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霖縣的梅雨季像一壇年久失修的腌菜缸,霉味混著腐朽的木腥氣,從青石板的縫隙里往外滲。溫明遠捏著帕子擦拭案頭的霉斑,深灰的錦帕掠過《洗冤錄》泛黃的紙頁,竟粘起幾星淡青色的絨毛,像極了去年任瑤縣義莊里那具貓尸身上的皮毛。他皺眉將帕子扔進炭盆,火苗“騰”地竄起,恍惚間看見紙灰里浮起幾只細小的貓眼,瞳仁在火光中縮成豎線。
檐角的銅鈴第七次響起時,溫明遠終于放下狼毫。九串鈴鐸在暮色里搖晃,青銅表面的血銹被雨水浸得發亮,他數過每串鈴鐺的數目——八十一枚,恰好對應《魯班經》里“鎮邪陣眼”的極數,可縣志里卻記載,這些鈴鐺是三十年前知縣為平息“癸未貓災”所鑄,每枚鈴鐺里都封著貓的指骨。“溫師爺,義莊送來了新尸。”衙役老趙的燈籠在雨幕里晃成鬼火,老人佝僂的背影讓溫明遠想起昨夜夢見的場景:月光下,老趙蹲在屋脊上,脊背弓成貓狀,尾巴掃過瓦片發出細碎的響。
驗尸房的燭火忽明忽暗。溫明遠捏著銀簪撥開死者眼皮,瞳孔里凝固的豎線讓他喉頭一緊——這已是本月第三具“貓眼尸”,前兩具的傷口還在他腦海里鮮活地疼著:心口三道帶倒刺的抓痕,腹腔里塞滿半消化的魚干和貓毛。老趙遞來驗尸筆錄時,袖口滑落的瞬間,溫明遠瞥見他小臂上淡青色的紋路——三橫三豎,正是貓胡須的形狀。
回到值房已是酉時,硯臺里浮著的銀毛比早晨更多了。溫明遠盯著那些絨毛聚成的詭異圖案,突然想起今早路過米鋪時的異象:老板娘篩米的竹篩里,米粒間混著同樣的銀毛,而她望向他的眼神,像極了小時候老宅里那只總在井邊徘徊的黑貓——那只貓在他七歲那年溺斃,臨死前用爪子在他掌心撓出三道血痕,至今疤痕猶存。
“靜之兄還在用功?”陳主簿的長指甲叩響門框,聲音像老鼠啃咬木梁。溫明遠轉身時撞翻茶盞,褐黃的茶水潑在《異聞錄》殘卷上,詭異的是,紙上貓首人身的怪物竟在水痕里扭曲伸展,利爪下“戌時瞳變”四個字滲出暗紅血絲。陳主簿湊近時,溫明遠聞到他身上混著沉水香的腥氣——那是腌魚和生肉的味道,與義莊尸體腸胃里的殘留物如出一轍。更駭人的是,燭光穿透陳主簿的耳廓,映出一層細密的絨毛,耳垂處還藏著枚尖牙狀的耳釘,分明是貓的犬齒磨制而成。
戌時的更鼓混著夜梟的怪叫,驚得梁上的灰撲簌簌落下。溫明遠沖出衙門時,青石板路像浸在墨汁里的海帶,腳底下滑膩得發腥。西市的店鋪門縫里滲出綠瑩瑩的光,醉仙樓前的十條魚干在風中輕晃,每枚釘在魚頭的銅錢都用朱砂點了紅點,遠遠望去,宛如十雙含著血淚的貓眼。老板娘從陰影里浮出時,涂著鳳仙花汁的指甲正滴著水珠,那水珠落在青石板上,竟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分明是血珠。
“溫先生可知,今日是貓神誕辰?”老板娘的指尖劃過他手腕,溫明遠猛地想起《異聞錄》缺失頁上的記載:“貓姑子以人血飼瞳,每至誕辰,必取外鄉生人的雙目為祭。”他后退時撞翻燭臺,火苗舔舐著墻角的鎮邪符,紙灰里突然竄出幾只黑貓虛影,轉瞬又消失在濃霧里。客房的銅鏡蒙著層水霧,他擦到第三遍時,鏡面上浮現出淡青色的爪印,而自己的倒影在燭火里忽大忽小,像被無形的手捏扁拉長。
