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5月15日子時
月光如銀箔般鋪在玫瑰莊園的尖頂,沈念安的綢緞鞋底在碎石小徑上發出細碎聲響。塔樓畫室的門軸發出抗議的吱呀,她伸手扶住門框時,聞到了松節油混著檀香的氣息——這是已故母親最愛的味道。指尖觸到木門上的木紋裂痕,像母親日記里那些被淚水暈染的字跡。她下意識地用袖口擦拭門框,卻在月光下看見指腹沾著的淡金色粉屑,那是林老爺新換的鎏金門環蹭落的。
畫布上的群青顏料尚未干透,她的指尖劃過《晨曦中的貧民窟》,突然被樓下的爭吵聲驚得一顫。陸父的咆哮穿透三層樓板:“你要為了個畫畫的丫頭,毀了二十年的商業聯姻?“顏料在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像貧民區孩子們凍紫的嘴唇。念安想起昨夜在閣樓發現的母親日記,泛黃的紙頁上寫著:“當我們的裙擺沾滿貧民窟的泥濘,那些珍珠耳墜就該碎在階級的裂痕里?!?
踮腳從彩繪玻璃窗望去,正看見陸逸塵在噴泉池邊點燃一支雪茄。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懷表鏈在夜風中晃出細碎的光斑。他突然轉身,目光穿過玫瑰叢與她的視線相撞,雪茄的火光在瞳孔里明滅。噴泉池中央的丘比特雕像缺了半支箭,那是上個月念安作畫時不小心碰斷的。此刻斷箭在月光下泛著青灰色,像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階級鴻溝。
次日清晨
念安在廚房發現老園丁正在偷吃剩面包。他粗糙的手掌布滿裂口,指甲縫里嵌著泥土?!白蛲砺犚婈懮贍敽屠蠣敵臣芰耍俊皥@丁壓低聲音,“說是要退掉林家的婚事...“面包屑落在瓷磚上,像貧民區屋頂飄落的煤灰。念安的炭筆在速寫本上劃出歪斜的線條,突然聽見身后傳來皮鞋聲。
陸逸塵倚在門框上,西裝口袋里露出半本《共產黨宣言》:“沈小姐對階級差異很感興趣?“他的領帶微微歪斜,這是念安第一次見他如此不修邊幅。他的皮鞋尖有意無意地踢著門檻,那是工人區孩子們常玩的“跳房子“動作。念安注意到他袖扣換成了鋼制的,不再是往日的鉑金。
兩人在玫瑰園長椅坐下時,一只三花貓瘸著腿蹭過她的裙擺。陸逸塵突然起身,從西裝內袋掏出一個布包:“這是給貧民區孩子們的鉛筆。“布包打開的瞬間,念安聞到了松節油與薄荷混雜的氣息——和她母親生前用的護手霜一模一樣。鉛筆頭刻著細小的“陸“字,那是用瑞士軍刀削刻的痕跡。念安指尖撫過那些劃痕,想起母親日記里的最后一篇:“當畫筆成為武器,我們都將傷痕累累?!?
