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三年的梅雨季格外漫長。圖顏歡撐著油紙傘，踩著青石板路上深深淺淺的水洼，衣袖早已被斜飛的雨絲打濕大半。他剛剛從城西書肆出來，懷里揣著被退回的詩稿——這是他第三十七次被退稿了。

“圖公子，不是小的不肯收，實在是...“書肆掌柜搓著手，眼睛瞟向架子上那些裝幀精美的詩集，“如今城里時興的是綺羅香艷之詞，您這些...太過清冷了。“

圖顏歡低頭看著自己泛白的衣襟，苦笑一聲。三年前他還是意氣風發的解元郎，如今卻連一壺酒錢都要精打細算。轉過巷角時，一陣穿堂風突然掀翻了他的傘，他急忙追趕，卻在拐彎處撞上了一塊烏木招牌。

“滌塵軒？“圖顏歡揉著額頭念出招牌上的字。這是一家他從未來過的當鋪，門楣上懸著兩盞青紗燈籠，在雨中泛著幽幽綠光。奇怪的是，雨水打在燈籠上竟沒有浸濕紗面，反而像露珠般滾落。

“吱呀——“門自動開了條縫。

圖顏歡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店內出奇干燥，與外界的潮濕截然不同。四壁檀木架上擺滿各式器物：缺角的硯臺、褪色的繡帕、甚至還有半截斷劍，每件物品下方都壓著一張泛黃的當票。

“典當煩惱，換取清凈。“一個沙啞的聲音從柜臺后傳來。圖顏歡這才注意到那里坐著個干瘦老者，臉上皺紋深得像是用刀刻出來的，一雙手卻光滑如少年。老者面前擺著盞青銅燈，燈焰不是常見的橘紅，而是詭異的青白色。

“在下莫先生。“老者抬起眼皮，圖顏歡猛地后退半步——那眼睛里竟沒有瞳仁，只有兩團跳動的青色火苗。“公子眉間郁結，可是有什么想典當的？“

圖顏歡本能地按住腰間玉佩——這是祖傳之物，也是他最后的體面。莫先生卻突然笑了：“老朽這里不收俗物，只收...“他枯枝般的手指點了點太陽穴，“記憶。“

“記憶？“

“正是。“莫先生從柜臺下取出個雕花木盒，打開后里面整齊排列著數十個琉璃小瓶，每個瓶中都飄蕩著縷縷霧氣。“歡樂、痛苦、愛憎、悔恨...凡此種種，皆可典當。比如...“他忽然湊近，圖顏歡聞到一股陳年墨汁混著檀香的味道，“公子可愿典當科考落第之痛？“

圖顏歡渾身一顫。去年秋闈放榜那日的記憶驟然浮現：他站在榜前從頭找到尾，又從尾找到頭，最終在墻角發現自己的名字——排在最后一位。那日他渾渾噩噩走回客棧，途中暴雨傾盆，卻連傘都忘了撐開...

“典當這段記憶，可得紋銀二十兩。“莫先生的聲音像蛇一樣鉆進耳朵，“而且...“他忽然敲了敲柜臺某處，暗格彈開，露出本花名冊，“下月知府大人要編選《江左新詠》，老朽可保公子詩作入選。“

圖顏歡喉結滾動。二十兩足夠他半年用度，若能入選詩集...他鬼使神差地點頭。莫先生立即從架上取下一個空琉璃瓶，瓶身上刻著繁復的符文。

“請公子將右手放在瓶口。“

當圖顏歡照做時，莫先生突然用長指甲在他掌心劃了道口子。血珠滴入瓶中的瞬間，圖顏歡感到一陣眩暈，仿佛有冰涼的手指探入腦海，將某段記憶生生抽離。他看見瓶內漸漸升起灰霧，霧氣中隱約有畫面閃動——正是放榜那日的場景。

