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借宿
- 荒齋異聞抄遺
- 夜貓散人
- 3505字
- 2025-04-23 06:40:55
暮色像濃稠的墨汁,從四面八方緩緩圍攏,世界被一點點吞噬在漸暗的昏黃里。李慕言背著沉重的背簍,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艱難前行,汗水早已濕透了他的衣衫,緊緊貼在脊背上。就在此時,他終于看見了那座界碑。
青苔像是一層厚厚的絨毯,密密麻麻地布滿了整塊石碑,斑駁陸離,透著歲月的滄桑。石碑歪斜地插在泥地里,仿佛隨時都會倒下,上面“活人止步”四個血字,猶如剛剛書寫上去一般,還在往下淌著刺目的鮮血。李慕言的心跳陡然加快,帶著幾分好奇與忐忑,他緩緩伸出手,手指觸碰到石碑的瞬間,一股涼意順著指尖直鉆心底,再看指腹,沾的卻是暗褐色的陳年血漬,仿佛在訴說著不為人知的恐怖過往。
山風呼嘯著掠過茂密的竹林,竹葉相互摩擦,發出一片簌簌聲響,細細聽來,竟像是無數人壓低了聲音在耳邊竊竊私語,那聲音若有若無,似在警告,又似在誘惑。
“公子可是要借宿?”一道輕柔的聲音突兀響起,打破了山間的詭異寧靜。
李慕言猛地轉身,只見一位紅衣女子從碑后裊裊婷婷地轉出來。她的裙角繡著栩栩如生的并蒂蓮,金線在殘陽的余暉下閃爍著冰冷的光澤,透著說不出的詭異。李慕言下意識地后退半步,背上的背簍里,書箱狠狠撞在脊梁骨上,生疼的感覺讓他瞬間清醒。他這才驚覺,這女子走路竟沒有半點聲響,就像是輕飄飄地飄過來的,完全不似常人。
“前頭就是柳溪村。”女子抬起衣袖,輕輕掩住口鼻,腕上的玉鐲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叮咚聲,在這寂靜的山林里格外刺耳,“奴家正要回村,公子若不嫌棄......”
李慕言下意識地望了望身后,暮靄愈發濃重,像是一張巨大的網,將他困在其中。自打晌午在茶寮歇腳時,聽樵夫說起這山中有吃人精怪,他的右眼皮就一直跳個不停,心里總有種不祥的預感。此刻,狹窄的山道已漸漸隱入濃稠的夜色,遠處傳來幾聲老鴰凄厲的啼叫,那聲音劃破夜空,刮得人耳膜生疼,仿佛是來自地獄的催命符。
“有勞姑娘帶路。”李慕言猶豫再三,終究還是咬咬牙,決定跟著女子走,在這荒山野嶺,總好過獨自一人在黑暗中摸索。
繞過界碑不過百步,濃稠的濃霧忽地洶涌漫上來,瞬間將周圍的一切都籠罩其中。紅衣女子的身影在霧中若隱若現,仿佛是飄蕩的幽靈。李慕言小心翼翼地踩著她留下的腳印往前走,每一步都走得極為謹慎,靴底沾上的泥,竟帶著一股濃烈的鐵銹味,就像是鮮血干涸后的味道,刺鼻又令人膽寒。
待霧氣稍稍散去一些,李慕言猛地剎住腳步,眼前的景象讓他驚得瞪大了眼睛。方才還是荒草萋萋、崎嶇難行的山道,此刻竟變成了一條平整的青石板鋪就的街巷!
