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峰第一次殺人時,
方才七歲。
那時,他還叫喬峰。
只因父親喬三槐生了病,喬大嫂便將家中唯一下蛋的母雞和雞蛋換了四錢銀子,好請郎中,結果那大夫嫌棄錢少路遠,非但不愿,還對喬大嫂挖苦辱罵,喬大嫂憂心丈夫千般哀求,拉扯間撕壞了大夫的袍子,被一陣拳打腳踢。
喬峰年幼力小,但見母親被人欺辱立時沖上前去,卻被那大夫一把抓起摜出門外,腦袋撞到石塊上流了許多血。
喬大嫂怕事,便拉著喬峰回了家去,喬峰心中憤恨,路過一個鐵店攤子時,順手偷了一把尖刀。
誰知到了家中,喬大嫂發現懷里的銀子沒了,又見喬峰在那磨刀,以為是他拿了銀子買的,心道這孩子自小也沒個玩具,便輕聲細語叫蕭峰把剩下的銀子拿出來,給丈夫買斤肉來燉湯。
喬峰出言辯解,喬大嫂也只是搖頭嘆氣,與喬三槐說喬峰偷錢買刀卻不承認,喬三槐也只是笑笑:“這孩子跟著咱們,從來沒什么玩的,他要什么,由他去吧,咱們一向挺委屈他了。”
喬峰在門外聽得分明,進屋時喬三槐絕口不提銀子和刀的事,更叫喬峰心中不安,將事情原委說了分明,喬三槐也只是關心他的傷疼不疼。
喬峰悶悶不樂,晚飯也沒吃,早早睡了。
聽得母親輕輕哭泣,想到父親病重,白日里又被那大夫將母子倆一頓辱打,喬峰翻來覆去睡不著,悄悄起身,爬出窗戶,走了十數里夜路來到鎮上,鉆了狗洞,扣了房門,那大夫開門只問了聲“誰”,便被喬峰一刀捅進肚子。
一命嗚呼。
被人冤枉,被人欺辱,便要以命相償。
可二十幾年后,喬峰被冤枉殺死恩師玄苦、養父母喬三槐夫婦等人時,卻沒再殺人,只是孤身一人在江湖上奔走,尋找真相,尋找兇手。
此時的喬峰若要殺人只在舉手之間,這天地間無人能擋。
但縱橫江湖之后,他知曉了這世間之事何其復雜難說,絕非一死就能了事。
自那以后,他殺意純粹,武藝精進,卻是少傷人命。
兩次最決絕的殺人:
一次殺了愛人;
一次殺了自己。
眼見四大門派退出戰圈,只有滅絕師太領著峨眉三十余名活著的弟子,和六十多個銳金旗教眾拼殺,蕭峰眉頭微微一皺,心道:
“江湖之事,千百年來都以道義為先,只因事實無常,縱是武功天下第一大多也只能裹挾其中,表面之下從來說不清道不明,這才將個人的道義信義放在第一。”
“縱是明教當真血債累累,真有正邪之分,對方同樣舍生取義,又是以寡敵眾,何至如此趕盡殺絕。”
“這滅絕師太與明教該是有些血海深仇,如此做法與她的法號很是契合,倒也不能強行以對錯論之。”
蕭峰正想時,滅絕師太忽然施展輕功在場上往來穿梭,倚天劍左右揮舞,將明教眾人的武器盡皆砍成兩段,銳金旗的眾人將手中的半截兵刃別在腰間,怒氣更盛,赤手空拳而上,沒有一人膽怯。
滅絕師太畢竟是一代宗師,不愿對手無刀兵之人狠下殺手,收劍出指,轉瞬之間便點了這六十幾人的穴道。
凡行走江湖有名有姓之人,手上的兵器都關乎生死,經年錘煉保養,與自己的性命也沒得兩樣。
蕭峰見滅絕折了這幾十人的兵器,又出手點了眾人穴道,心道是滅絕師太終究有些分寸,眾人被她一人斷了兵器又失了反抗之力,已是奇恥大辱,確實抵得了一條性命。
卻聽滅絕高聲道:“魔教的人聽著,哪一個想活命的,只要出聲求饒,我便放你們走。”
只聽得嘿嘿、哈哈、呵呵之聲不絕,明教眾人齊聲大笑,盡是不屑之態。
又聽滅絕師太怒道:“有什么好笑的!”
吳勁草朗聲道:“我們和莊大哥誓同生死,快快將我們殺了!”
