從“床前明月光”開始的。
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中國的孩子自牙牙學語,就會跟著父母念詩。
唐朝以前的中國人,對詩的認識大多緣自《詩經》。
孔子說“不學詩,無以言”,不學《詩經》的話,連話也說不好。但唐以后,尤其自《全唐詩》問世以來,中國孩子最先讀的,就不再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而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和“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之類。
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文、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都是每個朝代特有的文學,獨領風騷,后世再也無法超越。
這些文體有些雖然盛極一時,卻早已被束之高閣,比如漢賦,現在除了專業的研究者,幾乎沒有人對司馬相如、揚雄那些堂皇富麗的大賦感興趣,有些盡管地位崇高,對于今人來說卻也有些隔膜,比如《楚辭》《詩經》。這其中只有唐詩歷久彌新,至今仍鮮活如才脫筆硯,由詩歌構筑的國度如果抽掉了唐詩,將會轟然坍塌。
唐詩是文學中的巔峰,而盛唐詩,則是巔峰中的巔峰。
詩至盛唐,至矣。
宋代嚴羽論詩首推盛唐,并明確提出“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
明代胡應麟盛贊盛唐絕句“興象玲瓏,句意深婉,無工可見,無跡可尋”。
以李夢陽為首的明代前七子也提出“詩必盛唐”。
素來目高于頂的魯迅也感嘆說:
我以為一切好詩,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來掌心之“齊天大圣”,大可不必動手。
詩歌到了盛唐才真正走向了成熟,在此之前,從《詩經》《楚辭》到漢樂府、魏晉南北朝詩,其實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摸索期。
別看李白那么推崇建安風骨,但我們讀漢魏時期的詩,會覺得質勝于文,還是太過于質樸了,后面的“齊梁體”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那就是“綺麗不足珍”,內容和文采不能很好地兼顧。其實哪怕是曹植,都存在著這個問題,就像他的名篇《洛神賦》一樣,未免華麗有余,內容空洞。
直到盛唐,才達到了前人所追求的“文質相炳煥”,實現了體裁和內容的完美結合。
盛唐人殷璠甚至給出了一個具體節點,即“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骨始備矣”,開元十五年,差不多正好是李白出川的時期,他處在盛極千古的時代——既是國家民族的黃金時代,又處在詩的黃金時代的交叉點上。
唐朝的建立,宣告著自漢末以來長達400年的混亂局面告終,中華大地上迎來了繁盛、統一的新局面。
國力強盛,經濟富足,百姓安居樂業,士人意氣風發,這是唐詩繁榮的肥沃土壤,也是唐詩超越前代詩歌的有利條件。
由于實現了大一統,唐代的詩人自然源出多個地域、多個民族,如李白、白居易之先世皆出于西域,元結、元稹、獨孤及等源出于鮮卑,劉禹錫先世出于匈奴,都是其中的典型例子。
盛唐詩的魅力,有概括為“盛唐氣象”的,也有說是“盛唐之音”的,林庚先生說唐詩的好處是:
它易懂而印象深。易懂也還不算難得,難得的是能給人留下那么深的印象;更難得的是小時候就背熟了的詩,今天再讀時還覺得那么新鮮?!圃姷目少F處就在于它以最新鮮的感受從生活的各個方面啟發著人們。它的充沛的精神狀態,深入淺出的語言造詣,乃是中國古典詩歌史上最完美的成就。
盛唐詩最顯著的好處,正在于以最簡潔易懂的語言,給人以最新鮮的感受。這不正好是李白給我們的感受嗎?
李白大概是盛唐詩人中最富有口語氣象的詩人,他的大部分詩都簡潔、明快,洋溢著一種昂揚向上的情思,其中蘊含的詩意無需翻譯也無法翻譯,恰好是最適合給孩子用來啟蒙的詩,比如我們最耳熟能詳的那幾首:
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
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
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
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
翻看一部李白詩集,這樣的例子俯拾即來。這樣的詩,就算是不識字的人,也知道是天生好言語。
當然,不單單是李白,像王維、孟浩然、王昌齡、岑參等也寫下了大量明白如話卻又韻味悠長的詩,那么,為什么偏偏是李白,被看作是盛唐氣象最突出的代表呢?
