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藥庫的怪事過去半月有余，應天府表面上恢復了平靜。我趙大雖被調去修繕城墻，卻夜夜難眠，總覺得那怪物綠瑩瑩的眼睛還在暗處窺視。這夜，我正借著月光修補南城墻的缺口，忽聽一陣窸窣聲從護城河方向傳來。

“師傅，您看那是什么？“徒弟李二指著河面。月光下，河水泛著不正常的幽藍色，一團黑影正順著水流緩緩漂來。我瞇起眼，那東西竟像極了那夜怪物身上的鱗片。

我抓起墻頭的火把往下一照，黑影突然沉入水中。正當我們以為眼花時，河對岸的蘆葦叢里傳來“咔嚓“一聲脆響，像是樹枝被生生折斷。李二嚇得往后退了半步，火把的光映在他慘白的臉上。

“去通知守城官。“我壓低聲音，“就說...就說可能有人偷渡。“

李二剛轉身，蘆葦叢中突然竄出一道黑影，快得我只看見兩盞綠燈一閃而過。那東西貼著水面飛來，帶起的腥風熏得我幾乎作嘔。我本能地舉起火把，火光中，那怪物展開的翅膀上布滿了蜂窩狀的孔洞，每個孔洞里都滲出粘稠的黑色液體。

“砰——“

我腰間掛著的火藥筒突然炸開，灼熱的氣浪將我掀翻在地。怪物發出刺耳的尖嘯，翅膀上的孔洞全部張開，噴出一股黑霧。我滾到墻垛后，眼見黑霧所到之處，磚石竟滋滋作響，冒出白煙。

“師傅！“李二在遠處大喊。我摸到腰間剩下的兩個火藥筒，心一橫，扯開引線朝怪物擲去。兩聲巨響后，怪物歪歪斜斜地飛向城郊的荒山。我癱坐在地，發現右手掌心不知何時被灼出一圈古怪的紋路，像極了星圖中連線的軌跡。

次日清晨，我謊稱火藥意外走火，瞞下了昨夜遭遇。但午后，城里開始流傳荒山鬧鬼的消息。幾個樵夫信誓旦旦地說看見山洞里閃著藍光，走近時聞到刺鼻的腥臭味。我借口采買硝石出了城，循著傳言找到那個山洞。

洞口垂著黏膩的黑色絲狀物，像極了蜘蛛網，卻散發著火藥庫那夜的氣味。我點燃浸了硫磺的布條扔進去，火光中，洞壁上密密麻麻全是爪痕，最深的一道竟有三寸余。更駭人的是，洞底堆著七八具動物骸骨，每具頭骨上都有兩個規整的圓孔，像是被什么利器貫穿。

正當我彎腰查看時，背后突然襲來一陣陰風。我轉身看見洞口的“蛛網“正在蠕動，那些黑色絲線像活物般向我腳踝纏來。我抄起地上的火把橫掃，絲線遇火即燃，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尖細聲音。火焰順著絲線燒向洞外，我趁機沖出山洞，卻見不遠處的大樹后站著個佝僂身影。

“周大人？“我驚得倒退兩步。那人抬起頭，亂發間露出一張我熟悉的臉——欽天監正周鶴齡，三年前在觀星臺離奇失蹤的老者。

“趙工匠，“他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你手上的印記，是星圖。“

我低頭看掌心的灼痕，那些線條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藍光。周鶴齡枯瘦的手指突然扣住我的手腕：“三十年前，天火墜于紫金山，欽天監在隕石中發現一枚金屬器物...它能引來天外妖魔！“

他的指甲深深掐進我的皮肉，我這才發現他左手只有四根手指，斷口處覆蓋著與怪物鱗片相似的硬痂。遠處傳來號角聲，周鶴齡像受驚的野獸般松開我，轉身消失在樹叢中，只留下一句飄忽的警告：“它們要找的是觀星臺地下的...“

回城路上，我的右手開始發燙。夜幕降臨時，灼痕竟自行延伸，在我手臂上勾勒出完整的星圖。最亮的那個光點，分明指向觀星臺的方向。

三更時分，我帶著火銃和火藥摸到觀星臺。這座圓形建筑早已荒廢，銅鑄的渾儀歪倒在雜草間。我按照星圖指引找到一塊刻著昴宿星團的石板，用力一推——

“轟隆“一聲，石板滑開，露出向下的階梯。霉味中混著那股熟悉的腥臭，我握緊火銃，一步步走入黑暗。階梯盡頭是個圓形地廳，墻上嵌著十二面銅鏡，中央石臺上躺著具焦黑的骸骨，骨架上覆蓋著晶化的物質，在月光下泛著藍光。

骸骨雙手交疊在胸前，指骨間露出金屬的一角。我剛要上前，背后突然傳來周鶴齡的聲音：“別碰信標！“

轉身時，老監正正從陰影中走出，道袍下擺沾滿泥漿。他指著骸骨：“這是第一個接觸者，先帝時期的欽天監副。當年我們發現隕石中的器物能投射星圖，卻不知那是召喚它們的信標...“

話音未落，地面突然震動。十二面銅鏡同時映出幽藍光芒，在空中交織成三維星圖。一個光點正從昴宿星團向地球逼近，速度驚人。周鶴齡臉色大變：“來不及了！它們收到了信標的召喚！“

我這才注意到石臺下方堆著數十個火藥桶。周鶴齡慘笑著點燃火折子：“老夫在此守候三年，等的就是今夜。趙工匠，你可愿為人間殉道？“

銅鏡中的光點已變成飛船形狀，觀星臺穹頂傳來利物刮擦的聲響。我奪過火折子，在周鶴齡驚愕的目光中撕開衣襟——我胸前不知何時也浮現出星圖紋路，與手臂上的灼痕連成完整的星系圖。

“我體內有它們的標記，“我大笑著點燃引線，“正好當個活靶子！“

爆炸前的剎那，我清晰看見銅鏡里映出的場景：幽藍艦隊在近地軌道解體，燃燒的殘骸如流星雨墜向東海。而穹頂上扒開缺口的怪物，正被氣浪撕成碎片...