蕭峰眼光如電,《傳音搜魂大法》聚音入耳,清清楚楚地聽到滅絕輕哼一聲,說道:“好啊,還想充英雄好漢,你想死得痛快,沒那么容易。”說罷長劍一顫,斬掉了吳勁草的右臂。
這劍一出,蕭峰腳下動了。
吳勁草大聲道:“我明教替天行道,濟世救民,老賊尼想讓我等屈膝投降,那是癡心妄想!”
滅絕師太愈加憤怒,三劍疾出,又斬掉三人右臂。
問第五個人道:“你求不求饒!”
那人罵道:“放你娘的狗臭屁!”
靜玄見這人竟敢辱罵師傅,閃身上前,就要斷他一臂,忽然覺得耳邊雷聲陣陣,一聲咆哮襲來:
“混賬,還不住手!”
這聲《金剛獅子吼》震得現場所有人耳邊嗡嗡作響,吳勁草面色一喜,高聲道:“是獅子吼!謝獅王回來了,哈哈哈哈——是謝獅王回來了!”
當年明教眾位高手盡爭教主之位,只有金毛獅王從未覬覦,除了勸殷天正不得二人翻臉,其他人都對他好生敬服,這聲獅子吼勁力雄渾,余音繚繞,沒有幾十年的深厚功力,如何辦得到,樂得明教眾人喊道:
“謝獅王,再大聲點兒,不用管我們!”
“把這群混蛋都震傻了,一起給莊大哥陪葬!”
“老子死就死了,拉上這些墊背的,值了!”
“對!大聲點兒!把他們都震死!”
“讓你們見識見識我明教金毛獅王的厲害!”
“哈哈哈哈——”
當年在王盤山島,謝遜一記《獅子吼》神功將在場所有幫派掌門和弟子都震成了白癡,如今在場的許多弟子尚且不如當時島上的高手,方才那一下顯然對方還未盡力,雖然眾人皆不畏戰死,但若成了白癡傻子,下半生豈非任人嘲弄欺凌。
心中不覺生了怯戰之意。
殷梨亭一聽明教眾人喊著金毛獅王,立時上前一步,大聲道:“在下武當殷梨亭,我五哥張翠山曾言與金毛獅王謝遜義結金蘭,若當真是謝獅王到此,還請現身一見,殷梨亭當好生討教一番。”
武當七俠中殷梨亭與張翠山關系最密,金毛獅王在江湖上犯下種種血案,實是罪惡滔天。張翠山曾與殷梨亭說過其中諸多原委,又言謝遜是個文武全才,諸子百家無所不通,乃是個武林奇才。
但畢竟張翠山落得名聲掃地,都是此人之過。想到自己的五哥為他擋下一切,這謝遜竟然始終未曾露面。
實在難稱是英雄好漢。
殷梨亭出發之時便有了打算,一招劍法留給楊逍與他換命,給未婚妻紀曉芙報仇。若是金毛獅王現身,自己僥幸未死,便用剩下的半條命與他拼了。如今未上光明頂,楊逍究竟如何不得而知,若能先殺了謝遜,也算不枉此行。
滅絕師太聽到金毛獅王到此,更是心中一震,江湖皆知屠龍刀在謝遜手中,莫非當真是天佑峨眉,讓她在此集齊屠龍刀和倚天劍?想到此處,滅絕師太大聲道:
“謝遜,你東躲西藏二十幾年,終于敢露頭了嗎,有本事拿出屠龍刀來,跟我倚天劍比上一比!”
眾人左看右看一番尋找,終于在兩座沙丘之間遠遠看到一個身影緩緩走來,這人一身白衣,身披黃沙,看不清身形高矮,辨不得發色如何。
正疑惑間,那聲音又起:
“哼!士可殺不可辱,堂堂一代宗師竟然對手無寸鐵之人屢下狠手,郭襄女俠的后人就這般做派嗎!”
這一次獅子吼的勁力更強,聲音仿佛是從四面八方壓迫而來,各派之中如丁敏君這等負傷在身功力不濟的,已經漸漸不支,被迫盤膝打坐穩定心神。滅絕師太面色嚴峻,心道:
“當年孤鴻子師兄與楊逍實力相當,稍稍勝我一籌,這謝遜在四大護法中排行第三,更在那楊逍之下,怎的功力如此精深,難道他另有際遇,或是得了陽頂天那魔頭的真傳?”
