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密音入耳的功夫，正是《金剛獅子吼》的另一種用法。

「傳音入密」。

當年珍瓏棋局上，段延慶被丁春秋在旁蠱惑入了魔障，險些因一局手談自盡而亡，多虧虛竹閉眼落子亂了局勢，這才撿回一條性命。段延慶感激虛竹救命之恩，這才以「傳音入密」之法指導虛竹落子與蘇星河對弈，最終破了那珍瓏棋局。

成全了虛竹的一番際遇。

當時在場之人不乏鳩摩智、丁春秋、慕容復、玄難等武林高手，皆無從察覺，何況此時峨眉派的眾人，僅滅絕一位頂尖高手。

蕭峰見周芷若偎在一旁，小口喝著稀粥，這才心安

不由想道：

“這《獅子吼》當真奇妙，能以內力之聲震人心魄，能不動聲色傳音入密，還有高妙絕倫的千里傳音之法，雖然屬七十二絕技之中，卻絕非尋常與人對敵的功夫，當初鉆研這門技藝的高僧，定然于人生佛法大有領悟。”

一夜無話，日頭東升。

峨眉眾人僅休息了三個多時辰，便要啟程趕路。昨夜飄了些小雪，許多弟子衣衫半濕，便起鍋燒柴，煮些雪粥驅寒。

知道蕭峰在身邊，蛛兒這一覺睡得很是安穩，直到聽了峨眉弟子們架鍋洗碗的聲音，才悠悠轉醒。想到蕭峰昨日為自己出氣的一幕，心中歡喜，抬頭一看登時驚得瞳孔收縮，凄聲尖叫。

“啊——”

眾人因昨晚之事，都刻意不去看蕭峰如何，聽了蛛兒的慘叫急忙看去。

只見蕭峰盤坐如鐘，昨夜飄落的雪花竟然在他身上盡數留存，沒有一片化去，遠遠看著，就像半個雪人。周芷若雙手扣著心房，那心跳之聲透過胸口傳到手上，震得她全身顫抖，心中慌亂：

“莫說蕭哥哥有九陽神功護體暖身，就是普通人僅憑體溫也能將這一身浮雪融化，這、這一身雪花完整如初，蕭哥哥他、他是凍死了嗎……”

想到昨夜蕭峰尚與自己說些私密貼心的話，心中更是傷感，只覺得若是自己性子再剛強一些，將那半碗白粥給他吃了，便不會如此，想沖上前去，雙腳卻似灌了生鉛一般，一動也動不了。

蛛兒撲到蕭峰身前，抓起那冰冰涼的雙手一陣搓揉，口中急道：

“蕭大哥你醒醒，你別睡了！”

“還說自己武藝高強，怎么一晚上就凍僵了！”

“還把披風給了我，裝什么男子漢…”

“昨晚剛占我便宜當我大哥，今天就要不管我了嗎……”

“你……”

蛛兒口中念叨，手上不停，卻是無論如何說不出個“死”字。搓揉了好一會兒，口中的聲音終于越來越小，到最后一個字都說不清楚，只看著蕭峰的雙手怔怔出神。

她此前容貌盡毀，甚是丑陋，嘴上說全不在意，心中念著蝴蝶谷那個咬他一口的狠心少年，卻是每日勤練蕭峰留給她的內功心法，也不再以蜘蛛練功，半邊面龐已經有些血色，隱隱可見清麗之容。

此時梨花帶雨，雖是布衣荊釵，更顯風姿秀雅。

峨眉派的眾人神色各異，有的幸災樂禍，有的心中惋惜，有的揚眉吐氣，無一例外都覺得蕭峰已然殞命。

只有滅絕師太擰眉瞪眼，發覺此事大不簡單。

忽然，一陣清風襲來，直入蕭峰口鼻，那一身浮雪簌簌而落，蛛兒木訥抬頭，正好看見蕭峰那雙明亮的眸子，對方眼中竟然還有些疑惑之色。

“蛛兒，你這是怎么了？”

蛛兒慌忙轉身，順勢擦了眼角淚花，哼了一聲道：

“還不是你，太陽曬屁股都不起床，懶死了。”

蕭峰雙手回環，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只覺得神清氣爽。看到峨眉眾人一臉驚愕看向自己，尤其周芷若躲在人后滿臉關切的樣子，更覺得一頭霧水。

