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龍歷......一千三百四十年......也就是......五年前......”

錢三山雙眼瞇起一條縫，神色漸漸恍惚起來，似在追思什么。

“五年前的乙亥月，也下了一場暴雨，和今天一樣。”

“當時我因商隊的事......在徐州太和山一帶游走，便住在了太和山下的小青莊里。”

“暴雨下的很大，莊子里人心惶惶，都說這是天神降怒，可每當我問他們，天神為何降怒時，他們總是一副忌諱莫深的樣子。”

崔玉眉宇多出一些不耐，門外的指爪撓抓聲仍不斷響起。

“說重點。”攥住錢三山頭發的手，不由用力幾分。

若按之前錢三山的表現，被他這一警醒，定然會更慌亂幾分，但眼下卻離奇的沒有動靜，似徹底沉入其中一般。

“四爺......您知道陰沉木吧？”錢三山嘴角微顫，眼里撲閃著一道異彩。

分明是發問，可不等崔玉回答，他便又自己說起來，倒像是在問自己。

“陰沉木啊......萬年不壞，顏色深綠，其上紋路仿若天女織錦。千步以內，蟲蠅不生；百步以內，幽香滿溢。非王侯神圣，不可尸宿之......”他自顧自低吟著，眉眼俱開，一副振奮模樣。

“世上少人見得......但我見過。”

“暴雨沖壞了太和山的山體，大半邊都滑落下來，瀑布似的，轟隆隆一片。”

“小青莊的人嚇壞了......卻幸好，那山體滑落的位置不在莊內，而在莊外頭的官道......”

“這場暴雨將山沖壞的同時還帶出了一口棺材......一口陰沉木造的棺材。”

隨著錢三山的講述，門外的抓撓聲霎時變得更加劇烈，那東西似能聽見里面的議論一般，迫不及待的想要沖進來。

同時，天上雷霆愈發兇狠，雷光頻頻閃動，吼聲傳蕩不息。

崔玉神色平靜，另一只手上的符紙悄然舉起，距離胸口不過翻覆間。

錢三山現在的狀態......有些奇怪，渾不像先前那般，是一副將死模樣，反倒給人一種精氣神俱足的詭異興奮。

“那棺材形制很奇怪......我是個商人，權貴豪紳也都接觸過，大大小小的圈子更是都涉足過，卻從沒見過那般古怪的棺材。”

“它頭尖而尾闊，實際寬高和一頂茅屋差不多......小青莊的人都嚇壞了，說這是天神的墓葬，天神怒了......祂要懲戒小青莊！”

錢三山語氣猝然冰冷，嘴角似笑非笑。

“他們想跑......跑出小青莊，但村中村正和豪紳哪里肯。要是小青莊的人都跑了，縣衙問罪不說，沒了這群村民，豪紳哪來的佃戶耕作......因此，他們認為什么天神震怒都是無稽之談......”

“而終止流言的最好方法......便是親手打破流言。”

“他們決定......開棺。”

咵嚓振雷帶起道道電光，門外撓抓卻在此時莫名停止。

“呵呵......我知道，他們其實也怕，怕的很......畢竟荒年亂世，誰還沒見過些牛鬼蛇神？因此，他們是信的，只是現實利益讓他們不能去信。”

“開棺時間挑在發現陰沉棺的第二天早晨。村正組織了一大批外村的青壯，還有幾個從縣里趕來的捕快......哦，還帶了兩個陰門擔尸的杠夫......”

錢三山如數家珍的吐出一個又一個人名，這些人名崔玉雖沒一個聽過，卻也記在心里。

直覺告訴他，仙人尸這事不會那么簡單，若是之后路過徐州，他是一定要去太和山看看的。

“棺材蓋得不嚴......應是時間久了，早已腐化，他們沒費多少力氣便弄開了。”

“里面躺著一具尸體......一具渾身赤裸，遍布血痕的尸體......沒有半點腐壞。”

“他的眉目口鼻與陰沉木一般顏色，手臂和腿都帶著花紋，與陰沉棺上的一模一樣......初看華麗，但若注視稍長，便覺一陣膽寒......”

“我睜開了眼......最先看見的是天，廣袤深遠，青蒼幽深......”

“崔玉.......你知道嗎？看到的那一刻，我徹底驚住了，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天，實在是太美了......”

錢三山贊嘆著，他的語氣已徹底變樣，乃至聲音都變得沙啞晦澀，似千年萬年都未開過口。

聽著他對自己的稱呼，以及講述中人稱的變換，崔玉松開攥住他頭發的手，不動聲色的后退一步。

“他們被我的睜眼嚇到......一個個皆從棺材上跌落下去，驚呼聲、竄逃聲，連綴成一片。”

“他們奔走相告......將我的事傳遍附近大大小小的村莊。”

說到這，錢三山嗬嗬笑了，這笑聲仿從腔子里硬擠出來的，極為奇怪，晦澀的像哭。

“過了好久......他們才又回來，我問他們：‘此青青者何物耶？’”

“他們議論紛紛，錯落著聲音告訴我：‘是天也。’”

“可我在世時，天并非這般。那時的天昏沉沉一片，很高......很高......高的讓人望不見蹤跡......”

“他們說我是盤古以前人，盤古啊......”

錢三山仰著頭，發出一聲悠遠長嘆，眼中光彩正快速消失，渾身血肉也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干涸下去。

驀地，他轉頭望來，神色莫名哀傷，面上似哭似笑：“我渡過了劫，我活過來了！”

“崔玉......我活過來了......可是......”他的聲音漸漸變弱，直至變成喉嚨里的一聲輕嘆。

錢三山的頭無力的耷拉下去，身體不受控的癱軟側倒。

他的身體干柴似的，再無半分血氣。

崔玉怔在原地，腦子里仍回蕩著‘錢三山’講述出的這個故事。

可是......可是什么？

直至又一聲幽幽嘆息吹拂過他的耳尖，一道男女莫辨，又似男女交雜的聲音在門外驟然響起：“崔......玉......”

崔玉眼神一定，再不猶豫，符紙徑直拍上胸口。

周圍場景漣漪似的激蕩起來，待一陣扭曲過后，空間發生改變。

粗大的雨珠連綿打在他臉上，客棧陰影高聳，在他面前的黑暗中沉默著，像一只蓄勢待發的野獸。

崔玉一把抹去臉上雨水，瞇眼抬頭，望向陰云厚重的天空。

盤古以前天......這尸，到底是怎么個來歷？

而且，他貌似......認識自己？但這怎么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