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5月16日晨霧

貨輪的汽笛聲刺破黎明前的黑暗，沈念安跟著陸逸塵跳下舢板。她的珍珠耳墜在逃亡時遺落，此刻赤腳踩在碼頭的青苔上，感受著從未有過的自由與恐懼。陸逸塵的西裝外套裹著她的肩膀，懷表鏈在他胸前晃出細碎的光斑。

“小心。“他突然攬住她的腰，避開迎面而來的運煤車。念安聞到他襯衫上混合著松節油與硝煙的氣息，那是昨夜碼頭工人罷工留下的味道。月光下，他的金絲眼鏡蒙著霧氣，鏡片后是她從未見過的銳利眼神。

當第一縷陽光穿透晨霧，念安看見貧民區的全貌：歪斜的木板房像被揉皺的糖紙，晾衣繩上懸掛著褪色的藍布衫，煙囪里冒出的黑煙與晨霧糾纏不清。陸逸塵帶著她拐進一條狹窄的巷子，木門上釘著褪色的“圣瑪利亞教會學校“木牌。

“這是我母親生前任教的地方。“他掏出鑰匙時，念安注意到鑰匙孔周圍布滿撬痕，“三年前被暴徒襲擊過。“推開門的瞬間，霉味與粉筆灰撲面而來，墻上殘留著未擦凈的算術題。

陸逸塵從袖扣盒取出銀質袖扣，小心翼翼為一只瘸腿的三花貓固定夾板。陽光穿過梧桐葉，在他金絲眼鏡上折射出彩虹。“這是在巴黎學的急救術。“他突然開口，“那里的流浪貓比貧民區的孩子還多。“

念安蹲下身，指尖觸到貓咪頸間的項圈，上面刻著“喜兒“二字。她想起母親日記里提到的女仆，那個因為偷面包被打斷腿的女孩。陸逸塵的袖口沾著畫室的鈷藍色顏料，與他一絲不茍的形象格格不入。

“它的主人是個擦鞋童。“陸逸塵用鑷子夾起蛆蟲，“昨天被警察追打時摔斷了腿。“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仿佛在談論天氣，“我讓老周把他送去了教會醫院。“

午后的陽光斜照進教室，陸逸塵攤開從西裝內袋掏出的皺巴巴速寫紙——上面畫著個正在哭泣的童工。“這是昨天在碼頭遇見的。“他的指尖撫過畫中孩子的眼睛，“他們本該在學堂里。“

念安注意到畫紙邊緣有咖啡漬，那是左岸咖啡館的印記。她突然想起父親書房里那本被鎖在保險柜里的賬本，扉頁上用紅筆圈著“陸氏紡織廠“。

“你看過塞尚的《玩紙牌者》嗎？“陸逸塵突然問道，“那些農民的手像樹根一樣扎在土地里。“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懷表鏈，“我們的孩子也該有這樣的生命力。“

念安鬼使神差地抓起炭筆，在速寫本上畫出陸逸塵的側影。他笑著卷起襯衫袖子，露出小臂上的舊傷疤：“這是三年前在罷工現場被打傷的。“傷口呈月牙形，像貧民區孩子們接種疫苗時留下的痕跡。

暮色漸濃時，念安發現自己竟在畫布上畫滿了陸逸塵的側影。他正跪在地上修理課桌，西裝褲膝蓋處沾滿粉筆灰。晚風送來廚房的杏仁酥香氣，那是老園丁用發霉的面粉做的。

“嘗嘗看。“陸逸塵遞來一塊點心，“這是用教會救濟的黑麥粉做的。“念安咬下一口，粗糙的顆粒擦過牙齦，像貧民區孩子們營養不良的牙齒。

突然，窗外傳來騷動。陸逸塵猛地起身，西裝外套掃落了調色盤。念安跟著他跑到巷口，看見老園丁正被幾個混混推搡。“偷了我們的面包！“混混頭目晃著生銹的扳手，“窮鬼就該餓死！“

陸逸塵挺身而出時，念安看見他的鋼制袖扣在暮色中泛著冷光。他的聲音沉穩如鐘：“這位先生，面包錢我來付。“說著從西裝內袋掏出一疊法郎，那是變賣鉑金袖扣換來的。

深夜的煤油燈下，陸逸塵為念安包扎被碎玻璃劃傷的手掌。“三年前在里昂，“他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傷口，“紡織女工們為爭取八小時工作制罷工。“窗外傳來貧民區嬰兒的啼哭聲，與記憶中的警笛聲重疊。

“我帶著學生們去畫速寫，“他的喉結劇烈滾動，“結果被催淚彈擊中。“念安注意到他的領帶又歪了，這是他焦慮時的習慣，“有個小女孩為了保護我，被警棍打斷了手臂。“

念安突然想起母親日記里的最后一篇：“當畫筆成為武器，我們都將傷痕累累。“她握緊陸逸塵的手，發現他的掌心布滿老繭，那是長期握槍的印記。

子時三刻，陸逸塵帶著念安潛入廢棄的圣瑪利亞教堂。月光透過彩繪玻璃窗，在祭壇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打開藏在懺悔室的暗格，取出一疊《新青年》雜志和油印機。

“明天要印揭露童工的傳單。“他的手指撫過鉛字，“需要你的插畫。“念安的炭筆在紙上游走，畫出被機器吞噬的孩童手掌，背景是陸氏紡織廠的煙囪。

突然，教堂的木門被撞開。陸逸塵猛地將念安推進暗格，自己擋在門前。月光下，他的鋼制袖扣閃著寒光，像貧民區孩子們接種疫苗時得到的糖丸。

當第一縷陽光穿透彩繪玻璃，念安看見陸逸塵的西裝上沾著血跡。“他們打傷了老周。“他的聲音沙啞，“但傳單已經送出去了。“念安低頭看著自己的旗袍，裙擺上沾滿油墨，像貧民區孩子們的藍布衫。

“跟我去英國吧。“陸逸塵突然抓住她的手，“我父親在那邊有產業。“念安想起母親日記里的預言：“當愛人成為提燈者，我們注定要在黎明前分開。“

她輕輕抽回手，指尖的油墨蹭在陸逸塵的襯衫上，像一朵綻放的血花。“我要留在這里。“她指著窗外正在升起的炊煙，“這里需要畫家。“

陸逸塵的懷表鏈在晨光中斷裂，指針永遠停在子時——那個階級裂痕開始流血的時刻。他取出一枚翡翠平安扣，系在念安的頸間：“這是母親留下的。“平安扣貼著她的鎖骨，殘留著他的體溫。

當陸逸塵的身影消失在晨霧中，念安聽見教堂的鐘聲響起。她低頭看著畫布上未完成的《貧民區的晨光》，突然在孩子們頭頂添上一道猩紅的晨曦。顏料未干，像新鮮的血跡。

老園丁跛著腿走來，手里捧著新烤的黑麥面包。“陸少爺說讓您保重。“他的手掌布滿裂口，指甲縫里嵌著泥土，“他還說...提燈者不需要伴侶，需要的是同行者。“

念安咬下面包，粗糙的顆粒擦過牙齦，像貧民區孩子們營養不良的牙齒。她抓起炭筆，在畫布邊緣寫下母親日記的最后一句：“當玫瑰刺破指尖，我們終將在黎明前啟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