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的修復室像座青銅棺槨。

江硯秋握著熱風槍后退半步，額前碎發被通風櫥的換氣扇吹得凌亂。工作臺上那面民國雙鸞銜綬鏡正泛著幽光，鏡鈕處殘留的銅銹在氙燈下泛出青紫色尸斑。這是他接手過最古怪的文物——每當月光穿透防彈玻璃，鏡面就會浮現細密的血絲，如同某種生物在緩慢復蘇。

“叮——“

金屬落地的脆響驚破死寂。鏡鈕毫無預兆地脫落，在柚木臺面彈跳著滾向陰影。江硯秋蹲身去撿，忽然瞥見通風櫥玻璃倒影中，自己后頸正上方懸著半截猩紅蓋頭。

冷汗順著脊椎滑進襯衫領口。修復刀當啷墜地，鏡面忽然泛起青灰漣漪，那些原本靜止的血絲突然活過來般扭動，在銅鏡表面織就密密麻麻的篆文。

[丁丑年霜降戌時三刻]

這是父親失蹤那天的日期。

江硯秋猛地按住左腕銀鱗胎記，那里正灼燒般發燙。修復室溫度驟降，通風櫥里未收好的宣紙突然無風自動，雪片似的撲向銅鏡。紙頁觸及鏡面的剎那燃起幽綠鬼火，火舌舔舐處顯出一行工整小楷：

[文物局073號修復員江臨]

那是父親的工作銘牌。

“當——“

老座鐘突然發出悶響，江硯秋悚然抬頭，發現鐘擺竟在逆向擺動。十二幅緙絲屏風憑空浮現，將工作臺圍成囹圄，每扇屏風都繡著穿大紅喜服的新娘。詭異的是，所有新娘的蓋頭都掀開一角，露出同樣七竅流血的面容。

“吉時將至，娘子該梳妝了。“

陰冷的女聲貼著耳廓響起，銅鏡表面突然伸出五根青白手指。江硯秋踉蹌后退，后腰抵上冰涼的梳妝臺——這絕不是修復室該有的物件。菱花鏡里映出他煞白的臉，鏡中倒影卻穿著鳳冠霞帔，頸間纏著三匝浸血白綾。

“游戲提示：存活至卯時雞鳴。“

低沉的男聲從梁上傳來。江硯秋猛然抬頭，穿黑色沖鋒衣的青年倒懸在房梁，指尖轉著柄青銅匕首。刃面寒光掠過他喉結：“不想當替死鬼，就接住梳子。“

話音未落，銅鏡中突然探出數十條手臂。那些青灰色肢體像是從福爾馬林里打撈出來的，捧著鎏金妝奩緩緩逼近。江硯秋看清妝奩里那柄梳子時胃部驟然抽搐——象牙白的梳齒分明是人指骨打磨而成。

“一梳舉案齊眉。“

鏡中新娘的蓋頭突然燃起，露出半張腐爛的臉。江硯秋被無形的力量按在梳妝凳上，銅鏡里伸出更多手臂按住他肩膀。人骨梳貼上頭皮的瞬間，他聽見自己顱骨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閉眼！“

黑衣青年凌空躍下，匕首劃破掌心甩出血珠。銀紅血霧觸及梳子的剎那，人骨梳齒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嘯。江硯秋趁機掙脫桎梏，卻被青年扣住手腕拖向屏風缺口。

“你父親沒教過你嗎？“青年右眼在黑暗中泛著琥珀色幽光，“子時不能照鏡——尤其是浸過尸油的陰鏡。“

兩人撞破的屏風豁口正在急速愈合，江硯秋瞥見青年后頸隱約浮現金色梵文。身后傳來綢緞撕裂的聲響，十二個新娘正從屏風里爬出來，頸椎扭曲成不可思議的角度。

“我叫顧凜。“青年突然將他推向西墻博古架，“現在，去第三層拿那個鎏金銀薰球——要快！“

鎏金銀薰球在掌心劇烈震顫，江硯秋指腹擦過球體表面的忍冬紋，那些精雕細琢的花紋突然像蛆蟲般蠕動起來。胎記處的灼痛直竄太陽穴，他恍惚看見父親穿著八十年代的工作服，正用鑷子夾著棉球蘸取某種銀色液體。

“別碰內層機括！“顧凜的暴喝將他拽回現實。

十二幅屏風已完全化作血肉之墻，腐肉間嵌著密密麻麻的銅鏡碎片。江硯秋突然發現每塊碎片都映照出不同的場景——父親在故宮文物庫房記錄編號、自己在大學修復室臨摹《千里江山圖》、某個雨夜鏡面浮現出母親墜樓的身影......