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掛著紅燈籠,可那顏色卻不是喜慶的朱紅,而是如同被血水反復浸染后的暗紅,透著壓抑與詭異。燈籠紙上用金粉描著古怪的符咒,那些符咒像是活物一般,在夜風的吹拂下晃晃悠悠,散發出陣陣若有若無的幽光。更讓人毛骨悚然的是,此時分明是晚飯時辰,可整個村子竟安靜得沒有半點炊煙升起,沒有一絲人間煙火的氣息。
“阿姊回來啦!”一道稚嫩的聲音打破了死寂。
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女童從巷口蹦蹦跳跳地奔來,她懷里抱著一只布老虎,只是那布老虎缺了只耳朵,顯得有些破舊。女童仰起臉,沖著李慕言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可那笑容卻讓人頭皮發麻,嘴角咧到了耳根,露出兩排細密尖銳的牙齒,哪有半分孩童的純真。
“這是新姑爺嗎?”女童伸出手,來扯李慕言的衣袖,她的指甲蓋泛著青黑色,透著一股死亡的氣息,“祠堂備好喜服啦,阿姊快去......”
女童的話還未說完,紅衣女子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發間的金釵相互碰撞,發出叮當亂響。李慕言這才驚恐地發現,她的脖頸處有道細細的紅線,隨著她轉頭的動作,頭顱竟微微歪向一側,就像是曾被利刃狠狠斬斷過,只是勉強拼湊在一起。
“公子莫怕。”女子伸出手,緩緩扶正自己的頭顱,指節白得近乎發青,仿佛沒有一絲血色,“童言無忌,奴家帶您去見村長。”
在女子的帶領下,李慕言來到了祠堂。祠堂里燭火通明,可那跳躍的火苗卻透著一股詭異的幽藍。供桌上擺放著三牲祭品,居中的那盤豬頭雙目圓睜,兩顆黑漆漆的眼珠仿佛在死死地盯著李慕言,獠牙間還塞著一個褪色的繡球。李慕言盯著繡球上“永結同心”的字樣,只覺后頸的寒毛根根豎起,他心里清楚,那分明是冥婚才會用到的器物!
“貴客臨門,蓬蓽生輝。”一道蒼老沙啞的聲音從房梁上傳來,仿佛是從幽深的古井里傳出。
李慕言下意識地抬頭望去,只見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倒懸在梁間,身著一身壽衣,下擺無力地垂下來,露出半截森森的腿骨,在燭光的映照下泛著慘白的光。老者像一只巨大的蝙蝠般,輕巧地落在地上,動作沒有半分遲滯,枯瘦如柴的手一把握住李慕言的手腕,那手冰冷刺骨,沒有一絲溫度:“吉時將至,還請更衣。”
李慕言看向一旁的銅盆,里面的喜服猩紅刺目,紅得就像剛流淌出的鮮血,前襟用金線繡著百子千孫圖,可那些嬰孩的面目卻全都扭曲可怖,張牙舞爪,仿佛要從喜服上掙脫出來。李慕言驚恐地后退幾步,猛地推開窗欞,想要逃離這個可怕的地方。
然而,窗外的景象卻讓他的心徹底沉入了谷底。只見方才帶路的紅衣女子正在院中梳頭,月光冷冷地灑在她身上,照亮了她后頸翻開的皮肉,那里爬滿了密密麻麻的白蛆,一節頸椎骨突兀地支棱出來,在月光下格外醒目。
“郎君要去哪兒?”女子緩緩轉過頭,半張臉已化作森森白骨,空洞的眼窩直勾勾地盯著李慕言,“喜轎候著呢。”
村口的老槐樹下,幾個紙扎的轎夫正咧著嘴沖他笑,那笑容僵硬又詭異,仿佛在催促他趕緊上轎。李慕言轉身拼命狂奔,慌亂中,布鞋陷進了青石板的縫隙里,他用力掙扎,卻發現那縫隙中滲出的哪里是泥水,分明是黏稠發黑的血漿,散發著陣陣惡臭。
身后突然響起一陣嗩吶聲,那聲音尖銳刺耳,吹的卻是送葬的調子,如同一把把利刃,割著李慕言的神經。他慌不擇路,一頭撞開了一扇木門。屋內一片昏暗,燭臺不知何時倒地,搖曳的燭光照亮了墻上一道道觸目驚心的抓痕。
