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街!尋找超藝術托馬森
- (日)赤瀨川原平
- 5304字
- 2025-03-26 15:42:58
Issue Three
雙層住宅印章

(1)
草率型I號
勉強算是無用門

(2)
這個門把手是可以轉動的
(攝影:飯村昭彥)
當下,街頭巷尾都在談論巨人隊終于迎來了雷吉·史密斯1的話題,報紙雜志也在不斷刊登球棒擊中球的照片。各位盡興就好。不過,問題的關鍵在于托馬森,那個用盡全力揮動球棒卻沒有擊中球的托馬森,那個身體力行展現超藝術理念的托馬森選手。
雷吉·史密斯有望成為第二個托馬森嗎?還是沒能成為超藝術,總是不小心擊中球,最后成了本壘打王?這一年,就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關于街頭的超藝術托馬森物件,這次我想介紹一些來自讀者的報告。
首先是照片(1)。這我最早收到的報告,來自東村山市秋津町的小宮山逢邦先生。報告書如下:
我工作的地方在千馱谷,這個物件是我在附近的空地上發現的。房屋已經被拆毀,圍墻也一起被拆了,只有門還留著。最初我以為只是忘了拆,但是,當那扇門開始搖搖欲墜的時候,竟然有人用木桿將它加固。當這根傾斜的桿子阻止了門的倒塌時,它讓我聯想到了與當下混亂社會之間的紅線。嗯?這莫不是超藝術?
地點:千馱谷四丁目七番地附近
明治路,北參道公交車站前
各位,怎么樣?你們怎么看?這是一扇門,而且看上去并非無用門。我在上上回介紹的御茶水無用門被水泥完美、精致地封死了,但是這扇木門并沒有被封,似乎可以順利通過。只要能通過,它便不是無用門,而是有用門。可是,有用門,有用……默念這個詞再看看這張照片,又會讓人覺得百思不得其解——到底什么才是“有用”呢?沒有圍墻的地方真的需要門嗎?若說它“有用”,能將它視作“有用門”出入的人,非托馬森選手莫屬了吧?如此說來,這自然是托馬森物件了。
小宮山先生,恭喜,您成功地發現它了。這就是托馬森。
但是,這是一個草率的托馬森。迄今為止,我見過各種各樣的超藝術,但從未見過如此草率的物件,它已經無限接近垃圾了。但就在無限接近的位置,它被一根傾斜的桿子勉強支撐著。
確實如報告書所述,這扇門在被斜桿加固的那一刻,瞬間進入了超藝術的世界。當然,這是為它加固的人全然料想不到的事。超藝術就潛藏在圍繞這一作業產生的意識與無意識的交錯機制中。這是連超現實主義者都未曾接觸的復合意識的世界。
不過,這個物件真的太草率了。用繪畫來形容,就是隨便畫畫的速寫,稍不留神就會變成單純的涂鴉。
接下來是照片(2)。報告人是浦和市岸町的萩原寬先生(公務員)。他也提交了一份報告書:
這是一份關于我所在地區的報告。懇請原平老師嚴格地給出判斷。
照片拍攝的是十字路口旁邊洗衣店的墻面。它雖然看起來是普通的墻面,但在意想不到的位置上有一處凸起2。走近一看,那竟是門把手,正閃爍著黯淡的光。我覺得很不可思議,于是后退一步環視四周,發現它的材質、樣式等與左右墻面完全不匹配。這棟建筑物建成之后——不過應該是很久以前了(根據草叢的茂盛程度、墻面的污垢等推測出的結論)——此處的功能完成了從出入口到墻面的180度轉換。
超藝術家希望這扇被水泥封住的門永遠(只要這棟建筑物還在)地留在大家的記憶之中。這份無限的溫柔以及對共同生活過的事物的慈愛之心,以這種直接的方式具象化了。
洗衣店的老伯很有超藝術家的氣質,泰然自若地忙著熨衣服,還有個疑似他太太的人擔任助手。
補充一點,這個門把手是可以轉動的。
各位,你們怎么看?我嚇了一跳。但這驚嚇讓我感動,感動至深。光是盯著這個小小的門把手,我就感到恐懼。這份報告書的最后一行讓我說不出話來。為慎重起見,上前轉動了一下門把手——這一聲“咔嗒”顯然已經傳到我耳邊,不停地回響。簡直就是被掩藏在黑洞深處的聲音。那個黑洞,正被白色的有意識的水泥緊緊地包裹著。而在水泥的另一邊,意識和無意識交錯的相位空間的另一邊,一對超藝術家夫婦正在熨衣服。注視著這一切的報告人的視角也非常好。怎么說呢,體現出了凝視無意識時的意識之美。

