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墨第一次見到那個布偶，是在城南一家不起眼的古玩店里。
那日春寒料峭，他剛從書院出來，本想直接回租住的小院溫習功課，卻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春雨逼進了街邊的店鋪避雨。店鋪門臉窄小，門楣上掛著塊褪了色的木匾，上書“聚寶齋“三個斑駁大字。
“公子隨便看看。“店主是個須發花白的老者，正坐在柜臺后打盹，見有人進來，只是抬了抬眼皮。
陳墨抖了抖青衫上的雨水，隨意打量著店內陳設。這家店比他想象的要深，光線昏暗，空氣中飄散著陳年木料與灰塵混合的氣味。貨架上擺滿了各式古物：缺角的硯臺、褪色的字畫、銹跡斑斑的銅器，還有幾個造型怪異的陶俑。
就在他準備轉身離開時，眼角余光瞥見了角落里的一樣東西。那是一個仕女造型的布偶，約莫一尺來高，靜靜地坐在一個紅木小幾上。與其他布滿灰塵的古物不同，這布偶干凈得不可思議，仿佛剛剛被人精心擦拭過。
陳墨不由自主地向它走去。布偶做工極為精致，烏黑發亮的發髻上簪著細小的珠花，身上穿著淡青色的綢緞衣裙，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出是手工縫制。最令人稱奇的是那張臉——不是尋常布偶的呆板表情，而是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神韻，柳葉眉下，一雙杏眼似笑非笑，朱唇微啟，仿佛下一刻就會開口說話。
“店家，這布偶...“陳墨伸手想要觸碰，卻在即將碰到時莫名猶豫了。老者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后，渾濁的眼睛盯著那布偶：“公子好眼力，這是前朝繡娘的手藝，少說也有三百年了。“
“三百年？“陳墨驚訝地收回手，“保存得如此完好？“老者神秘地笑了笑：“有些東西，不是時間能改變的。公子若喜歡，十兩銀子便可帶走。“
十兩銀子對陳墨這個靠抄書為生的窮書生來說不是小數目，但不知為何，他鬼使神差地掏出了錢袋。當他的手指再次接近布偶時，一陣刺骨的寒意突然從指尖竄上脊背，讓他打了個寒戰。
“它...有名字嗎？“陳墨聽見自己問。老者將布偶小心地包在一塊紅綢中：“老物件了，誰知道呢。不過...前主人說它叫'青娘'。“
雨還在下，陳墨抱著包裹匆匆回到位于城西的小院。這是他租住的獨門小院，一進院落，三間瓦房，雖簡陋但清靜，適合讀書。進屋后，他將布偶放在書案上，借著油燈的光細細端詳。布偶在燈光下顯得更加生動，尤其是那雙眼睛，黑得發亮，像是能看透人心。陳墨忽然有種錯覺，布偶的嘴角似乎比在店里時上揚了些許。
“大概是光線變化吧。“他自言自語道，卻不敢再看那雙眼睛，轉身去廚房準備晚飯。
當夜，陳墨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中他站在一座古色古香的繡樓前，樓內傳來女子低低的啜泣聲。他想進去看看，雙腳卻像生了根一般無法移動。忽然，二樓的窗戶打開了，一個身著淡青色衣裙的女子探出身來——正是那布偶的模樣，只是放大了數倍，是個活生生的美人。女子看著他，眼中含淚，朱唇輕啟似乎想說什么，卻突然面色大變，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陳墨感到背后一陣陰風襲來，還未來得及回頭，便驚醒了。
窗外，東方已現魚肚白。陳墨揉了揉太陽穴，覺得頭昏沉沉的，仿佛一夜未睡。他下意識看向書案，頓時渾身一僵——布偶不見了。“怎么會...“他掀開被子，在房間里四處尋找，最后在床底下發現了它。布偶以一種詭異的姿勢仰面躺著，雙臂張開，像是在等待什么。陳墨將它撿起時，發現布偶的右手食指上多了一根細細的紅線，纏了好幾圈，像是有人故意系上去的。更奇怪的是，他清楚地記得昨晚布偶是穿著淡青色衣裙的，而現在卻變成了一件藕荷色的衫子。
“我記錯了？“陳墨皺眉，將布偶放回書案，決定去書院后再細想。
一連幾日，怪事不斷。布偶的位置總在他不注意時改變，有時在窗臺上，有時在書架頂端。更可怕的是，陳墨開始頻繁做那個關于繡樓的夢，每次夢境都比前一次更清晰，更漫長。他的精神日漸萎靡，眼底浮現出淡淡的青黑色。
第五天清晨，陳墨在鏡中發現自己的右手食指上，竟也出現了一道細細的紅線，像是被什么勒出來的。他試圖解開，卻發現那紅線仿佛長在了肉里，輕輕一碰就鉆心地疼。
“這不對勁...“陳墨終于決定查清布偶的來歷。他帶著布偶去了城中的藏書樓，翻遍了地方志和野史雜記，終于在一本名為《異聞錄》的殘卷中找到了線索。
書中記載，三百年前，城中曾發生過一樁奇案。數名年輕男子接連暴斃，死狀詭異——全身無外傷，卻干癟如枯木，仿佛全身精血被抽干。更奇怪的是，每個死者身邊都有一個仕女布偶，布偶手中都纏著一根紅線。官府查無實證，最后以“妖物作祟“結案，將所有布偶集中焚毀。但民間傳言，有一個布偶逃脫了火焚，因為它已經“活“了...