原來蕭峰在靈鷲宮后山石窟閉關之時，發現《九陽神功》的行氣法門與壁畫中小人手指天地的部分隱隱相合，一番修煉后，從道家武學精義中悟出四象生化之道。

九陽真氣流遍周身經脈，卻是陽氣內斂，陰氣和融，更近自然之道。

昨晚在這雪中打坐入靜，吐納之節律偶然與雪間清風相配，緩緩入定全不自知，這才有了方才的一出。

滅絕師太面上如常，心中卻如擂鼓。峨眉派傳到她手上不過第三代，昔年郭襄傳述之事遺漏甚少。她年輕時便聽師傅風陵師太說過，昔年江湖五絕大多練過《九陰真經》，這里面的功夫脫胎道經，當年郭靖郭大俠練至精深，在襄陽城頭連夜守城，雪落于膚卻不化。

與這蕭峰何其相似！

又想到周芷若此前稟告，蕭峰似乎與丐幫有些淵源，滅絕師太心道：“丐幫如今勢弱，絕對沒有如此人才！莫非這蕭峰是郭大俠一脈的傳人，他會用《降龍十八掌》，極有可能也會《九陰真經》！”

想到此處，滅絕師太向靜玄交待幾句，便起身而去。

蛛兒自蕭峰睜開眼睛，便去尋柴生火，將冷食和水囊在火邊微微烘暖，也不與蕭峰說話，倒像個干活麻利的小伙計。蕭峰還奇怪蛛兒怎么話變少了，就見周芷若手上拿著兩只小碗，跟在靜玄身后緩緩走來。

靜玄恭敬道：“雪原陰冷，少俠和姑娘喝碗熱粥吧。”

周芷若蹲下身來將粥碗送到蛛兒面前，柔聲道：“之前是我不好，姑娘別見怪，喝碗粥暖暖身子吧。”

蛛兒本來對峨眉無甚好感，但她天生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此刻周芷若柔聲細語，難得沒有出言刁難就接過了粥碗。

周芷若雙手捧著另一個粥碗，努力顯得很自然地遞給蕭峰。

“蕭、蕭少俠……”

蕭峰微微一笑，不等她把話說完便接過粥碗一飲而盡，比喝酒還要快上兩分，周芷若本來微微低頭，想到剛剛自己“剛強一些”的心聲，終于款款望向蕭峰。

靜玄站的靠前，沒看到周芷若的神態變化，雙手合十道：

“既然蕭少俠也要往光明頂一觀，可與我等同行，這一路魔教之人甚多，單槍匹馬難免被妖人圍攻暗算，大家一起也好有個照應。”

“多謝師太。”

二人離去，蛛兒道：“蕭大哥，你要去光明頂？”

“嗯，六大門匯聚于此，都是當今武林的一流人物，可比武林大會還要熱鬧百倍。”

蛛兒想了想，猶豫道：“要不、要不我和你一起。”

蕭峰何等眼里，問道：“是有什么顧慮嗎？”

“我……我怕遇到我爹爹。”

蕭峰拍了拍蛛兒的肩膀道：“別怕，有我在，誰都不能傷你。而且有些事光逃跑也無濟于事，如果真遇到你爹爹，你大可以把想說的話說出來，他也不能把你怎么樣。”

想到蕭峰昨日為了自己與整個峨眉派對峙的樣子，蛛兒心中稍安，點了點頭。

兩個男弟子上前行禮，拖走了雪橇，將那鐵鍋柴米一類綁得牢固，兩個女弟子又把丁敏君抱到雪橇上安置，輕輕拉著便上路了。

行了兩三日，出了雪原，入了沙漠。

蕭峰與蛛兒雖然同行，卻是跟在峨眉隊伍的后面，稍稍拉開了一段距離。一來，是這一路上峨眉派的弟子幾乎一句話都不說，他與蛛兒若在隊伍之中說話，有些突兀；二來，是六大門派與明教對立，蕭峰不想被誤會他與峨眉派站在一邊。

自入了沙漠，便是明教的勢力范圍。

峨眉派幾次伏擊，殺了七八個明教教眾，雖然無一傷亡，卻也讓氛圍有些緊張。說是伏擊，其實只是擋住所有退路，對方有幾人，峨眉派就上幾人，從不以眾凌寡，滅絕師太更是一次都未出手。