(3)
原爆型I號
原尺寸的雙層住宅印章

(4)
留下吻痕后離去的雙層住宅
這是我尚未見過的類型。萩原先生,恭喜,您發現它了。下次記得把物件的所在位置也寫上。另外,在一同寄來的信中,您提到了托馬森和二笑亭3的問題。關于這一點,我們還是等問題深化之后再探討吧。
接下來是照片(3)。報告人是橫濱市旭區白根町的秋山勝彥先生。什么嘛,這不是美學校的畢業生嗎?山君,最近過得還好嗎?照片拍得很不錯,可惜沒交報告書。
拍攝地點:四國松山站附近
1981年10月20日
他提交的信息只有這些,不過確實稱得上“一目了然”。這是托馬森的平面作品,實在是威風凜凜。房形部分是殘留在大樓墻面上的木板,黑色的部分則像是木板燒焦后的痕跡。這背后一定有什么復雜的故事吧。這里應該引發過什么激烈的場面。結果,原本存在于大樓這一側的木結構雙層住宅,就像留下印記后就會離開的印章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且上面有燒焦的痕跡,更像是原尺寸的烙印。真厲害啊,雖說這是無意識的產物。
也顧不得順序了,我就順便介紹一下與此相關的物件吧。
請看照片(4)。發現人是我們超藝術托馬森觀測中心。去年秋天,我們在美學校考現學的街頭實踐課上發現了它,它位于澀谷南側的小巷里。小巷的這一側也留下了一棟雙層住宅的痕跡。這棟雙層住宅就像前一刻還在被緊緊按壓的印章一樣,突然就離開了。不對,眼前的這種情況更像是輕輕按下而不是緊緊按壓,因為看不到凹凸,留下的是光滑的平面。只有平面的托馬森比較罕見。但是,這個物件堪稱完美無瑕,幾乎沒有需要修整的地方——雖說我們不能對超藝術做任何改動,但總會出現一些讓人想做些許改動,只須改動一點點就會變得很厲害的超藝術,這種“一步之遙”的遺憾也是有的。然而,這個物件已經非常出色,非常氣派了。

(5)
浮在空中的影子
空中版畫
無論是之前的烙印還是現在這個,都讓我想起了廣島。如果將它們命名為“原爆型”,會太過殘忍嗎?在原子彈爆炸的那一天,有一個人正坐在廣島市內銀行的石階上,他的影子被永久地烙印在了那里。這些托馬森和那個影子擁有相同的原理。這座建筑物的影子,與人類的影子無異。將這個影子烙印在墻面上的,是有別于原爆但同樣復雜的能量。
在這個位于澀谷的影子托馬森身上,我最喜歡的是小窗戶的位置。它與消失的一樓屋頂的影子完美地連接在了一起,如同經過精心的設計,位置契合得非常好。這其中或許也有什么復雜的故事吧。
與這個影子類型相關的,還有照片(5)。發現人是府中市新町的櫻田利彥先生。他也是美學校的畢業生。報告書如下:
圖中所攝位于府中大國魂神社往西不遠處的一條古街上。附近有臺球場,好在沒有被一起拆毀。登上樓梯還能看到神社。
只有這些信息,所以我不太清楚其成因。反正,它現在不外乎處于被破壞的過程中或是已經以如今的形態固定下來了。就僅有的信息來看,我認為已經固定下來了。破壞過程中的狀態在各個建筑工地隨處可見,當然不是托馬森。托馬森的成立,需要無意識狀態下的精心照料和默默呵護。四谷的無用樓梯、御茶水的無用門以及它旁邊的小小庇檐皆是如此。