陳墨讀到這里，手不自覺地發抖。他低頭看懷中的布偶，驚駭地發現布偶不知何時已經轉過頭，正用那雙黑得發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
“啊！“陳墨失手將書掉在地上，引來了藏書樓管事的注意。“公子，怎么了？“管事走過來，看到陳墨手中的布偶，臉色驟變，“這、這東西你從哪得來的？“
陳墨強自鎮定：“在...在古玩店買的。您認識？“管事后退兩步，聲音發顫：“快把它處理掉！這是'青娘'，會吸人精氣的邪物！“
原來，布偶的原型是一個叫柳青娘的繡娘，擅長制作人偶。她被負心人拋棄后，用自己的頭發和血混著絲線，照著鏡子做了這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布偶，然后上吊自盡。死前詛咒所有負心男子都將被布偶吸干精氣。
“這些年它每隔幾十年就會出現一次，專找年輕書生...“管事壓低聲音，“上一個得到它的，是二十年前的舉子周明德，被人發現死在書房，全身干枯如柴，而那布偶就坐在他胸口，嘴角...嘴角有血...“
陳墨如墜冰窟。他突然明白為什么自己會被這布偶吸引——它選擇了他。
回到家中，陳墨將布偶鎖進箱子里，又在箱子上貼了從道觀求來的符紙。當晚，他戰戰兢兢地躺在床上，手里攥著一把桃木小劍。夜深人靜時，他聽見箱子里傳來“嗒、嗒“的輕響，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敲木板。聲音越來越急，越來越響，最后變成了猛烈的撞擊。
“放我出去...“一個細弱的女聲在黑暗中響起，“陳公子...放我出去...“陳墨縮在被子里，冷汗浸透了衣衫。撞擊聲持續了整整一夜，天亮時才停止。
第二天，陳墨頂著兩個黑眼圈打開箱子，布偶好端端地躺在里面，但身上的衣服又變了——換成了一件大紅色的嫁衣，襯得那張小臉慘白如紙。更可怕的是，布偶的脖子上多了一道細細的勒痕，與陳墨夢中見到的上吊女子一模一樣。
“必須解決它...“陳墨下定決心，帶著布偶去了城外有名的清風觀。觀主玄塵子是個須發皆白的老道士，一見布偶便變了臉色：“此物已成精怪，尋常法子對付不了。“
老道士告訴陳墨，這布偶里附著柳青娘的一縷怨魂，因怨氣太重無法超度。若要破解，必須找到布偶的“命門“——制作時混入繡娘頭發和血的那根主心線。
“線在何處？“陳墨急切地問。“就在它體內。“老道士說，“但強行拆解會激怒怨魂，需得讓它自愿交出。“
陳墨帶著布偶回到家中，按照老道士的指點，在院中設了香案，擺上紅燭、黃紙和供品。夜幕降臨后，他對著布偶深深一拜：“柳姑娘，冤有頭債有主，害你之人早已作古，何必牽連無辜？若肯放下怨念，我愿為你誦經超度，助你往生。“
布偶一動不動，燭火卻無風自動，忽明忽暗。陳墨繼續道：“我知道你心中苦楚，但害人終會害己。若執迷不悟，道長只能將你打得魂飛魄散...“
“負心人都該死！“一個尖銳的女聲突然在院中響起，卻不是來自布偶，而是四面八方，如泣如訴，“他們騙我真心，毀我清白，最后將我逼上絕路！“
陳墨強忍恐懼：“并非所有男子都如此。柳姑娘，你已報復了足夠多的人，該收手了。““不夠！永遠不夠！“聲音變得凄厲，布偶突然自己站了起來，紅衣無風自動，“你也一樣，表面恭敬，心里卻在想怎么毀掉我！“
