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一鳴踏入黃家老宅時，一陣陰風穿堂而過，吹得靈堂前的白燭忽明忽暗。父親黃老爺的黑漆棺木靜靜停放在廳堂中央，棺蓋上雕刻著繁復的曼沙珠華紋樣，那些血紅色的花瓣在燭光下仿佛在緩緩蠕動。

“少爺，您終于回來了。“老管家福伯佝僂著背迎上來，渾濁的眼中含著淚水，“老爺走前一直念著您的名字，說...說曼沙珠華要開了。“

黃一鳴的手懸在棺木上方，指尖傳來刺骨的寒意。三年未歸，再見父親已是陰陽兩隔。他記得離家時父親雖年近六旬卻精神矍鑠，怎會突然病逝？

“父親得的什么病？為何不早些通知我？“

福伯的嘴唇顫抖著：“老爺不讓說...那病來得邪門，前一日還好好的，第二日就...“老管家突然壓低聲音，“少爺，老爺留了話給您，說只能您一人知曉。“

夜深人靜，黃一鳴獨自坐在父親的書房中。福伯交給他的是一張泛黃的紙條，上面用朱砂寫著：“曼沙珠華開花時，切記不可直視。“

“曼沙珠華？“黃一鳴皺眉。這種傳說中的彼岸花，不是只開在冥界三途河邊嗎？家中怎會有此物？他起身在書房搜尋，想看看父親是否留下了更多線索。

書房里彌漫著陳舊紙張和墨香的味道，黃一鳴的手指在一排排書脊上滑過。忽然，一本沒有書名的黑皮冊子引起了他的注意。抽出翻開，扉頁上是父親熟悉的筆跡：“曼沙珠華考“。

冊子中記載，曼沙珠華又稱彼岸花，花開不見葉，葉生不見花，花葉永不相見。此花能溝通陰陽，花開時散發異香，可使活人見冥界美景，但直視花心者必被攝去魂魄。更可怕的是，文中記載此花需以人血滋養，每百年必尋一“花引“，以其血肉為食。

黃一鳴的指尖開始發抖。冊子最后幾頁記載了黃家歷代先祖的死亡記錄，每隔三代，就有一位黃家男子離奇死亡：

“天啟三年，先祖黃明遠卒，享年三十有五，臨終前自言見曼沙珠華開...“

“康熙二年，先祖黃景云卒，享年三十有六，尸身如枯木，周身開滿紅花...“

“嘉慶十年，先祖黃文煥卒，享年三十有七，七竅生出花蕊...“

黃一鳴數了數，到父親這一代，正好又是第三代。他的手不自覺地摸向自己的脖頸，那里不知何時起了一片暗紅色的紋路，形如曼沙珠華的絲狀花瓣。

窗外突然傳來沙沙聲，像是有人在花園中走動。黃一鳴警覺地抬頭，透過窗欞，他看到月光下有一個白色的身影在花園深處移動。

他悄悄推開門，循聲而去。夜露打濕了他的布鞋，花園深處有一處他從未去過的角落，雜草叢生中卻突兀地出現了一片寸草不生的空地，中央孤零零地立著一株血紅的花。

白衣人背對著他，正在彎腰侍弄那株花。月光下，那人的長發如瀑，在夜風中飄動。

“你是誰？“黃一鳴出聲問道。

白衣人緩緩轉身，露出一張美得驚心動魄的臉。她約莫二十出頭，膚若凝脂，唇如點朱，但最令黃一鳴震驚的是她的眼睛——在月光下竟泛著血紅色的光芒。

“黃公子終于來了。“女子的聲音如同風吹鈴鐺，清脆中帶著詭異的回響，“奴家是這園中的花匠之女，名喚白芷。“

黃一鳴從未聽說過家中有什么花匠，更不記得有這樣一個女子。他警惕地后退：“這么晚了，你在這里做什么？“

白芷微微一笑，側身讓開，露出那株妖異的紅花：“我在等它開花。“

黃一鳴的呼吸凝滯了。那是一株曼沙珠華，高約三尺，莖干如血，頂端的花苞已經裂開一道縫隙，隱約可見里面血紅色的花瓣在蠕動。

“這是...“

“曼沙珠華。“白芷的聲音突然變得飄渺，“它等了三十七年，終于等到黃家又一位'花引'。“

黃一鳴如遭雷擊，踉蹌后退。白芷卻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別怕，花開時你將見到彼岸極樂，那是你父親、祖父、曾祖父都見過的...“