眾人再看時,那身影不緊不慢,周身黃沙愈刮愈烈,若是等他一步一步走來,怕是一炷香的時間都嫌不夠。
走來之人正是蕭峰。
方才滅絕師太出劍之時,雖然理性告訴他不宜出手,但見吳勁草右臂被削,念頭未生雙腿已經邁了出去。滅絕那三劍他來不及阻擋,靜玄將要出劍時,終于怒由心生,《金剛獅子吼》破口而出!
聽到吳勁草、殷梨亭和滅絕師太將自己當成了金毛獅王,蕭峰靈機一動,內力外行卷起滾滾黃沙將身形掩蓋。
來了個故弄玄虛。
方才第二聲起,已有震懾之意,不等對方回話,蕭峰又添勁力,運起獅子吼道:
“你們方才后退十步沒有以多欺少,我便也放你們一馬,有不服的,來日光明頂上當著天下英雄的面,再與我一決雌雄。”
最后這一聲獅子吼,蕭峰用了四成內力,聲音不再震人心魄,卻似在千百丈的天空中響起,高遠遼闊,真如天音震響。只因對剛才滅絕師太斷人手臂的四劍極是厭惡,蕭峰這一吼分了一道勁力直指滅絕,略施懲戒。
滅絕師太聽得聲音自天空而來,忽然氣息大亂,喉中發澀,險些吐血,立即運起《峨眉九陽功》壓制,過了半晌才得平復,卻也受了些內傷,需得調息兩個時辰方能穩固。
眾人聽金毛獅王并無戰意心中稍安,若是這隨行的弟子都被震得癡傻,當真是比死了還要令人心痛。
但看滅絕師太絲毫不退,望著遠處的身影微微瞇著雙眼,以為她要在此拼命,都暗中捏了把汗。滅絕師太眼下輩分最高,若真要魚死網破,眾人定然毫不遲疑隨她拼殺。
華山派掌門鮮于通走上前去輕聲道:“師太,金毛獅王重回光明頂之事非同小可,還需盡快與少林武當會合,大家從長計議為上。”
這鮮于通綽號神機子,雖然武功不高但計謀頗多,乃是此次圍剿六大門派的軍師。
滅絕師太此時因那記獅子吼內息不穩,便不答話,過了好一會兒才收起劍來,鮮于通抱拳行禮道:“師太如此顧全大局,實是六大門派之福。”諸位掌門上前來一陣行禮問候,眾人整了隊伍向西行去。
周芷若扶起受傷的貝錦儀,遠遠望著那看不分明的身影。
眼中若有所思。
五大門派方才退走,忽然涌出一路人馬,在山丘之上列了陣型,張弓搭箭。為首之人白衣折扇,肩上畫著一只展翅的飛鷹,正是殷野王。
當年天鷹教在王盤山島舉行“揚刀立威大會”,謝遜砸了天鷹教的場子,還搶了屠龍刀,擄走了殷素素,雙方算是結了大仇。此番救援光明頂,殷野王便早早就做了遇到謝遜的準備,為了父親的臉面和死去的妹妹,無論如何也要跟他過上幾手。
見遠處的身影竟然站立不動,殷野王微微張嘴,聲音尖銳道:
“金毛獅王,你二十幾年不入江湖,如今這世上可再無你的威名了。”
他出言挑釁,本意是想逼著金毛獅王對他出手,沒想到一句話說完,那身影竟然向遠處飄去,消失不見了。心中暗道:“父親說過,金毛獅王性烈如火,為人高傲,被如此挑釁斷不可能就此離去,莫非是另有其人?”
蕭峰也曾聽聞謝遜和天鷹教的梁子,如今吳勁草等諸人不必人前受辱,他自然不會和殷野王照面。
心中想道:
“滅絕師太等人該是去一線天峽畔與眾人會合,各派掌門定然要共商大計,正好過去聽上一聽。”
想了分明,蕭峰運起輕功向著一線天的方向飄去,他專挑沙坳丘壑這等難走的地形,又使了《傳音搜魂大法》對方圓幾里之人了然于心,如游魚一般蜿蜒前行,無一人能夠發覺。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清脆入耳。
“鹿杖先生,你說這六大門派能攻下光明頂嗎?”
一個男子道:“主人神機妙算,這光明頂能不能攻下來,都逃不出主人的掌心。”
蕭峰想到這姑娘用大碗一小口一小口喝酒的樣子,忍不住嘴角一翹。
身形一轉,順著那聲音傳來的方向往北方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