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梨亭本來要轉頭去迎華山派,這是武當作為名門正派的禮數。
但宋青書說本來和崆峒派約好這一日午時在附近會合,眼下并無身影,于是建議先去尋崆峒派。殷梨亭性子隨和,不大有自己的主張,尤其這存亡安危自然在禮數之上,于是便聽這師侄的建議。
峨眉派既已會合,這等接應之事,自然要一同前往,多一個人都多一份力量。于是眾人回到先前煮面的地方,準備收拾了干糧行囊,便繼續向西行去。
靜玄為宋青書一一介紹峨眉眾位師姐師妹,宋青書一副書生打扮,舉止得體,頗為瀟灑,年紀大些的便叫師叔,年紀小些的就叫師姐師妹。按說張三豐與郭襄同輩論交,順序排下來,宋青書當與滅絕師太輩分相同。但武當峨眉不屬同宗,于是大家只按年齡胡亂叫著。
殷梨亭與紀曉芙有婚約,紀曉芙又是滅絕師太的徒弟,這才歸了晚輩。但宋青書乃是張三豐的徒孫,峨眉眾位弟子中輩份大些的雖然被宋青書叫了師叔,卻不敢稱他為師侄。
待介紹到周芷若時候,宋青書見對方麗容俏影,怦然心動,彬彬有禮道:
“芷若師妹少時隨太師傅上過武當山,曾有一面之緣,不想一別多年,才又相見,當真好事多磨。”
周芷若微笑還禮,輕聲道:“見過宋師兄。”便輕輕退了下去,引得宋青書目光隨行。
因方才蛛兒魂不守舍沒能多陪一會兒,周芷若款步上前,與她和蕭峰說了要去接應崆峒派的安排,此時蕭峰和蛛兒并排而坐,周芷若心里念著蕭峰,雖然在兩人之間蹲下身來,卻是不自覺地靠向了蕭峰一邊。
這微小的動作,沒能逃過宋青書的眼睛。
眾人向西行了十幾里,面前被一座巨大的沙丘擋住了視野,靜玄見宋青書快步上前,左手一揮,兩名峨眉弟子即刻跟了上去,雖然此時互為盟友,但峨眉決計不肯落于武當之后。
三人到了沙丘頂上一陣驚呼,眾人這才疾步跟上,眼前橫七豎八就有三十多具尸體,有的頭骨碎裂,有的胸腔塌陷,似是受了巨棍大棒的猛擊。
殷梨亭少時多在南方行走,見識甚多,說道:“江西鄱陽幫全軍覆沒了,是魔教的巨木旗干的。”
滅絕師太微微皺眉道:“鄱陽幫來干什么,是貴派邀請的嗎?”
殷梨亭忙道:“敝派并未邀請,但鄱陽幫的劉幫主是崆峒派的記名弟子,想必是自告奮勇來為師門效力的。”
滅絕師太哼了一聲,這才不再言語。
這江湖之上,門派、幫會、山莊、鏢局等各有區別。凡是門派,自有一套招收弟子的標準要則,每日必有功課,常年堅持修行,處事亦有規章,即使武功天賦另有高低,但人品德行大概一齊。
而這幫會多有一套自己的營生手段,只要有手藝、能做活,多是來者不拒,是以一幫之中,人品德行常常相距甚遠,甚至有些還曾是草莽惡漢,背著人命官司,實是正邪難說。
正因如此,滅絕師太聽聞有幫會摻和進來,才會有些不悅。
眾人將尸體埋葬便繼續西行,雖然全無崆峒派的影子,但想到這一次崆峒五老有四位出征,倒也讓人放心。
滅絕師太等人沒想到的是,崆峒派之所以未到,乃是韋一笑連續襲擾之故。
韋一笑輕功聞名天下,其實內功同樣非凡,與楊逍只在伯仲之間。但因過去受內傷寒毒所困,內功用至五六成就要發冷打顫,若不吸人熱血,便要凍死,于是從來交手只能以輕功襲擾,不敢奮力拼殺。
也因如此,韋一笑的輕功造詣倒是年年精進。
自被蕭峰治好了內傷,韋一笑一口氣跑上幾百里可謂面不紅氣不喘,與人交手也敢全力以赴,這沙漠之中本就是明教的地盤,百里之內不僅清水食物埋藏,還有信鴿據點往來通訊。
