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站了一陣，常三才轉身想要離開，卻見茫茫雷火中一個身影正飛奔而來。

這人渾身上下沒一處好地方，部分皮肉紅黃肌理外翻，但更多的還是煤炭一般的黑褐，尤其是他的臉，跟從地獄里爬出的惡鬼似的，整張臉被焦糊的黏連在一起，五官難辨。

但憑借其腰間掛著的人皮袋，常三還是認了出來，這不是崔玉，還能是誰？

兩人擦肩的瞬間，崔玉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在本就破爛的錦衣上染就一塊鮮紅掌印。

“走！”崔玉聲音沙啞晦澀，身體上除了痛苦外再無任何感知。

若非靈羊怕死，將先前吃下的東西反哺給他以作支撐，恐怕他剛才就會死在雷火海中。

不等常三反應，便已被他拖著跑動起來。

倉促回首間，常三望見又有一身影自雷火中沖出，其速度相比他們可不止快上一星半點，近乎于動用崔玉動用神行法后的速度。

直至那張臉穿破雨幕，常三神色一凝。

仙人尸沒死！

不僅沒死，看上去就連傷都沒受多少。

尤其是其身上的花紋，此時竟像日月那般璀璨亮眼。

“四爺......這......”常三眉頭微皺，猶豫開口。

崔玉沒有回頭，掠過的風中帶著一股濃烈的燒灼氣味。

便聽他晦澀聲音再度響起：“別問......停下，就會死。”

常三根本不清楚他在雷火之中見到了什么。這仙人尸才被雷火淹沒時，確實十分痛苦，也失去了行動能力，但......不出片刻，那些痛苦就從仙人尸的身上消失一般。

其在雷火海洋中行動自如，就連附體其上的齊女都未受到多少影響。

這還不是最關鍵的，關鍵是......仙人尸能吃，能吃掉雷火！

周遭景物飛速消逝，又是十年壽數灌入神行法中，崔玉邊跑邊咳嗽起來，他只感覺胸口好像堵了什么東西似的，讓人難以呼吸。

常三也沉默著不說話，不知是在想辦法還是思考如何逃脫。

齊女的尖笑聲也越發接近，操縱著仙人尸，口中不停呢喃著‘敕’字。

聽著身后傳來的動靜，崔玉額角抽搐兩下，而后轉頭望向常三：“神仙索可行不？”

這是拉開距離最好的法子，若是讓仙人尸追至百步以內，即便不想動手都不行，敕字已行，還差一個令字。

百步以內，敕令出口，兩人的命就算交代在這了。

卻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是這般生死攸關的時候，可崔玉的心反而沉靜到了極點，一泓死水似的，生不出半點波瀾。

甚至讓他分不清，‘活’這個東西，到底是真發自內心的渴望，還是慣性使然。

常三袖子猛抖不止，從里頭掉出一樣又一樣物件，其中便包括先前用過的三頭蟲。

雖然知道這些把式在仙人尸面前連玩物都算不上，但能阻擋一秒便算一秒，死到臨頭，哪還有那么多吝嗇可言。

他一邊沖崔玉搖頭：“不行。”

神仙索本質上其實很雞肋，需要預先在某個地方設置繩索，否則根本到達不了。

可五仙鎮的繩索被他徹去后，還未來得及在其他地方設置。

言語間，兩人已穿過大片林木，腳下道路也越發泥濘陡峭起來。

即便用的神行法，但歸根結底還是行走，自然免不了受環境影響。

隨著崔玉速度的減慢，仙人尸與兩人的距離也在快速拉近。

似下定什么決心，常三輕吐出一口濁氣，從袖中掏出一面彩旗，不由分說的塞入崔玉腰間的人皮袋。

“這是猴兒的魂。”

“四爺，你繼續跑，我去攔。”

“若我沒死成，定會回來找你。若你活不成，還請將猴兒的魂妥善處理，到時我自會去取。”

說罷，常三手里不知從何處捏出一把粉末，猛地往崔玉背上一拍，同時發力將之向前送出。

粉末順著毛孔直往崔玉體內鉆，而所帶給崔玉的是一種說不出的暢快，身上傷痛被盡數抑制下去，腳下步伐也不由加快許多。

回首間，他只望見常三從袖子里掏出兩張餅子吃起來，而后重重樹影便將常三身形盡數遮擋。

尚未跑出一里，山林子里的鳥霎時驚飛一片，自先前常三停留的地方響起仙人尸徹天的痛叫。

常三既然會做出這個選擇，定然是有些把握的，必死的事他們都不會去做。

先前在客棧釣猴兒魂崔玉是如此，眼下常三選擇只身阻攔也是如此，或許風險極高，但一定是有活路......哪怕活路再小。

雖不知常三用了什么法子，但從結果看來無疑是有些效果的，不說傷到仙人尸，起碼能攔住片刻。

只不過，種種聲響未持續一炷香便盡數消散，整個山林又重新歸于平靜。

夜梟在雨中嚎的凄慘無比，似經過一番宣泄，雨漸漸小了不少，但卻反顯得周遭環境更為幽寂清冷。

穿過茂密林木，崔玉腳步驀地頓住，神色猝然收緊，前面......沒路了。

這是一片懸崖，下邊云霧繚繞，深不見底。

崔玉抬頭望向遠處，什么都沒有，只是在雨中朦忪的連綿山脈。

不等他多做探尋，一個帶著奸笑的高大身影擠出灌木，朝他走來。

與先前不同的是，仙人尸身上灰塵仆仆，模樣有些狼狽，脖頸處還有著一道深可見血的勒痕。

望了望被云霧重重遮掩的懸崖下方，崔玉深吸一口氣。

這當真是......天絕人路。

眼下已無任何辦法，那被粉末壓下的痛感正在回歸，讓他眉頭不住的跳動。

“敕......”仙人尸張口，晦澀聲音幽幽吐出。

崔玉后退一步，站至懸崖邊緣，似久不經重，崖邊坍下去幾塊碎石，掉入云霧中良久不聞回響。

受仙人尸的敕令必然會死，那么跳下去呢？

前者的不確定性太小，總不能期望齊女突然轉念，放棄殺他。

相比之下，后者的變數卻要更大一些，萬一被藤蔓纏住呢？或者下面是一條河呢？

這種期盼雖然有些癡人說夢，可終歸高于前者，也是他現在唯一能主動做出的選擇。

念頭至此，崔玉不再有任何猶豫，放棄對身體的掌控，徑直后仰，落入云海。

仙人尸‘令’字未出，見崔玉這般選擇，當即沖了上去，未有絲毫遲疑，跟著墜下。

云海中，景物向上飛逝變得迷蒙一片，崔玉緩緩閉上眼。

縹緲悠遠的歌聲夾雜著漁鼓敲擊不知從何處傳入他的耳中，這唱聲清朗，隨意閑灑。

“江湖兒......江湖兒，聽俺講......人間名利......幾時休。”

“從來恩怨......不到頭。”

“壺中藥是......長生法，看遍了興亡......滿是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