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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緒論

常態性心理學、變態性心理學與性衛生學是當代很能喚起普通人注意及興趣的學問。在二十世紀以前,這種注意與興趣,可說是夢想不到的。現今的青年男性,對于性的作品或文獻常常知道得很多,談起來頭頭是道,而青年女性對這個題目也是富有探討精神的,不再表示回避與忌諱的態度。這在她的老祖母看來,可以說是絕對褻瀆神明的一回事。在幾年以前,一個人如果從事于科學的性研究,在凡人的眼光里,這個人至少是有不健全的傾向,甚至于是根本上有惡劣的癖性的。

但在今天,性心理學者與性衛生工作者是頗受人歡迎的,而歡迎得最熱烈的,往往是一些提倡私人道德修養與維護公眾道德原則最有力的人。

這種社會態度的變化固然和醫學的發展有關,但除了近幾年外,醫學界的貢獻實在不能算大。這種變化大約始于百年以前。最初在德、奧兩國,后來在別的國家。當時的開山祖師無疑是幾個醫生,但他們是孤立無助的,其他同行的人,囿于成見,十分之九不免以白眼相看。在醫界的訓練中,性心理與性衛生是沒有名分的。性生理學的地位幾乎是同樣的低微。直到二十年前,醫學界才有第一本真正科學的和包羅不夠全的性生理學與世人相見,這就是馬歇爾(F.H.A.Marshall)的那一部書。

通常大學里的生物教科書根本不理會性的解剖與性的生理,好像性的機能和動物的生活沒有一點關系,醫學校里的教課書也就完全不理睬性心理究竟是什么東西。這種精神是一貫的。不過這么一來,一個醫師在診治病人的時候,他所必需的這方面的科學知識還不及病者本人所知的多。有時候,他不但吃知識不足的虧,甚至弄出人命亂子來,并且到處受迂腐的成見與習慣的束縛而莫名其妙。為了掩蓋他諱莫如深的態度,他往往乞討于宗教與道德的信條;殊不知當初有一位基督教的教父早就明說過:凡是上帝創造而不引以為羞恥的東西,我們自己也不應當引為羞恥。這些醫生名為信教極篤,連這一類的話都記不清,實在可以教人驚詫。

這種知識的缺乏與忌諱的態度還造成一種更嚴重的惡果,那就是將有性的精神變態的人認為是“邪氣所鐘”而把他的變態叫作“邪孽”(perversion),因而就把這種人不分青紅皂白地叫作“邪孽者”(pervert)。一般人對邪孽與邪孽之人只有一個態度,就是如見蛇蝎,避之唯恐不快。所以,性變態的人去訪求醫師是只有失望。醫師不是告訴他說,他的病癥無關緊要,可以不必治療,就是根本認為病人有惡劣根性,無法救藥。在以前,這類例子是很多的。失望的例子一多,去訪求醫師的性變態者便漸漸地少起來,于是便有一部分極有經驗的醫生也往往對人說,性心理變態的例子是極難得的,他本人幾乎沒有碰到過。

這種見正不見邪的態度無疑的也有它的用處。一個醫師,模模糊糊一口咬定人世間只有正常的東西,而對于變態的東西,故意不聞不見,這多少對患者也是一個良好的刺激,多少有一點點感化的力量,讓他往正道上走。不過我們要知道,精神的健康和身體的健康,在這一方面是沒有二致的。在想方設法恢復常態以前,醫師對于一個患者的變態,應得有一個精確明智的了解。要他前進到一個目的地,我們總應該先知道他目前所處的是怎樣的一個起點。應付身體的變態我們就應如此,更何況所謂精神的變態,其范圍之廣且不易捉摸的程度,又在身體的變態之上呢?更有甚者,部分的精神變態,其程度往往不深,不妨視為尚在正常范圍以內,而所謂正常的范圍又大概因人而異有不同。要了解一個人的正常范圍,在觀察他后天的行為而外,我們更需找尋他先天的性心理方面的素質。否則,治療的結果表面上好像是把他引回了正道,而實際上這條正道也許是張三或李四的正道,道不是他的正路。

由于我們對于性變態了解不深,才有種種很隨便、千篇一律、而實際上很不相干、甚至于會鬧亂子的對付方法。比如,我們喜歡為這種人出主意,讓他結婚,以為結婚之后,變態可以不藥自愈。這種主意有時是出對了。但如果我們對于一個人的變態的具體情況沒有充分的了解,這種主意雖好,在起初總是亂出的。試問我們有什么把握來預測這主意一定會產生效力?試問出了更大的岔子又怎么辦?

