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猛然驚醒，他做了個夢......夢里他好像過了一輩子，只是夢里的一輩子太苦太苦，有太多的不如意，夢的最后有人哭、有人笑，還有人瞅著他，不斷的嘆息。

歌......還有那歌，在蒼茫云海中傳來的歌聲，那歌一直在他耳邊唱，伴著他過了一生。

對，云海！自己不是從懸崖上落下去了么？自己沒死？這是哪？

諸多念頭一齊閃過，崔玉低頭看了眼被布條纏成粽子似的身體，和枕邊的人皮袋，接著目光在周圍逡巡。

這是一間裝飾簡單，甚至說得上粗糙的小房，房子純是木頭堆砌出來的，正中擺著一張桌子，桌下空出個圓形灶臺，灶上正溫著一個藥罐。

隨著熱量的升高，從藥罐出氣口里噴出陣陣帶著草木腥的藥香，充溢整個房間。

崔玉正躺著的小床靠窗，他側身望向窗外。

外邊碧泱泱的一片，青草被風吹得低頭，倚著秀麗小河生長，河面波光在太陽底下反射出迷離光彩。

從河面上蕩來的風打在崔玉臉上，縱使隔著布條，他也能感覺到一股清爽。

祥和，寧靜，這是崔玉腦中升起的第一感受。

窸窣腳步聲從門口傳來，崔玉耳尖微動，心里當下有了判斷。

這腳步聲很輕，不像是個大人，許是個小孩。

不出他所料，一個瘦肉的孩子抱著與其身姿全然不等的木盆，跨過門檻走進來。

眼見崔玉坐著，小孩怔了數息，啪的扔下手上木盆，急忙晃著步子跑至床邊。

“天，你真醒了......”

他先是驚訝，面色又迅速轉回焦慮：“你快躺下，五叔公說過，你傷勢過重，還不能起身。”

說著，他上手摁住崔玉。

崔玉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只搖搖頭，輕聲道：“多謝......但應該沒事。”

許是怕小孩再行催促，崔玉接著開口：“我睡了多久......這是哪？”

“睡了多久？”小孩一邊皺眉嘟囔，一邊掰扯手指。

良久才掰算清楚，眉頭一跳，帶著點驕傲道：“五十三天！”

“至于這里......是俺們村子，叫......洞溪村。”

似看出崔玉的擔心，他接著補充：“我叫阿歸，那天去伏龍澗采藥發現的你。”

崔玉眼中蕩過一絲意外，自己是他救的？

阿歸才多大年紀，怎么背得動他？

但這倒不是什么關鍵性問題，目前來說，他心下最為思慮的便是仙人尸。

在墜下的瞬間，他是清楚看見仙人尸也跟著跳崖追來的，按理說阿歸能發現他，不可能發現不了仙人尸。

“阿歸，你救我時還有發現其他人么？”崔玉語氣不由柔和許多，一來阿歸不過是個孩子，二來還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面對他的疑問，阿歸想都沒想，了當搖頭：“沒有。”

“我發現你時就你一個人，不過你傷的很重，伏龍澗的水都被染紅了。”

“五叔公猜應該是有什么東西護住了你......要不然你就死了。”

崔玉眉頭輕挑，心下升起一些疑惑。

什么東西護住了自己？

是靈羊么？但這個猜測才從腦海浮現便被他否決。

靈羊的反哺可以對身體產生些許蘊養，可問題是蘊養不代表不死，從如此之高的懸崖落下來，死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人要是死了，蘊養再多也不可能活得過來。

再者，雖然阿歸沒有說發現自己時，自己身體具體如何，但肯定是完好的，至少沒有四分五裂，這便說明所謂的護住應該是物理上的減緩沖擊。

可能是誰呢？仙人尸？還是那歌聲的主人？

隨著崔玉深入發思，從他顱內猝然傳來炸裂似的疼痛。

悶哼一聲，崔玉扶著頭，渾身顫抖不已。

“你......你怎么了？我去叫五叔公來！”阿歸驚呼著，拔腿便要出門，卻被崔玉一把拉住。

逐漸放下重重思慮，腦部的劇痛也開始輕微緩和。

“不......不用。”崔玉沙啞道。

待疼痛徹底散去，崔玉轉頭望向他：“阿歸，你經常去伏龍澗么？”

阿歸稚嫩點頭，神采突然興奮起來：“嗯！可以說每天都要去。”

“阿娘告訴我伏龍澗那里住著一條好大好大的白龍，它呼出來的氣成了天上的云和風，吐個口水，天上就會下雨......”

阿歸將話頭越扯越遠，神色也越發興奮，稚聲稚氣的，帶著這個年紀特有的純真與幻想。

崔玉也不打斷他，任他說下去。

阿歸眉飛色舞的說了一陣后，神情逐漸沉寂下來，一對淡若青煙的眉毛皺起：“你說......伏龍澗里真的有龍么？”

崔玉啞然輕笑：“有吧，應該是有的。”

仙人都有，龍算得了什么？

“但你還沒告訴我，你每天去伏龍澗，是為什么？”

阿歸臉上笑意漸消，取而代之的一股說不出的愁意：“給阿娘和阿爹送吃的。”

“送......吃的？”崔玉驀地怔住，他有些沒反應過來。

不想阿歸卻沖他重重點頭：“對，送吃的。”

阿歸垂下頭，眉眼低斂：“阿娘和阿爹去龍宮伺候龍王爺，享福去了。”

“村長爺爺說，等阿歸過了十八，阿娘和阿爹就會來接我，一塊去龍宮享福。”

“不知道龍宮都吃什么，阿娘和阿爹又吃不吃得慣......我就每天去給他們送一點。”

“萬一吃不慣，他們也不會餓肚子。”

崔玉還想問什么，卻被擂鼓似的敲門聲打斷。

外頭，兩個粗重的聲音高響入內：“娘的......開門開門！你家這月上交龍宮的禮錢該交了！”

阿歸聞聲渾身一抖，抬頭卻強裝鎮定的沖崔玉展顏一笑：“你好好休息，祠里的叔叔來收禮錢了......”

待阿歸開門離開，崔玉眼神霎時冰冷下來。

這兩個收禮錢的人......絕非善類。

他們話里帶著的不耐和輕蔑可以清楚聽出。

便聽一陣翻箱倒柜的聲音后，阿歸的腳步聲走向院子，隨著吱呀一聲，院門被他打開。

崔玉放低呼吸，被布條纏滿的手有些僵硬的伸入人皮袋中，再抽出，已然握住一枚銅綠冰寒的棺材釘。

外面的談話十分輕微，但不時可聽見幾聲耍猴似的謔笑。

直至一聲粗氣喝罵響起，緊跟是布袋落地的悶響，以及阿歸忍痛的低吟。

崔玉眼神淡漠，艱難下床，僵硬的走至門口，將房門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