李慕言顫抖著湊近,只見抓痕里嵌著半片指甲,看大小,應該是個孩童的。他踉蹌著退到床前,錦被下隆起一個人形。他的手顫抖得厲害,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緩緩掀開被角,一股濃烈的腐臭味撲面而來,熏得他幾欲作嘔。定睛一看,被中并排躺著兩具尸首,看衣著,正是帶路的女子與那女童,蛆蟲正從她們空洞的眼窩里源源不斷地涌出。
“吉時到——”一道尖利的喊聲從祠堂方向傳來,劃破了夜空的寂靜。
李慕言奪門而出,卻見全村老少提著燈籠,如潮水般涌來。他們的臉在詭異的紅光映照下,浮腫潰爛,皮肉翻卷,有的還掛著絲絲血水。有個漢子一邊走,一邊有腸子從腹中掉落,拖在地上發出黏膩的聲響,仿佛是死亡的倒計時。
人群緩緩分開一條道,紅衣女子頂著鳳冠,身姿婀娜地款款走來,只是蓋頭下不斷有黑血滴落,在地上暈染出一朵朵詭異的血花。
“一拜天地——”隨著詭異的喊聲,李慕言被幾雙冰冷的手死死按著脖子,狠狠地往下磕,額頭撞上青磚的瞬間,他看見了磚縫里密密麻麻的符咒。這些符咒不是用朱砂繪制,而是用人血寫成,經年累月,已變成紫黑色,透著一股無法言說的邪惡氣息。
“二拜高堂——”供桌下的陰影里,緩緩爬出一個東西。那是一團血肉模糊的怪物,勉強能看出人形,肚臍處還連著半截臍帶,在地上扭動著。它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叫,那聲音尖銳又凄慘,腐爛的小手奮力伸出,抓住了李慕言的衣擺。
“夫妻對拜——”話音剛落,鳳冠突然從女子頭上跌落,新娘的頭顱骨碌碌地滾到李慕言腳邊。他驚恐地瞪大雙眼,眼睜睜看著那顆頭飛回脖頸,女子唇角滲出黑血,聲音沙啞又陰森:“郎君,該喝合巹酒了。”
一只青銅酒爵遞到了李慕言唇邊,他下意識地望去,只見酒液里浮著半顆眼珠,還泛著令人作嘔的血絲。李慕言奮力掙扎,想要擺脫這可怕的一切,慌亂中,喜服前襟被撕開,露出了貼身佩戴的玉觀音。
這玉觀音是臨行前,母親在佛前虔誠供奉了七七四十九日的護身符,此刻在黑暗中散發著柔和的微光。
“啊!”新娘突然厲聲尖叫,面孔在佛光的映照下扭曲變形,五官擠作一團,“你竟是活人!”
剎那間,祠堂里的燭火盡數熄滅,整個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唯有月光穿透窗紙,灑在地上,映出一片慘白。李慕言這才看清,方才還衣冠楚楚的村民們,此刻全都變成了腐爛的尸首,蛆蟲在他們身上肆意爬行,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惡臭。老村長伸出爬滿蛆蟲的手指,惡狠狠地指向他:“抓住他!三十年了......總要有個替死鬼......”
腐尸們如潮水般蜂擁而上,李慕言緊緊攥著玉觀音,拼了命地奪路而逃。身后傳來皮肉燒焦的滋滋聲,那是玉觀音的佛光灼燒腐尸發出的聲響。他不敢回頭,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肺葉像是要炸開一般,雙腿機械地邁動,直到他再次看見界碑上“活人止步”的血字——
“公子可是要借宿?”那熟悉的輕柔聲音再次響起。
紅衣女子從碑后轉出來,腕上玉鐲叮咚作響,仿佛什么都未曾發生。李慕言低頭望去,自己不知何時已換上了那身猩紅的喜服,掌心躺著一枚褪色的繡球,那是冥婚的信物。
山霧更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