“交易成立。“莫先生將一張暗紅色當票推過來，“當期三月，逾期不贖，記憶永消。“

走出滌塵軒時，雨已經停了。圖顏歡摸摸腰間，玉佩完好無損，袖中卻多了個沉甸甸的銀袋。更奇怪的是，他想起秋闈放榜，竟再不覺痛苦，就像在聽別人的故事。

此后半月，圖顏歡文思如泉涌，連作《雨霖鈴》《夜泊秦淮》等七首新詞，被知府大人贊為“清絕似李后主“。他的詩作在文人雅集上被爭相傳誦，往日看不起他的同窗紛紛登門求教。某個深夜，他對著銅鏡刮胡子時，突然發現鏡中人眼角多了道細紋——他分明記得那里原本沒有。

第一場噩夢在交易滿月那夜降臨。圖顏歡夢見自己站在無盡長廊里，兩側墻壁上掛滿琉璃瓶，每個瓶中都困著個縮小的人影在無聲尖叫。長廊盡頭，黑影正在把某個瓶子里的霧氣倒進燈油...

“圖公子！“小廝的呼喚將他驚醒。窗外晨光熹微，枕巾卻濕冷一片——他竟在夢中淚流滿面。更可怕的是，他發現自己想不起啟蒙恩師的模樣了，只記得那是個總愛穿靛藍長衫的老人。

“莫不是著了魔...“圖顏歡喃喃自語，卻在下意識摸向懷中當票時僵住了——原本寫著“三月為期“的地方，現在變成了“四十九日“！

他沖向記憶中的巷子，卻只找到一堵爬滿青苔的老墻。問遍附近商戶，都說這地方從來沒有什么“滌塵軒“。正當他絕望之際，天空又飄起細雨，而在雨幕深處，兩盞青紗燈籠正幽幽亮起...

雨絲越來越密，圖顏歡的衣袍已然濕透，他卻渾然不覺，只是死死盯著那兩盞在雨中飄搖的青紗燈籠。燈籠后方，“滌塵軒“的烏木招牌不知何時又浮現出來，檐角銅鈴在風中叮當作響，聲音卻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他推門而入時，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店內陳設與上次別無二致，只是那盞青銅燈的火苗似乎更旺盛了些，將莫先生的臉映得忽明忽暗。老人正在用銀針挑弄燈芯，青白火焰里不時爆出幾顆火星，細看竟像是縮小的人臉在痛苦扭曲。

“逾期三日了，圖公子。“莫先生頭也不抬地說。他的指甲比上次見面時又長了幾分，尖端泛著幽藍。

圖顏歡將當票拍在柜臺上，紙張與臺面接觸的瞬間竟滲出血絲：“你動了手腳！期限明明——“

“白紙黑字。“莫先生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那只手冷得像冰窖里的鐵鉗，圖顏歡看到對方手背上浮現出蛛網狀的青筋，皮下有什么東西在蠕動。“是公子自己記錯了。“

柜臺上的當票突然自燃，青火中浮現出他典當記憶那日的場景——莫先生的指甲分明在寫期限時詭異地彎曲了一下。圖顏歡剛要爭辯，卻見老人從身后架子上取下那個屬于他的琉璃瓶。瓶中灰霧比當初稀薄了許多，正被一根金線緩緩抽離，匯入青銅燈盞。

“住手！“圖顏歡撲上去搶奪，卻抓了個空。莫先生的身影突然出現在柜臺另一端，仿佛瞬間移動過。更可怕的是，老人此刻嘴角咧到耳根，露出的牙齒細密如鋸。

“想贖回記憶？可以。“莫先生敲了敲燈盞，火焰里浮現出圖顏歡近日風光無限的畫面，“用這三個月的歡愉來換。“他不知從哪摸出把銹跡斑斑的剪刀，“當然，還得加點利息...“

圖顏歡突然想起什么，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一疊詩稿：“這些...這些都可以給你！“那是他近來所作的全部詩詞，紙頁上還帶著墨香。莫先生卻發出夜梟般的笑聲，震得架上琉璃瓶嗡嗡作響。