(6)
(7)
(8)
(9)
那么,府中的混凝土建筑是什么呢?它的形狀看起來是房子,但到底是什么呢?在我看來,它是影子型。先前提到的例子都是在砂漿墻上蓋上木結構的雙層住宅印章,而府中這邊的情況,更像是混凝土住宅的印章蓋在了“空間”上,也可以叫它“空中版畫”吧。真是做了件偉大的事啊,盡管這是無意識的行為。
櫻田君還提交了其他報告,請根據報告書認真觀察照片。
關于三件庇檐。
照片(6):有信箱和排水溝,很老派。有僅靠照片無法傳達的信息。現已拆除。
照片(7):新宿PIT INN 4前的圍墻。現在也不在了。
照片(8):應該是在秋葉原高架下。換氣扇很可愛。
照片(9):附近某精神病院后門旁的廁所門。門的左下方有一個三角形的缺口。而且,只有這一塊兒用鋁合金加固了起來。這個缺口到底是什么呢?為方便貓狗進出廁所而設置的出入口嗎?
最后這扇有缺口的門太令人震撼了。如櫻田君所說,這很可能是貓狗的出入口。但是啊……但是呢,用鋁合金加固這一點還是挺讓人害怕的,從中能感知到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思想。這到底是什么啊?
還有照片(8)的換氣扇槽位痕跡,它的上方有一個小小的庇檐,這真的很可愛。“我旁邊的入口被封住了,所以我也要成熟、獨立起來,為自己塑造一個小小的、虛無的面具”——哎呀,真的太可愛了。