油燈“啪”地爆了芯,火光驟暗的剎那,溫明遠看見鏡中自己的嘴角咧至耳根。他猛地轉身,身后卻空無一人,再回頭時,鏡中的瞳孔已豎成墨線,眼白里爬滿蛛網狀的血絲。窗外的瓦片翻動聲越來越密,他顫抖著用朱砂在窗紙畫符,卻發現筆尖流出的不是朱砂,而是粘稠的黑血——那血落在窗紙上,自動勾勒出貓的輪廓。
“溫先生~”老板娘的聲音從樓板上傳來,帶著令人牙酸的黏膩,“貓神說,您的眼睛生得格外清亮……”溫明遠抬頭,看見房梁上倒吊著十幾個人影,他們的眼睛發著綠光,指甲長如彎鉤,正一滴一滴往下滴著混著貓毛的血。其中一人穿著衙役服飾,腰間掛著老趙的火折,脖頸處有圈暗紅的勒痕——那分明是三天前失足墜井的小吏,可今早他還看見那小吏在廊下掃落葉。
脊椎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脆響時,溫明遠正抓著《異聞錄》往后退。他感覺肩胛骨在變形,皮膚下有無數細小的爪子在抓撓,像是有一群小貓正從血肉里鉆出來。硯臺里的銀毛突然騰空,聚成一只半透明的貓形,那貓轉頭望向他,瞳孔里映著他逐漸弓起的背影。更可怕的是,地上的血跡開始蠕動,繪出一幅巨大的貓瞳圖案,而他正站在瞳仁的中央。
“進來吧,靜之兄。”陳主簿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木門“吱呀”一聲裂開縫,老趙、老板娘,還有衙門里的衙役們依次走進來,他們的眼睛都泛著詭異的琥珀色,嘴角涎水滴答,卻掛著整齊劃一的微笑。溫明遠想喊,卻發現喉嚨里堵著團帶血的絨毛,指尖傳來刺痛,低頭一看,指甲已變成青黑色的利爪,正深深扎進掌心。
銅鏡在此時轟然炸裂,碎片飛濺間,溫明遠看見無數個自己:有的長出了貓耳,有的渾身覆滿絨毛,最清晰的那個倒影里,他正蹲在地上,用利爪剖開挖向自己的胸膛,心臟處盤踞著一只黑貓,正用豎瞳盯著他。《異聞錄》殘卷自動翻到最后一頁,新出現的字跡在血泊里蔓延:“萬目成瞳,生者為奴,永墮輪回,不得超生。”
當晨光刺破濃霧時,青霖縣的百姓們看見衙門里走出個新師爺。他懷里抱著一只黑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貓耳,眼睛在陽光下瞇成細線。有人壯膽詢問前任溫師爺的下落,新師爺輕輕撫摸著貓的脊背,嘴角上揚:“溫師爺說,青霖的貓神缺個伴兒,他自愿留下了。”話音剛落,黑貓突然轉頭,對著提問者發出一聲悠長的“喵”,瞳孔里映著對方驚恐的臉。
此后每逢雨夜,青霖縣的屋頂上總會響起細碎的抓撓聲。有人曾在月光下看見,無數人影蹲在屋脊上,他們的眼睛發著光,注視著衙門的方向,其中一道人影穿著師爺官服,正用利爪反復抓撓自己的眼睛,嘴里含糊地呢喃著:“還我……眼睛……”而衙門值房的《洗冤錄》里,溫明遠的名字被紅筆圈住,旁邊批注著:“已入貓瞳,永鎮邪祟”,字跡底下,隱隱約約有無數細小的貓爪印在攀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