但這幾十人都是峨眉派的精銳，與普通教眾單打獨斗已是占優。

幾日下來，蕭峰已對峨眉派的劍法心中有數，見到的幾個明教教眾，刀法劍招無不狠辣，被擒之后痛罵幾聲便立時服毒，絕不泄露一點教中消息，倒讓蕭峰有些佩服。

尤其那些教眾懷中口袋都藏著毒蛇毒蝎，縱是死了，也要陰一下搜身之人，靜虛和幾位弟子險些因此被傷，多虧周芷若心思縝密，出言提醒，倒叫滅絕師太點頭稱贊。

這一日，眾人正在趕路，忽然有駝鈴聲悠悠蕩起。

那聲音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忽遠忽近，讓人難以琢磨。

尤其這鈴聲仿佛會動一般，就像被一只看不見的飛鳥抓著，耳聽這鈴聲越過頭頂，看過去卻什么都沒有，耳聽這鈴聲就在眼前，卻只有黃沙漫漫。

沙漠行路，向來沿沙脊而行，一來視野好，二來更安全，三來節省體力。若是在沙丘之間的溝壑行走，看不清來時的腳步，極易四處轉圈，迷失方向；若遇到爆風狂沙，又有掩埋之險，攀爬沙丘又極耗體力。

此時十幾人連成一條直線，隊伍足有二十丈長短，視野極佳，更顯得這鈴聲如鬼如魅，眾人都是第一次來這茫茫大漠，被如此騷擾侵襲，煩得許多弟子心慌神亂。

滅絕師太怒喝一聲：“何方高人，便請現身一見，如此裝神弄鬼，成何體統！”這聲怒喝混入風沙之中滾滾翻涌，如雷鳴一般四下皆驚，如此一下，那鈴聲竟然真的消失了，好像怕了一般。

蛛兒好奇道：“蕭大哥，那鈴聲是從哪兒傳過來的，也沒看附近有駱駝和人影啊。”

蕭峰道：“你聽滅絕師太方才那聲怒喝，明明是從前面傳來的，但遠近左右都聲響，大概是這沙漠中的風沙丘壑之故，如有內功深厚輕功高明，又對沙漠了如指掌之人，手持駝鈴四下奔走，聲音自然捉摸不定。”

自入了沙漠，蕭峰和蛛兒便混入隊伍后面，畢竟同行，蕭峰在隊伍后面壓陣，也算相互照應。

此時蛛兒的好奇正是峨眉弟子心憂所在，聽蕭峰這么一說，知道是人為而非鬼怪，眾人便不再憂慮。

次日白天，那鈴聲又如影隨形，滅絕再次怒喝卻是毫無效果，索性下令不去管他，直到夜晚眾人入睡，那鈴聲才在正北邊狠狠搖了三下，徹底安靜。

天黑以后，幾個峨眉弟子輪番守夜，并無絲毫懈怠。卻未發現一個身影借著一陣風沙混入營地，那人將周身卷在一塊毛毯之中，極其自然地躺在了一個峨眉弟子身旁，呼呼睡去。

蕭峰本來也未發現異常，只是那人潛入之時向蕭峰扔了個石子，又當著蕭峰的面倒頭就睡。

雖然夜已深了，但月光皎潔，蕭峰一眼便認出此人。

正是韋一笑。

且說韋一笑月余前和說不得同入中原行走，大派小幫見了不少，正想去見識見識泰山北斗少林武當，再去元庭大都走上一遭，卻無意間聽得峨眉聯系六大門派圍攻光明頂之事，便轉向蜀地。

得知確有其事后，二人便分頭聯系四方教眾，韋一笑貴為四大法王，幾番傳訊后許多事情便不需他親力親為，于是玩心大起，在這西域沙漠守株待兔，定要給六大門派攪個不得安寧。

在此之前，先到一步的武當已經被他煩了一路，多虧武當五俠身手不凡、閱歷不淺，才沒有弟子折損。走在峨眉后面的崆峒派，已經被他當面戲殺好幾條人命，崆峒五老中的老四，人稱“一拳斷岳”的常敬之，被他耍得胡子都被割去了一半。

若是韋一笑是個無所不為之人，仗著這身輕功偷襲下藥，六大門派怕是沒到光明頂，便要死傷大半。

偏偏明教中有名有姓之人，雖然視人命為草芥，卻都傲氣非常：你們六個來打我們一個，我偏要讓你們都到了，再以一敵六打回去。

韋一笑自前一日以駝鈴聲戲擾之時，便在觀察蕭峰，一日下來，已知他并非峨眉一邊，只和身邊的小姑娘關系匪淺，這才故意扔了石子提醒蕭峰。

這青翼蝠王竟也不怕蕭峰聲張，提醒以后真的就睡了。

蕭峰心中笑道：“這韋兄弟果然非同凡響，如此生死存亡之際，竟然還有戲耍之心，雖然有些邪氣，卻也是個磊落漢子，他提醒于我，乃是把我當了真朋友。”

一夜無事。

天剛亮時，峨眉派露營之地鼾聲陣陣。

幾個男弟子被吵得翻身坐起，轉頭一看。

不由得一聲驚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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