韋一笑早上剛和峨眉派過招,找個背風的地方吃飽喝足,還能小睡一會兒,看了信鴿傳來的消息,起身就去找崆峒派晦氣,路上遇見華山派還自由發揮了一番。
忙得不亦樂乎。
夜晚扎營時,峨眉眾弟子又是埋灶煮米,招待殷梨亭和宋青書。念及蛛兒對張無忌的好意,殷梨亭特意將自己的粥碗送了過去,感動得蛛兒連連稱謝。蕭峰因張無忌之故對殷梨亭很有好感,尤其白天那以一敵三的身手著實不凡,于是從包裹中取出了牛肉果干雙手奉上。
殷梨亭連忙雙手接過,說道:“白天趕路未能請教閣下尊姓大名,實在是禮數不周,還請見諒。”
蕭峰抱拳道:“殷六俠客氣了,在下蕭峰,無門無派,蒙峨眉派一路照顧方能到此,只為一睹六大派的風采。”
殷梨亭再次謝過才回了眾人之間,將一半果干敬給滅絕師太,又將剩下的果干和牛肉分別投入兩個鐵鍋里煮粥,以便出家的和俗家的弟子分食,這大漠之中能有如此,已是美味佳肴。
蛛兒接過殷梨亭的粥碗后,不自覺地撫摸著右手的手背,那久違的光滑的觸感讓她有些出神。為了蝴蝶谷的張無忌,她心甘情愿練了蕭峰給她的心法以恢復容貌;卻又因為練了這心法,失去了記憶中那個張無忌唯一留下的痕跡,完全斷了念想。
當真是命運弄人。
宋青書眼下和殷梨亭坐在一起,腦中都是周芷若貌如天仙的樣子,想要上前敘些閑話,又沒有合適的理由。略微思量后,恭恭敬敬走到滅絕師太面前,施了一禮,說道:“晚輩有個不情之請,不知當不當問。”
滅絕師太冷冷道:“既然是不情之請,就不要問了。”
宋青書也不計較,又施了一禮,回到殷梨亭身邊。眾人見師傅直接回絕,自然無話,但心中不免好奇,這宋青書究竟想要問什么。還是丁敏君最先沒有忍住道:“宋兄弟,你想問我師傅什么呀?”
宋青書道:
“家父傳在下劍術時曾道,當今武林劍術第一當屬我派祖師張真人,之后便是貴派滅絕前輩。家父說武當劍法和峨眉劍法各有長短,在下深以為然,例如本派這一招「手揮五弦」,招式和貴派的「輕羅小扇」大同小異。”
“只是這劍刃上的力道大了,出招時便不夠靈活,難免不及貴派的劍招這般揮灑自如。”
宋青書一面說著,一面拔出長劍刷刷兩招,本門的「手揮五弦」一劍刺出,竟有嗡嗡的破空之聲;峨眉派的那招「輕羅小扇」,卻劍勢恍惚,有些不倫不類。
丁敏君微微一笑:“你這招用得不對,我現在手腕有傷,不便用力,大概是這樣。”說罷接過宋青書手里的長劍凌空一刺,那劍身極穩,劍尖卻左右搖擺,化出兩道優美的弧線。
宋青書眼睛一亮,嘆道:“家父常說,他自恨福薄,無緣見識滅絕前輩的峨眉劍法,今日晚輩見到丁師叔的這招「輕羅小扇」,當真大開眼界,晚輩適才想請師太指點幾手,以解心中關于劍法的幾個疑團,但晚輩終究不是貴派弟子,如此要求確實有些唐突了。”
蕭峰坐在遠處,見那兩招劍法確實有些相似,但精髓之處卻大有不同。
聽到宋青書如此堂而皇之的將滅絕師太稱作當世第二,心中笑道:“比武爭鋒從來只認第一,此前與我賭斗的姑娘就說過,一個武林大輩和張真人對了一掌全身而退,就被同道中人稱贊,這武當派的弟子竟也如此直言,將本門前輩稱作第一,別派掌門稱作第二,真想早日見見這位高人。”
轉頭看了看同樣坐在遠處的滅絕師太,竟然微微點頭,眼中難得有些笑意。
顯然是被張三豐的大弟子稱作天下劍法第二之事非常滿意。
蛛兒善用掌法卻不通兵刃,看不出這兩招劍法的名堂,問道:“蕭大哥,這兩招劍法看起來很像啊,都是向前一刺,究竟差別在哪兒呢?”