這一番警告可以適用于一切主意與亂出主意的人。性是一個通體的現象,我們說一個人渾身是性,也不為過。一個人的性的素質是融貫他全部素質的一部分了解分不開的。有句舊話說得很有幾分道理:“一個人的性是什么,這個人就是什么。”我們不了解這一點,而要替給別人在性生活的指導上出主意,是白費心力的。

一個人自己有時候還認不清本身的性面目,他也許正經歷著青年期里的一個不大正常的階段,但這是很暫時的,他如少安毋躁,就會達到一個較正常與恒久的狀態。或許因為某種特殊過分的反應,他把本性里的一個不很重要的沖動錯認為主要的沖動。要知道凡是人都是許多沖動組合而成的,有正常的沖動,也有不大正常的沖動,而在性的方面所謂正常的人未必一定得天獨厚,也不過是能夠把一些不大正常的沖動加以控制罷了。就大體言之,一個人的性的素質是無微不至的,是根深蒂固的,是一經成熟便終生不移的,并且大部分是先天遺傳的。

與此同時,我們在指定先天與后天的界限的時候,也要該特別小心。一方面,我們得承認所謂后天也許并不太后,至少比以前的人所相信的要早得多。但另一方面,所謂先天,往往又是非常奧妙或很隱晦,也許終其人的一生也沒被人發現。

不過,大體而論,先天與后天,或遺傳與習慣是分不開的。一粒種子之所以能萌發,正因為碰上了合適的土壤。在這里也像在別處一樣,成就不應只單獨歸功于種子,也不應單獨歸功于土壤,而應歸功于兩者的相和。同一父母的孩子,根據孟德爾的遺傳法則(Mendelian inheritance),往往表現很不相同的品性,即所發展而活動的未必是同樣的種子。不久以前,倫敦兒童訓育所的監督曾經說過:同樣的一個刺激或一種壓力可以叫哥哥偷東西,而叫弟弟異乎尋常地害羞。遺傳與環境相與的道理是異常復雜,不是專重遺傳或專重環境的人所能片語決定,也就由此可見了。

這一番考慮也可以幫我們或醫師的忙,讓我們為性心理變態者出主意時,要謹慎一些,甚至于可以限制我們的主意或勸告對于病人所能產生的影響。性的沖動原是比較不容易接受診療的影響的,至少比飲食的沖動要難。這中間還另有一個原因。本來,性沖動在許多情況下也是可以加以指導和控制的,有些人不愿意承認那么多,固然是眼光膚淺,但實行起來也不是可以漫無邊際的。性沖動所受的宗教、道德與社會習俗的制約,要遠在飲食的沖動之上。性沖動所走的道路,不是這條被宗教堵上,便是那條被道德塞堵。部分的醫生到如今還主張這一類堵塞的力量是可以不顧的。他們說“我們是醫生,和道德習俗沒有關系”,只要對患者有利,他們就勸告患者怎樣做,道德或習俗要說什么話,只好由它們說。不過這種態度與行為是很膚淺的,它可以把病人弄得很狼狽,它可以造成種種矛盾與沖突,對于患者的病,有時候非但無益,而又有害。舊病沒去,新病又來,而新病比舊病還要難治。要知道性沖動有一個特點,和飲食沖動大不相同,就是它的正常的滿足一定要有另外一個人幫忙。講到另外一個人,我們就要進到社會領域,或道德的領域了。任何方面的行為,誰都沒有權利來損人利己,誰也沒有權利替人出損人利己的主意。為患者個人著想,假設我們把利害的“利”字用包羅最廣與最合理的眼光來看,損了別人也決不會利己,良心與道義上的譴責對他便是大不利的一件事。這一類的考慮,一個有見識的醫生是不會忽略的。盡管他打定主意,對于病人的勸告不肯從俗浮沉或與時俯仰,他還要尊重部分善良的風俗習慣。這些考慮也是很真切而極關緊要的,它們是我們傳統社會生活的一大部分,融通貫注在社會生活中。由于有這些考慮,一個醫生要稱心如意地、不顧一切地根據生物科學的知識來開些性心理方面的藥方,十有九個是不可能的。在這種情況下,他當然不免有束手無策的痛苦,一個患者擺在他前面,請他診療,而這患者所以致病的因素,卻全不在其控制能力之下,也難怪其舉手無措了。不過他應該了解,假設一個病人的病是勞累過度或營養不足的結果,試問他對于所有造成工作過度與營養不足的種種因素,又何嘗能控制呢?他雖不能控制于先,他還得設法診治于后,難道不是一樣的么?