“你知道嗎?“陸逸塵突然開口,“我母親曾在教會學校教貧民識字,直到父親燒毀了她所有的課本。“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懷表鏈,金屬表面倒映出念安的側臉,“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就像這玫瑰園里的雕像——看著華麗,實則被水泥封死了關節。“長椅旁的玫瑰正在盛放,花莖上的尖刺勾住了念安的旗袍下擺。她輕輕扯斷絲線,血珠在月光下滾落,像貧民區孩子接種疫苗時留下的紅點。
夜訪畫室
子時三刻,塔樓畫室的門第三次被叩響。念安打開門,看見陸逸塵倚在門框上,領帶歪得幾乎要垂到鎖骨。他手里提著個牛皮紙袋,散發著油墨與松節油的氣息。“林老爺讓我送來新的顏料?!八瘟嘶渭埓?,袖口滑落露出腕間的表鏈,正是念安上次在貧民窟看見的款式,“還有這個?!八蝗粡目诖锾统鲆槐尽顿Y本論》,扉頁上有母親的字跡:贈沈敬之——愿我們的筆能劃破黑暗。
念安記得父親臨終前將這本書塞進她手里時,書頁間還夾著母親的發絲。此刻陸逸塵的手指正輕輕撫過那些發絲,仿佛在觸摸一段被時代碾碎的理想?!八麄冋f我們的畫是'危險的藝術'?!瓣懸輭m翻開紙袋,露出里面猩紅的顏料罐,“但你看,這些色彩多像貧民區孩子們的鮮血?!八蝗蛔テ鹨还拗焐埃诋嫴忌袭嫵鲆坏琅で牧押?。
念安鬼使神差地握住他的手腕,將他的手指按在未干的顏料上。兩人的指紋在猩紅中交融,像兩枚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硬幣。窗外傳來夜梟的啼鳴,月光突然被烏云遮住。畫室里唯一的光源是桌上的煤油燈,火苗在玻璃罩里劇烈搖晃,將兩人的影子投射在斑駁的墻紙上,仿佛兩個被困在琥珀里的靈魂。
“你知道嗎?“陸逸塵的聲音突然低沉,“我父親要把我送去英國?!八氖种冈谀畎彩直成袭嬛?,“明天的船票。“念安猛地抽回手,指尖的朱砂蹭在陸逸塵的襯衫上,像一朵綻放的血花。她轉身望向窗外,玫瑰園在夜色中沉默如墳場。母親日記里最后一頁寫著:“當愛人成為提燈者,我們注定要在黎明前分開。“念安突然抓起炭筆,在畫布上瘋狂涂抹,直到所有線條都變成荊棘,將那道猩紅的裂痕緊緊纏繞。
階級沖突
三天后的黃昏,林鶴堂帶著陸父闖進畫室。念安正在調制群青,陸父的檀香味突然蓋過松節油的氣息?!奥犝f陸少爺要退婚?“林鶴堂把玩著調色盤上的珍珠貝母,“沈小姐可知道,這會讓陸家損失多少訂單?“念安的炭筆在速寫本上劃出深深的痕跡,她看見陸逸塵站在門口,西裝筆挺如棺木。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懷表鏈,那是焦慮的表現。
“林老爺誤會了?!瓣懜竿蝗婚_口,“逸塵只是需要時間考慮?!八哪抗鈷哌^畫室里的貧民畫作,最后落在念安的旗袍上,“沈小姐的裙擺沾了顏料,這可不像貴族小姐的做派。“念安低頭看著裙擺上的群青污漬,突然想起貧民區孩子們的藍布衫。她故意用沾滿顏料的手撫過旗袍,讓更多色彩綻放在綢緞上。
“父親,“陸逸塵突然上前,“我決定了?!八忾_西裝外套,露出里面的工人裝,“我要去貧民區辦學校?!瓣懜傅亩庠诋嬍依镎憰r,念安正在研磨赭石顏料。那聲響像極了貧民區工廠的汽笛聲,震得她手中的石臼差點跌落。陸逸塵的嘴角滲出鮮血,卻對著念安微笑。他的牙齒在血色中泛著微光,像貧民區孩子們接種疫苗時得到的糖丸。
“跟我走?!八蝗蛔プ∧畎驳氖?,“我們去碼頭?!爱嬍业拈T在身后轟然關閉,念安聽見林鶴堂的冷笑:“私奔?沈敬之的女兒果然和戲子一樣下賤。“她低頭看著陸逸塵掌心的繭,突然想起母親日記里的預言:“當玫瑰刺破指尖,我們終將在黎明前啟航?!?
船笛聲從遠處傳來,混合著貧民區的鐘聲。念安的珍珠耳墜在奔跑中脫落,滾落在碼頭上,像一顆被遺棄的淚珠。陸逸塵的懷表鏈在月光下斷裂,指針永遠停在子時——那個階級裂痕開始流血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