蕭峰道:
“那位宋少俠的「手揮五弦」是當胸刺出,攻的是對方上身軀干,軀干目標極大不易閃躲,所以這一招勁力頗重,只要刺出便可傷敵,重點在這一刺的功夫和腳下近身的步法。”
“那位丁女俠的「輕羅小扇」是齊著鼻尖刺出,攻的是對方頭頸,雖然兇險卻更容易閃躲,所以這一招最多七分實刺,余下的力道需隨機應變,重點在刺下去之后的諸般變化。”
滅絕師太聽得張三豐的大徒弟將自己推許為天下第二的用劍宗師,心中極是樂意,見丁敏君的劍招只有三四成火候,剛要起身親自演示威震天下的峨眉劍法,聽到蕭峰的話不免心中一驚:
“敏君的劍招并未展示出全部精髓,這少年竟然說得分毫不差,宋青書剛剛只比劃了招數,他竟然連這劍招需要配合步法都看出來了,這小子隨身沒帶佩劍,此前也只露了一手輕功和點穴的手法,難道還是個劍術大家?”
蕭峰聲音不大,卻也沒刻意掩蓋,以在場眾人的內功修為,自然聽得清清楚楚。
殷梨亭乃是劍術名家,方才聽宋青書說本門的手揮五弦不如峨眉輕羅小扇揮灑自如,心道青書到底劍術未成,還未領悟這一招的精髓,聽到蕭峰給蛛兒講解,只看了一眼,就說的分毫不差,不禁贊道:
“少俠好眼力,何不過來一起切磋討論一番!”
宋青書這番請教說辭,本來是想討好滅絕師太同時吸引周芷若的目光,不想卻被一個看起來比自己還小些的男子搶了風頭,心中有些不服,當即抱拳道:
“這位兄弟對劍法如此有見地,煩請過來一敘。”
蕭峰除了喝酒,最愛的就是切磋武藝,當即解了披風,走上前去。
宋青書恭敬道:“武當宋青書,請閣下賜教。”
蕭峰抱拳道:“在下蕭峰,請。”
時至此時,張三豐正在閉關,《太極拳》和《太極劍》兩門不世絕學還有數月方才現世。武當派的武學綱領,乃是幾十年前張三豐熟讀道藏,俯視流水、仰望浮云后,苦思七日七夜領悟的武功中“以柔克剛”的至理。
宋青書雖然心中有些不服,但心態端正,斜提長劍,手掐劍訣,正是武當派同輩切磋的起手式。蕭峰兩手一揮,忽然白袍鼓動,長發飄飄,腳跟輕輕離地,正是逍遙派切磋的起手式:
「逍遙御風」。
殷梨亭從未見過蕭峰這般招式,心道:“這蕭峰衣衫飄動頗有節律,并非是單純的內力外放,更像某種內息的循環外擴之法,倒是和師傅每日練氣時的樣子有些相似。”滅絕師太見這起手頗有神仙之姿,想到師傅當年的種種描述,更加堅定了蕭峰身負《九陰真經》的猜想。
宋青書心中已將自己擺在武當下一任掌門的位子上,雖是切磋,卻也是非勝不可,萬萬不能在峨眉眾女俠和周芷若面前丟了臉面,想到此處,劍招悠揚,綿密周身,踩著趟泥步緩緩上前。
蕭峰不由眼前一亮。
“這少年的劍招時急時緩,柔中帶剛,當真從未見過。武當派所有武功都是張三豐真人所創,就沖這幾招劍法,武學宗師之名便當之無愧”
慢踩《凌波微步》,運起《天山折梅手》,蕭峰迎上前去。
宋青書只見對方身影忽然飄忽不定,看不分明,但每一步都撞在自己的劍招之上,心想蕭峰定是有意為之,想要亂他心神,即刻凝神靜氣,武當劍法一招一招嚴密揮出。
滅絕師太見宋青書雖然劍意未深,但武當劍法“鉤、掛、點、挑、剌、撩、劈”招招工整,一看便是下過多年苦功,受過高人提點。再看蕭峰時,竟然是以手作劍模仿宋青書的武當劍法,且招招后發先至,每一下都點在這劍招的命門之上。
殷梨亭初時尚且坐看,十招未到便已站起身來。
他看出了蕭峰真正的意圖:
并非是以招制招,
和宋青書對攻。
而是以劍意對劍意,
揣摩恩師張三豐的武學精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