陳墨手指上的紅線突然收緊，勒入皮肉，鮮血順著手腕流下。他疼得跪倒在地，卻仍堅持道：“我...我只想幫你解脫...““解脫？“布偶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我永遠不得解脫，你們也別想！“
就在這危急時刻，院門突然被撞開，玄塵子帶著兩名道士沖了進來。老道士手持銅錢劍，口中念念有詞，一道金光直射布偶。布偶發出凄厲的尖叫，在香案上翻滾掙扎。玄塵子快步上前，咬破中指將血點在了布偶眉心：“妖孽，還不現形！“
布偶的身體突然裂開，一根暗紅色的線從其中飄出，懸浮在空中，散發著詭異的紅光。“主心線！快！“玄塵子大喊。另一名道士迅速拋出一張符紙，正貼在那根紅線上。紅線劇烈扭動，發出滋滋的響聲，最后化作一縷青煙消散在夜空中。
與此同時，布偶像被抽走了生命般癱軟下來，變回了一個普通的玩偶。陳墨手指上的紅線也自動脫落，傷口奇跡般地愈合了。
“結、結束了？“陳墨虛弱地問。玄塵子擦了擦額頭的汗：“怨魂已散，但這布偶...最好還是燒掉。“陳墨點點頭，親手將布偶投入火盆。火焰中，布偶的面容漸漸扭曲，最后化為一堆灰燼。恍惚間，陳墨似乎看到一個淡青色的身影在火光中對他盈盈一拜，然后隨風消散。
次日清晨，陳墨收拾行裝準備離開這座小城。臨行前，他鬼使神差地又去了那家古玩店，卻發現店鋪大門緊閉，門楣上結滿了蛛網，仿佛已經荒廢多年。向隔壁商鋪打聽，得到的回答令人毛骨悚然：
“聚寶齋？那店二十年前就關門了啊。老店主周老爺子在他兒子暴斃后就瘋了，說是什么布偶索命...后來在一個雨夜上吊自盡了，就死在店里...“
陳墨離開那座小城已有半年光景。他輾轉來到江南一處水鄉小鎮，在私塾里謀了個教書先生的差事。每日與孩童為伴，誦讀圣賢書，那場關于布偶的噩夢似乎已漸漸淡去。
這日黃昏，陳墨批改完學生的功課，正欲熄燈就寢，忽聽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開門一看，是個素未謀面的老婦人，佝僂著背，手里捧著一個包裹。
“先生可是姓陳？“老婦人聲音沙啞，“老身受人所托，將此物交予先生。“
陳墨疑惑地接過包裹，觸手冰涼。待要詢問，老婦人已轉身離去，步履蹣跚地消失在暮色中。回到屋內，他解開包裹，里面竟是一個與“青娘“極為相似的布偶，只是穿著鵝黃色的衣裙，面容更加稚嫩，約莫十五六歲少女的模樣。
布偶手中攥著一封信。陳墨展開信紙，上面只有寥寥數語：“青娘有妹，名喚小娥。姐債妹償，天理循環。“
信紙飄落在地，陳墨渾身發冷。他盯著那個新布偶，發現它的嘴角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上揚，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滴敲打在窗欞上，發出“嗒、嗒“的聲響，與當初“青娘“在箱子里發出的聲音一模一樣。
陳墨猛地后退幾步，撞翻了油燈。黑暗中，他聽見一個少女清脆的笑聲在耳邊響起：“陳公子，姐姐說你會好好照顧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