三個月后，漁民在舟山群島發現巨型金屬殘骸，上報官府卻無人敢查。我的右手至今殘留著星圖灼痕，每逢月圓之夜就會隱隱發燙。昨夜夢中，周鶴齡的聲音再次響起：“信標雖毀，星圖永存。它們終會循著坐標回來...“

我在《天工開物》扉頁上記下所有見聞，又畫了改良火銃的圖樣。后人若發現此書，當知這星空之下，人類從來不是唯一的主宰。

東海殘骸的消息傳到應天府時，正值梅雨季節。我站在城墻上，看驛卒策馬穿過雨幕，背后包袱里露出半截泛著藍光的金屬片。那光澤我再熟悉不過——與觀星臺地下骸骨身上的晶化物質如出一轍。

當夜，我潛入驛館，在驛卒的行李中找到了那塊殘片。指尖觸碰的瞬間，一陣刺痛順著經絡竄上手臂，胸前的星圖紋路突然灼亮如烙鐵。殘片上細密的紋路在月光下重組，竟浮現出應天府的全景圖，城北某處閃爍著猩紅光點。

“趙工匠也對這些天外奇物感興趣？“陰影里轉出個戴斗笠的男子，腰間懸著東廠的牙牌。他伸手要奪殘片，我側身避開，卻見他袖中滑出柄短銃，黑洞洞的槍口正對我心口。

“千戶大人何必動武。“我將殘片拋給他，“此物邪性，接觸者皆不得好死。“趁他低頭查看時，我袖中的火藥丸滑入掌心。東廠番子突然悶哼一聲，殘片邊緣竟伸出細如發絲的金屬線，正往他皮肉里鉆。

爆炸聲驚醒了整個驛館。我沖出大門時，背后傳來非人的慘嚎。回頭只見那番子跪在火中，頭顱像融化的蠟一般塌陷，殘片卻懸浮在空中，發出規律的“滴滴“聲。

三日后，城北貧民窟突發瘟疫。官府的邸報說是時氣所致，但賣炊餅的王婆告訴我，染病者渾身長滿魚鱗狀的硬痂，眼白會泛出綠光。我扮作郎中前去查探，在病患集中的龍王廟后墻，發現了與東海殘骸相同的金屬紋路。

“它們在地下...“垂死的病患突然抓住我的手，他指甲縫里滲出的黏液，正是當年火藥庫地上的那種。我順著他顫抖的手指看去，廟中那口枯井深處，隱約傳來金屬摩擦的聲響。

子時，我帶著特制的火藥葫蘆來到枯井。繩降到半途，井壁上的苔蘚突然大片脫落，露出蜂窩狀的孔洞。某個孔洞里，半張人臉正緩緩凸起——是那個東廠番子的面孔！

“趙...大...“人臉發出電子音般的怪響，整面井壁開始蠕動。我點燃火藥葫蘆擲向井底，爆炸的氣浪中，無數金屬碎片如蝗蟲般從井口噴涌而出。有片碎屑劃過我臉頰，沾血后立刻生出細足，直往耳道里鉆。

劇痛中我摸到懷里的硝石粉，往耳畔一按，那東西才停止蠕動。爬出枯井時，整座龍王廟正在塌陷，地底傳來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聲。突然，一只覆滿鱗片的巨爪破土而出，爪尖掛著半塊東廠牙牌。

翌日，官府以地龍翻身為由封了城北。而我耳中的金屬殘片竟與血肉長在了一起，夜里常聽見古怪的吟誦聲。這日我正用銀針試探耳中異物，窗外飛來只紙鳶，落款是周鶴齡的筆跡：“殘片為耳，它們在聽。“

我猛然醒悟，連日來那些幻聽，實則是它們在通過我收集人間聲響！砸碎銅鏡照向耳道，果然看見異物表面浮現出應天府各處的聲紋圖，最清晰的正是皇宮大內的更漏聲。

臘月初八，欽天監測到紫微垣異動。當晚我在鐘樓頂看見，云層中降下七點藍光，落處皆是王公貴戚的府邸。五更時分，首輔大人的轎輦經過長街，轎簾掀動間，我分明看見他耳垂上綴著顆藍汪汪的“明珠“。

我在火銃中填入摻了朱砂的火藥，瞄準那顆珠子。鉛彈擊中的瞬間，首輔頭顱炸開，飛濺的卻不是腦漿，而是無數金屬蟲豸。它們在空中組成個模糊的星座圖案，旋即被我的第二發火藥彈轟散。

全城戒嚴時，我在密道中遇見了真正的周鶴齡。老人只剩半邊身子，傷口處纏繞著金屬絲。“它們三十年前就來了...“他遞給我一卷《渾天秘典》，書中夾著張星圖，地球被標注為“飼育場“。

上元節那夜，我在城墻各角埋下特制火藥。當滿城花燈最盛時，天空突然裂開道縫隙，幽藍巨艦的輪廓隱約可見。我點燃引線，爆炸的煙塵在千米高空組成渾天儀圖案——那是我從秘典中學到的星際警告標記。

巨艦停滯了片刻，竟調轉方向緩緩離去。但我知道這遠未結束，耳中的金屬仍在生長，昨夜夢中它已爬到了眼球后方。今晨我用銀鏡反照，發現瞳孔里倒映的不再是房間，而是一片陌生的星空，有團黑影正從參宿四的方向緩緩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