“我要這個。“枯瘦的手指戳向圖顏歡心口，“你七歲那年，在祠堂第一次作詩的記憶。“

圖顏歡如遭雷擊。那是他文學啟蒙的開始，是已故祖父握著他的手，在雪夜紅燭下一字一句教的《詠梅》...他本能地搖頭后退，卻撞上某個冰冷的東西——轉頭看見個身著官服的人形站在身后，面部像蠟一樣融化，手中卻捧著與他相同的琉璃瓶。

“趙...趙學長？“圖顏歡認出這是三年前突然瘋癲的舉子，當時傳言說他燒光了所有書稿。此刻這“人“的太陽穴上插著根燈芯，青火正從七竅緩緩流出。

莫先生的聲音突然從四面八方傳來：“你以為就你聰明？典當過記憶的人，最后都會成為燈油。“隨著他的話語，店內所有架子突然翻轉，露出后面密密麻麻的琉璃瓶，每個瓶子上都貼著人名。圖顏歡驚恐地發現，其中不少是當今文壇赫赫有名的人物。

青銅燈突然爆響，火苗竄起三尺高。火光中浮現出無數碎片般的記憶：新婚之夜、金榜題名、父子重逢...全是人生至樂時刻。莫先生的身影在火中扭曲膨脹，聲音變得重巒疊嶂：“快樂燒起來最持久，一盞上等人燭可燃百年...“

圖顏歡轉身欲逃，卻發現門窗全部消失，四周變成蠕動的肉壁。地面開始滲出暗紅液體，無數蒼白的手臂從地下伸出抓扯他的衣擺。莫先生徹底現出原形——那是個由無數記憶碎片拼湊成的怪物，面部不斷變換著不同人的五官。

“既然你不愿自愿...“怪物張開血盆大口，腥風中夾雜著陳墨與檀香的味道，“那就全部交出來吧！“

千鈞一發之際，圖顏歡抓起柜臺上的硯臺砸向青銅燈。燈盞傾倒的瞬間，整個空間響起千萬人的尖叫。火焰瘋狂四濺，每顆火星都展開成記憶畫面。某顆火星濺到他眉心，圖顏歡突然想起祖父臨終時的話：“歡兒，真正的詩...在魂魄里...“

他福至心靈，咬破舌尖將血噴向最近的火團，嘶聲念出《詠梅》第一句：“疏影橫斜水清淺——“血珠接觸青火的剎那，竟化作冰晶將火焰凍結。整個空間開始崩塌，莫先生的身體出現龜裂，碎片里不斷閃回被囚禁的記憶。

“不！“怪物慘叫著想撲滅身上的冰晶，卻引發連鎖反應。所有琉璃瓶接連爆裂，釋放的記憶如洪流沖刷著腐朽的當鋪。圖顏歡在意識模糊前，看到趙學長和其他“人燭“化作青煙消散，他們的記憶碎片在空中綻放成轉瞬即逝的煙花。

再醒來時，圖顏歡躺在自家床上，窗外鳥鳴啁啾。他跌跌撞撞沖到銅鏡前，發現自己兩鬢全白，眼角爬滿細紋——仿佛憑空老了十歲。更可怕的是，他發現自己記不起《詠梅》的后半闕，七歲那年的記憶永遠缺了一角。

數月后，圖顏歡在整理書箱時發現半張燒焦的當票，背面浮現出蠅頭小字：“記憶為契，魂魄為息“。當晚暴雨傾盆，他透過窗紙似乎又看到遠處亮起兩盞青紗燈籠。風吹開他的詩稿，最新那頁寫著：“曾將心事付琉璃，不知身是剪燈人“。

梅雨季節結束時，城里傳出消息：知府大人編的《江左新詠》付梓了，其中圖顏歡的詩作全部消失，就像從未被收錄過。有好事者去他舊居探訪，只找到滿室塵埃，和一盞早已凝固的青色燭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