“咔嚓“

銀薰球自動旋開三層同心環，香灰傾瀉而出卻在半空凝成沙漏。顧凜反手割破自己小臂，銀紅色血珠懸浮成符咒模樣：“還剩三刻鐘，聞出灰里的主香料。“

江硯秋將鼻尖湊近灰燼，檀香混著尸蠟的腥臭直沖腦髓。他突然劇烈咳嗽，指縫間漏出的香灰竟在地上拼出“犀角“二字。

“是犀照。“顧凜匕首插進地面，刃面突然燃起青焰，“站到東南巽位，用你的血涂滿銀薰球內壁——要快！“

鎏金球體突然變得滾燙，江硯秋左手胎記滲出的血珠滴在機括上，竟發出烙鐵入水的滋響。銀薰球內部傳來齒輪轉動的咔嗒聲，十二個新娘的尖嘯驟然拔高，整個空間開始傾斜。

“低頭！“

顧凜突然撲過來將他按倒在地。頭頂掠過腥風，原本梳妝臺的位置正被無數銅鏡吞噬。江硯秋的后背緊貼著對方胸膛，能清晰感受到某種不屬于人類的震動——像是大型貓科動物捕獵時的低頻呼嚕。

“看香灰。“顧凜在他耳邊低語，濕熱氣息拂過頸側，“那是倒計時。“

懸浮的香灰不知何時組成了卯時初刻的時辰牌，邊緣正在被無形火焰蠶食。江硯秋突然瞥見某塊鏡片中的異常——父親影像的左手小指缺失，而現實中的父親從未有過殘疾。

“鏡像是反的......“他猛地攥住顧凜手腕，“所有新娘都是左衽！“

青年瞳孔驟縮，匕首突然刺向江硯秋面門。寒光擦著耳際掠過，削斷幾根發絲釘進身后銅鏡。鏡中新娘的影像突然扭曲，原本握在右手的玉如意竟出現在左側。

“聰明。“顧凜拔出匕首甩掉粘稠的黑血，“不愧是江臨的兒子。“

兩人身后的血肉之墻突然裂開豁口，江硯秋看見鏡娘端坐在梳妝臺前。她手中的犀角梳正在溶解，露出內里森白的指骨。每根指骨關節處都刻著細小數字，在幽綠燭火下泛著磷光。

“二梳......“

鏡娘開口的瞬間，顧凜突然將匕首塞進江硯秋手中：“劃開你左手胎記，把血抹在刀柄饕餮紋上！“

刀柄觸到胎記血的剎那，青銅饕餮竟發出震耳欲聾的嘶吼。江硯秋看見顧凜的右眼完全化作獸瞳，指甲暴長成利爪撕開撲來的新娘。那些嫁衣碎片落地即燃，燒出的焦痕組成四個篆字：

[破鏡難圓]

“去碰主鏡！“顧凜的沖鋒衣已被血浸透，后背浮現出完整的梵文咒鏈，“用饕餮紋貼住鏡鈕位置——“

江硯秋撞開最后兩扇屏風，父親修復的那面銅鏡正懸浮在血泊中。鏡鈕缺口與饕餮紋完美契合的瞬間，他看見鏡中映出的顧凜背后展開虛化的羽翼。

“三梳......百歲......“

鏡娘的詛咒被青銅嗡鳴絞碎。江硯秋的視網膜殘留著最后的畫面：二十年前的父親站在同樣位置，將染血的銅鏡交給某個穿中山裝的男人。那人轉身時，后頸隱約浮現與顧凜相同的梵文。

晨光刺破黑暗的剎那，江硯秋跌坐在修復室地板上。那面民國銅鏡完好如初地躺在工作臺，只是鏡面多了道蛛網狀裂痕。通風櫥里的宣紙記錄著父親字跡：

[犀照通幽冥，以血飼饕餮者，永墮無間]

窗外傳來環衛車播放的《茉莉花》，電子表顯示2023年10月24日6點整。江硯秋緩緩攤開左手，掌心赫然多出枚青銅鏡鈕，內側刻著極小的時間：2003.10.24。

“你的咖啡。“

馬克杯突然出現在視線里，江硯秋觸電般抬頭。顧凜穿著文物局工作服靠在門框，右眼戴著黑色眼罩：“契約已成，從今天起——“他指尖輕敲杯沿，拿鐵表面泛起血色漣漪：

“我們該去收第二件祭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