她的手指冰冷刺骨，黃一鳴猛地掙脫，轉身就跑。身后傳來白芷的笑聲：“你逃不掉的，這是黃家與曼沙珠華的契約...“

回到房中，黃一鳴鎖緊門窗，大口喘息。梳洗時，他驚恐地發現脖頸上的花紋已蔓延到鎖骨，那些暗紅色的紋路如同有生命般在皮膚下微微蠕動。

那夜，他夢見自己站在一片血紅的花海中，每一朵曼沙珠華都長著一張人臉，有父親、祖父和許多陌生面孔。他們在花中掙扎呻吟，父親的臉突然從最大的一朵花中浮現，對他嘶吼：“別看花！快走！“

黃一鳴驚醒時，天已微亮。他渾身冷汗，卻發現枕邊落著一片血紅的花瓣，觸手濕滑，如同浸了血。

接下來的幾日，黃一鳴忙于喪事，卻時刻警惕著白芷。奇怪的是，福伯和其他家仆都說家中從未有什么花匠之女，后園深處也根本沒有什么紅花。

下葬前夜，黃一鳴決定再去探那株曼沙珠華。月光下，花苞比前幾日更加飽滿，周圍散落著鳥雀的細小骸骨。

“它需要更多養分。“白芷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黃一鳴轉身，發現她已近在咫尺，身上散發著甜膩的腐香。

“你到底是什么？“黃一鳴厲聲質問。

白芷的笑容變得猙獰：“我是曼沙珠華的化身，黃公子。你們黃家先祖為求富貴，與冥界立約，每隔三代需獻祭一名血脈至親作為'花引'。“她指向那株妖花，“你父親本想反抗，卻在臨終前被花香引誘，自己走到了花前...“

曼沙珠華的花苞突然完全綻放，露出花心處一張酷似人臉的圖案，正對著黃一鳴“笑“。一股甜膩至極的香氣撲面而來，他的視線開始模糊，眼前浮現出無數幻象——金山銀海、無邊權力、長生不死...

“對，就是這樣，“白芷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成為花引，這是你們黃家的宿命...“

黃一鳴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妖花走去，脖頸上的花紋已蔓延到胸口。就在他的眼睛即將對上花心的瞬間，父親臨終前的警告在腦海中炸響：“不可直視！“

他猛地咬破舌尖，劇痛帶來片刻清醒。趁白芷不備，他拔出匕首狠狠刺向那株曼沙珠華...

黃一鳴的匕首刺入曼沙珠華莖干的瞬間，一聲刺耳的尖嘯劃破夜空。那聲音不似人聲，也不似獸吼，倒像是千百個冤魂同時發出的慘叫。花莖中噴濺出的不是汁液，而是粘稠的、散發著鐵銹味的暗紅色液體，濺在他的臉上，竟如活物般順著皮膚游走。

白芷的面容在月光下扭曲變形，原本絕美的臉龐如同融化的蠟一般剝落，露出下面腐爛的肌理。“你竟敢——“她的聲音變得嘶啞可怖，伸向黃一鳴的手指突然伸長，指甲變得漆黑尖銳。

黃一鳴踉蹌后退，卻見那株被刺傷的曼沙珠華瘋狂扭動起來，花心處的人臉圖案突然睜開雙眼——那是一雙沒有瞳孔的純黑眼睛。花莖上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而那些濺在黃一鳴臉上的液體，竟鉆進了他皮膚上的紅色紋路中，使那些花紋變得更加鮮艷刺目。

“沒用的，黃公子。“白芷的聲音忽遠忽近，她腐爛的皮肉正在重新愈合，“曼沙珠華已經選中了你，你的血肉，你的魂魄，都將成為它綻放的養分。“

黃一鳴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脖頸上的花紋如同燒紅的鐵絲般灼痛。他強撐著不讓自己昏過去，跌跌撞撞地向書房跑去。身后傳來白芷詭異的笑聲，和曼沙珠華枝葉摩擦的沙沙聲，仿佛有無數只手在黑暗中向他伸來。

回到書房，黃一鳴死死抵住門，顫抖著翻出父親留下的黑皮冊子。在最后一頁的夾層中，他發現了一張泛黃的契約，上面用早已干涸的血寫著：

“黃氏一族，世代供奉曼沙珠華，每隔三代獻祭一子，以保家族昌盛。若違此約，滿門絕嗣。——天啟三年黃明遠立“

契約下方按著一個血手印，旁邊還畫著一朵盛開的曼沙珠華。黃一鳴的手不住發抖，原來這一切始于先祖黃明遠與妖花定下的邪惡契約。他繼續翻找，在書桌暗格中發現父親留下的一封信。