簡單來說,再沒有比李白更純粹的詩人了?!罢勗捠窃?,舉動是詩,畢生行徑都是詩”,這是蔡元培評價徐志摩的一句話,移之來形容李白也很貼切,他的人生,就是一首流動的詩。
中國人只要一提到詩人這兩個字,首先想到的就是李白,只有李白,唯有李白,在他身上,才真正實現了生命即詩、“人詩合一”。在中國,李白這個名字代表的已經不僅僅是一個詩人,還是一個符號,一種精神,一類浪漫美學,一個指向,一條通往自由之“道”。
要達到這個境界是很難的,中國絕大部分詩人都存在兩個問題,不是人大于詩,就是詩大于人,我們都喜歡阮籍、嵇康的魏晉風度,但對他們的作品卻知之甚少。人們提起嵇康來,頂多知道一句“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他們的詩歌,和他們人格的光輝相比顯得黯然失色,就算是陶淵明,所寫的詩還是遠不如盛唐詩歌那樣膾炙人口。還有一類詩人,名作佳句多不勝數,偏偏人淡得像個可有可無的影子,讓人只記住了他的詩,記不清他的人,沒錯,我說的就是王維,王昌齡、岑參也有這個問題。
要論人詩合一,只有蘇軾可堪和李白匹敵,蘇軾的特長是更全面,光論氣質之純粹和個性之鮮明,還是要輸李白一籌。
王維寫起詩來,恨不能完全隱身。他筆下的山,是一座空山:“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李白呢,寫起詩來,首首都是“有我之境”,在他之前以及之后,都沒有一個詩人像他這樣樂此不疲地書寫自我,他的詩不管是干謁也好,酬和也好,中心始終突出的是一個大寫的“我”。
清人余成教在《石園詩話》卷一中曾論及李白詩的起勢說:
太白詩起句縹緲,其以“我”字起者,亦突兀而來。如“我隨秋風來”“我攜一樽酒”“我家敬亭下”“我覺秋興逸”“我昔釣白龍”“我有萬古宅”“我行至商洛”“我有紫霞想”“我今尋陽去”“我昔東海上”“我本楚狂人”“我來竟何事”“我宿五松下”“我浮黃河去京闕”“我吟謝朓詩上語”之類是也。
這還只是冰山一角,不用專門查閱李太白集,也可隨便略舉幾例:
我從此去釣東海,得魚笑寄情相親。(《猛虎行》)
我來竟何事,高臥沙丘城。(《沙丘城下寄杜甫》)
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古風·其一》)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
……
他還總是喜歡在詩中自稱“李白”或其字號,就像唐太宗總是喜歡自稱為“世民”一樣,顯得特別可愛,比如“李白乘舟將欲行”“夜臺無李白,沽酒與何人”“雖為李白婦,何異太常妻”“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真。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
李白詩中的我,是我行我素,“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我輩不作樂,但為后代悲”;也是唯我獨尊,“我覺秋興逸,誰言秋興悲”;更是自我中心,“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他的人生理想,有說是功名利祿,有說是兼濟天下,其實都可以換成一個現代人常說的詞,也就是自我實現。他的詩,是由一個個孤傲的自我連綴而成的,李白最喜歡也最擅長的題材就是李白本人,塑造李白傳奇的第一人,正是李白自己。
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也敏銳地感受到了這一點,他指出:
除了詩歌方面的卓越成就,李白還留給后代詩人一份重要的遺產:對于個人和詩歌特性的興趣。僅僅杰出已不再令人滿足,詩人必須既杰出又獨特。因此,后代批評家總是勸告有抱負的詩人仿效杜甫,而不是李白……李白不可仿效的真正原因,卻在于李白的詩歌主要與李白相關,其目標是通過詩中的人物和隱蔽于詩歌后面的創造者,表現出一種獨一無二的個性。
我們常說盛唐氣象,但如果沒有李白,盛唐氣象也許將是一團混沌,顯得面目模糊,直到李白闖入詩壇,才以一己之力提升了盛唐氣象的內涵和格局,讓盛唐氣象變得如此鮮明獨特。
多么神奇,李白對于當時的詩壇本來是個外來客、游離者,最后,卻成了那個時代最重要的代言人。真正的時代英雄,可能都具有這種超越并引領時代的作用,關于李白對時代的超越性,早有人說過“超出唐人而不離唐人者,李也”。
如今,李白和盛唐早已密不可分,我們會覺得,杜甫可以屬于任何朝代,而李白只能屬于盛唐。
只有盛唐,才能孕育和包容李白,如果生在其他朝代,他可能真的會發瘋。
想想徐渭吧,年輕時何嘗不是才蓋一世、氣雄天下,后來竟因憂懼而落到殺妻自戕的地步,或者會橫死。比如那位方孝孺,專門寫過《李太白贊》的明代大儒,卻因為支持建文帝,落得被明成祖朱棣誅十族的慘烈下場。
文人們都愛借李白之酒杯,澆自己不遇之塊壘,殊不知,李白已經算生逢其時,他和他的時代互相成就、互相輝映。
如果沒有李白,盛唐也將失去至少一半的光彩,屬于那個朝代的風流早已被雨打風吹去,我們已經見識不到吳道子的壁畫,聽不到李龜年和三千梨園子弟的歌聲,也無法切身感受到公孫大娘的劍舞有多么精彩,連萬國來朝的威儀、楊玉環的天生麗質都已湮滅。幸好還有李白的詩,讓我們能夠想象得到關于盛唐的萬千氣象、山河澎湃、浪漫自由。
他繡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