我們還有一點應該注意到,病人的道德環境固然不應漠視,我們卻也不應該陷入反面的錯誤中去,就是把道德環境看作一成不變、動搖不得的。道德的標準是不斷在變化的。今天所認為合乎道德或至少可以通融的許多東西,在半世紀年前是很不道德的,只可以暗中進行而不敢公開的。現今有許多名醫適應著新的環境,在性的方面公開地立說著書,啟迪世人,敢在幾年以前的環境里,即使他們關門也是不敢談的。因此就大體而言,醫學界對于道德環境的轉移,也未嘗沒有他們的部分貢獻;醫學界的任務既在為社會謀取福利,也為民族增進健康,這一部分的貢獻當然也是應有的事。但是做醫生的人所應注意的畢竟還是每一個病人的具體處境。

經過此番討論后,我們可知對性心理有變態的病者,似可無需過于悲觀,更不應看作超出醫學范圍之外;悲觀或不聞不問的態度總是一個錯誤。事實應該是相反,性心理的病態正因為其是心理的、精神的,在治療的時候是可以試用一些間接方法的。這種方法,如果用于偏重體質的病態,或用于直接影響所以造成體質的病態的因素,比如工作過度或營養不足,就不行了,在這方面醫生的直接方法也常常無能為力。這種間接方法,或不用藥物的方法,常常是很有幾分效力的。

一個醫師和性變態者一度交談以后,在醫師方面,也許正感覺到一籌莫展,而在患者方面,則已經在暗中表示極誠懇的感激。原來,交談的結果,他確乎是比以前有進步了。這種結果不一定是由于暗示的力量,而是由另一種相反而同樣是自然的力量,就是在交談之際,患者多少有一個機會能自動地把問題交托給醫生,而把他的積壓著的心事,傾盆似的從意識里宣泄出來,結果是精神上的積壓減輕了,緊張變松弛了。這便是弗洛伊德的全部精神分析方法的一個起點。在患者對醫生和盤托出作自白的時候,盡管醫生不發一言,只要他能靜心聽取,表示充分的理解與同情,他已經多少盡了治療的責任。患者的性沖動,縱不因一兩次的交談而恢復常態,至少變態的程度減輕了,鬧亂子的機會也減少了,他的一般精神生活多少也返還到應有的和諧與平衡狀態。天主教里發展得很完備的認罪與赦罪一類的宗教制度也建筑在這一心理原則之上,盡管它同時有別的用意,但對于服罪者的益處,總是一樣的。有許多性心理上有問題的人,不信任醫生會對他表示什么同情,往往直接向牧師請教,不管這牧師的宗派如何,但必能給他一個自白的機會與同情的慰藉,他的問題就解決過半了。這一種精神治療的入手方法,用在解決性心理紊亂方面的特別奏效,也正是做醫生應有的一套本事,如果把它看作宗教的一種禮儀或看作和走江湖的催眠或其他暗示的方法同屬一丘之貉,從而加以鄙薄,那就不對了。不管我們對弗洛伊德學說的發展怎么看,無論是他親自證明的也罷,還是經由別人證明的也罷,他的特殊貢獻之一便是很早就承認這一種精神治療的益處,很早就發現精神治療的一大秘訣,和畫家與雕塑家的秘訣一樣,是不但要向對象頭上加些東西上去,并且要從對象里面取些東西出來。從一個患者中間取出不少莫須有的積壓與屈而不伸的情緒來,從而恢復其精神生活的常態,不就是這種手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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