“吾兒一鳴：

若你見此信，為父已遭不測。曼沙珠華乃冥界邪物，我黃家世代受其詛咒。為父窮盡半生尋破解之法，終在古籍中覓得一法：月晦之夜，以純陽之血澆灌花根，輔以'往生咒'，可毀其根本。然此法兇險，施術者必遭反噬...“

信紙突然從黃一鳴手中飄落。他低頭看去，發現自己手臂上的紅色紋路已經蔓延到手背，那些花紋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動。更可怕的是，他的指尖開始變得透明，仿佛正在慢慢消散。

窗外，月光不知何時被烏云遮蔽，整個宅院陷入一片死寂。黃一鳴知道，這是曼沙珠華在積蓄力量，等待完全綻放的那一刻。他必須在下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前做好準備。

次日清晨，黃一鳴佯裝無事，暗中準備破解之法。他按照父親信中指示，找來朱砂、雄黃等辟邪之物，又去祠堂取來供奉多年的青銅古劍。福伯見他神色異常，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深深嘆了口氣。

“福伯，你知道些什么？“黃一鳴抓住老管家的手臂。

福伯老淚縱橫：“少爺...老爺走的那晚，老奴親眼看見他從花園回來，身上...身上纏滿了血紅的花藤...“

黃一鳴心頭一震。他來到花園深處，果然在那片寸草不生的空地上，發現了幾片染血的衣料——正是父親生前常穿的那件靛藍長衫的碎片。

夜幕再次降臨，黃一鳴帶著準備好的法器來到曼沙珠華前。今夜無月，正是父親所說的“月晦之夜“。那株妖花比昨日更加高大，花苞已經完全張開，露出里面層層疊疊的血紅花瓣，花心處的人臉圖案正詭異地微笑著。

“你來了。“白芷的聲音從花后傳來。今夜她的模樣更加駭人，半邊臉是絕色美人，半邊臉卻是腐爛的骷髏，“來履行你作為花引的職責吧。“

黃一鳴強忍恐懼，按照父親信中所述，割破手腕，讓鮮血滴在花根處。同時口中念誦往生咒：“塵歸塵，土歸土，魂歸幽冥，花歸虛無...“

曼沙珠華突然劇烈顫抖起來，花心處的人臉發出凄厲的嚎叫。白芷的面容徹底崩壞，露出腐爛的真身：“住手！你會毀了三百年的契約！“

黃一鳴不顧手腕血流如注，繼續念咒。妖花的花瓣開始片片凋零，但與此同時，他身上的紅色紋路也開始發出詭異的紅光，全身如同被烈火灼燒般劇痛。

白芷尖叫著撲來，黃一鳴舉起青銅古劍刺去。劍身穿過她的身體，卻沒有鮮血流出，只有無數血紅的花瓣從傷口處噴涌而出。

“沒用的...你殺不死我...“白芷獰笑著，腐爛的手指掐住黃一鳴的脖子，“曼沙珠華已經與你血脈相連，你毀了它，自己也會...“

黃一鳴感到生命正在飛速流逝，但他咬緊牙關，用盡最后力氣將整瓶雄黃倒在花根處。曼沙珠華發出最后一聲慘叫，整株花瞬間枯萎，化為灰燼。白芷的身體也開始分崩離析，化作無數花瓣飄散在夜風中。

“不...這不可能...“她的聲音越來越弱，“黃家的詛咒...永遠不會結束...“

隨著曼沙珠華的毀滅，黃一鳴身上的紅色紋路也開始褪去。但他知道，自己已經付出了太大代價——他的雙手已經完全透明，而且這種消散正在向全身蔓延。

黎明時分，福伯在花園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黃一鳴。老人的淚水滴在少爺漸漸透明的臉上。

“少爺...這是何苦...“

黃一鳴虛弱地笑了笑：“契約...解除了...黃家后人...再也不用...“他的話沒能說完，因為他的嘴唇已經消失了。

當第一縷陽光照進花園時，黃一鳴的身體已經完全消散在空氣中。只有他穿過的衣物和那把青銅古劍證明他曾存在過。而在那片曾經寸草不生的空地上，不知何時長出了一片嫩綠的小草，在晨風中輕輕搖曳。