(10)
高處的奇怪物件

(11)
卯山型I號
接下來給大家介紹一個有些特殊的類型,來自鈴木剛先生,美學校的畢業生。這個人雖然是我的學生,但他也是……我還是繼續賣個關子吧。請大家順著報告書,仔細地觀察照片。
照片(10):這個物件的拍攝時間約為1982年1月。不巧的是,1月和2月我都沒有寫日記,所以無法確認。物件的所在地是文京區音羽1-2-1角田大廈四樓的外壁。可能有些不好理解,請看右側大樓的上半部分。在且僅在四樓的位置有爬梯。這到底是用來做什么的?作為奸夫的逃跑路線倒是很便利……但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這個四樓是后來追加的樓層,仔細看還能看到和三樓間的接縫。一樓有一家DPE店5,我經常在那里沖洗照片——嗯,這屬于不必要的情報。總而言之,我覺得這有可能是超藝術,于是嘗試性地提交了。請判定。
照片(11):這個物件的拍攝日期是1982年5月9日。所在地是文京區大塚5-18-2,卯山先生的家。沿著照片(10)上物件所在的音羽大道向護國寺走,右轉至大塚方向,在富士見坡道的途中就能發現它。這是一個填空題,很好理解吧?這戶人家好像是做生意的。那么,空白部分本來寫著什么文字呢?右邊是煙草店,左邊是電器店……沒有把文字全部消除,是打算重新開始做生意嗎?若是如此,確實這樣比較方便,只要填上“鞋”“書”什么的就行了。這種“節能”的感覺讓我對它抱有好感。這一帶似乎是在戰火中幸存下來的地方,經常能看到寫著“小石川區〇〇町”之類的搪瓷板。卯山先生家有寫著“坂下町二番地”的標示牌。就像地質學中常說的“露頭”6那樣,“小石川區”露于地表。以我的經驗來看,這種地方通常能看到很多“超藝術”,比如我發現了門前有福神石像的房子;還在一家掛著繩簾的酒館入口,看到一座寫著“發明天神”但應該庇佑不了什么的大叔的石膏像……雖說有必要對這一片進行更細致地探索,但還是先請您判定一下卯山家的這個物件。
以上。鈴木君,謝謝啦。照片(10)的高處爬梯真的令人毛骨悚然。但是,這屬于哪種類型呢?它是位于高處的物件,所以與高處門(詳見下一篇)有共通之處,但它究竟是什么呢?在最高的那一節上掛毛巾,每次用完廁所都要打開窗戶爬上這個梯子,用毛巾擦手——看起來也不像是這樣的用途吧?
再來看看照片(11)中卯山家的物件,文字間的空白不容小覷。它體現出一種與蓋在灰砂漿墻上的巨大住宅印章的痕跡(即影子型)順序顛倒般的反向存在主義。哎呀,一不小心就用了這個詞,“存在主義”聽起來很“老古董”吧?
通過這兩個物件以及鈴木君的報告,細心的讀者應該已經感受到超藝術專家的學術氣息了。沒錯,我一直在為這位鈴木君隱瞞一項事實。我到底在隱瞞什么呢?……實際上,他是托馬森觀測中心的會長。
每年,我都會在美學校的考現學課程中,與學生們一同觀測超藝術。其中,鈴木剛君的觀測態度尤為出色。他沉默寡言,十分低調,當大家發現托馬森物件并為之驚嘆、沉醉的時候,鈴木君總是默默地記錄著物件的所在地、形態等信息。仔細一看,他還隨身攜帶著為觀測托馬森特意制作的畫板。他太了不起了,堪稱超藝術學者的楷模、組織的領頭人。就這樣,在“托馬森”這一稱謂誕生的那一刻,他便成了會長。這位會長在報告書中提到了“露頭”這個詞。非常敏銳。所謂托馬森就是如此——當一座古舊的城市在苦痛中蛻變成一個嶄新的城市時,托馬森會在這磨合的嘎吱嘎吱聲中一個接一個誕生,而后逐漸消失。會長的報告書是這樣結尾的:
最近在街上漫步的時候,“地域再開發”這幾個字進入了我的視線。我感到恐懼,因為這將使本就岌岌可危的“超藝術”根絕。我若不時刻攜帶相機,就有可能錯過時機。“超藝術”實在是脆弱易逝——這是我最近的感想。只要覺得它有一分相像,就應該記錄下來。就當我是杞人憂天吧,記錄超藝術已是當務之急。帶著“超藝術”能在《寫真時代》7上大放異彩的美好愿景,我的報告到此結束。
沒錯,我已經提及好多次了,一如托馬森選手被巨人隊抹去,街頭的超藝術總有一天也會面臨消失的命運。我在此等待全國讀者的發現與報告。相機技術就是為此而進步的啊。請堅定地、清晰地按下快門,把照片發送給我。我絕對期待您的聯絡。
1 雷吉·史密斯(Reggie Smith,1945— ):前美國職業棒球運動員,1983年至1984年在讀賣巨人隊擔任外野手。
2 本書中的著重號為原書所有。
3 二笑亭:私人住宅(渡邊邸),由東京深川的地主渡邊金藏(1877?—1942)親自設計并指揮木工建造,現位于門前仲町二丁目。這座建筑的外觀封閉且獨特,被附近居民稱為“牢獄”“鬼屋”等。
4 新宿PIT INN:爵士酒吧。
5 DPE店:提供膠片沖洗等服務的店鋪總稱,俗稱照相館。DPE分別取自Development、Printing、Enlargement的首字母。
6 露頭:地質學專業名詞,指巖石和礦體露出地面的部分。礦體的露頭是礦床存在的直接標記,也叫礦苗。
7 《寫真時代》:日本攝影雜志,由白夜書房于1981年創刊,1988年停刊。主編是末井昭,攝影主力是荒木經惟。這本雜志中能看到一般攝影雜志所沒有的“情欲”“普通的照片”,抓住了以男性為中心的狂熱讀者,在20世紀80年代擁有極高人氣。赤瀨川原平從1982年開始在《寫真時代》連載有關托馬森的文章,并通過《寫真時代》向讀者征集各地的托馬森。本書內容即整合自這一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