三年后的清明，黃家后人前來祭掃時，發現黃老爺墓旁不知誰立了一座無字碑，碑前總是擺滿新鮮的白芷花。更奇怪的是，每當夜深人靜時，總有人看見兩個模糊的身影站在碑前——一個穿著靛藍長衫，一個穿著素白袍子，他們手牽著手，慢慢走入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消失不見。

黃家老宅的花園里，那些新長出的綠草在第三個年頭突然開出了奇異的花朵——不是血紅的曼沙珠華，而是純白如雪的往生花。每逢陰雨天氣，花叢中便會浮現出朦朧的人形，依稀是黃一鳴的模樣。

福伯已經老得走不動路了，卻總在黃昏時分讓仆人攙扶著來到花園。他渾濁的雙眼望著那片白花，嘴唇顫抖著念叨：“少爺...老爺...“

這年七月半的夜晚，宅院里所有人都早早閉門不出。子時剛過，花園深處突然傳來沙沙的響聲。月光下，那片白花無風自動，漸漸匯聚成兩個人形——正是黃一鳴與他的父親黃老爺。他們的身體半透明，散發著柔和的白光。

“父親，契約已破，為何我們仍被困于此？“黃一鳴的聲音飄忽不定。

黃老爺的魂魄嘆息道：“曼沙珠華雖毀，但三百年的因果未消。我們的魂魄與它糾纏太深，需找到當年先祖立約時埋下的'契骨'，才能真正解脫。“

正說話間，花園角落里突然傳來輕微的碎裂聲。父子二人的魂魄同時轉頭，只見泥土中緩緩升起一個漆黑的骨灰壇，壇身上刻滿了與契約上一模一樣的曼沙珠華紋樣。

“原來在這里...“黃老爺的魂魄飄向骨灰壇，“這是當年第一個'花引'的骨灰，契約的力量就封存在其中。“

黃一鳴正要上前，忽然一陣陰風刮過，骨灰壇周圍的白花瞬間枯萎。壇蓋自動打開，里面涌出濃稠的黑霧，在空中凝結成白芷扭曲的面容。

“你們以為...這樣就結束了嗎？“白芷的聲音仿佛千萬人同時低語，“曼沙珠華只是睡著了...它永遠活在黃家的血脈里...“

黑霧猛然擴散，將兩個魂魄團團圍住。黃一鳴感到一股熟悉的吸力傳來，仿佛又要被拖入無盡的黑暗。危急關頭，他想起父親信中提到的最后一句咒語，用盡全部魂力大喊：

“以吾之魂，斷此因果！往生極樂，花開彼岸！“

話音剛落，那些枯萎的白花突然全部重新綻放，散發出耀眼的金光。光芒所到之處，黑霧如雪遇烈陽般消融。骨灰壇“咔嚓“一聲裂成碎片，里面的骨灰化作點點熒光飄散。

白芷發出最后一聲不甘的尖叫：“不——！“隨即徹底消散在夜風中。

金光漸漸收斂，花園恢復平靜。黃老爺的魂魄變得清晰了許多，他欣慰地看著兒子：“一鳴，因果已斷，我們該走了。“

黃一鳴卻望向老宅的方向：“父親先請一步，孩兒還有一事未了。“

晨光微露時，垂死的福伯在病榻上突然睜大了眼睛。他看見黃一鳴的魂魄站在床前，年輕的面容帶著溫和的笑意。

“福伯，這些年來辛苦了。“魂魄的聲音如同清風拂過，“請告訴黃家后人，老宅地下三尺處埋著先祖的不義之財，取出來散給窮苦百姓，方能保家族平安。“

老人顫抖著伸出手，卻在觸碰到那道微光前垂落下來。他的嘴角帶著安詳的微笑，再也沒有醒來。

當黃家后人按照囑咐挖開老宅地基時，果然發現了大量金銀。更令人驚異的是，在錢財旁邊還整齊擺放著三十七個骨灰壇——正是歷代成為“花引“的黃家男子。他們將骨灰壇好生安葬，并按照黃一鳴的囑托散盡家財。

從此以后，黃家老宅的花園里，白花常開不敗。有人說在月圓之夜，能看到三十九個透明的身影在花間漫步，最后化作點點熒光升向夜空。而花園最中央的位置，始終寸草不生，只有一塊光滑的石頭，上面隱約可見兩個手印——一大一小，仿佛父子二人最后留下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