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浙江工業大學錢國蓮教授聯系我,希望我為她和謝覓之老師的著作《沈寅初院士學術年譜》寫序,我感到非常榮幸!也有些忐忑不安。榮幸的是,沈寅初院士是我尊敬的前輩,多年來他支持、幫助、提攜我,對我有知遇之恩,我能為一直被我們大家尊稱為“沈總”的沈院士學術年譜寫序,無疑非常開心,深感榮幸;但另一方面,心中忐忑,我是學生輩,讓我一個后生給先生的年譜寫序,實在不敢當,自己何德何能,不禁暗自汗顏。當我一再與本家錢國蓮教授確認得知,是沈總提議由我寫序,心中就安了一些,這也是沈總對我的再次提攜和鍛煉,權當一次課題申報的訓練,實在感謝沈總的信任和對我的高看,讓我能從他的年譜中有更多的收益。
幾十年來,無論中國工程院出面還是其他重要領導希望他寫自傳,或者安排人寫他的傳記,他都要么婉拒,要么躲避。我詢問沈總為何此次答應了,沈總表示是被與他同校的錢教授與謝老師的嚴謹作風學風所感動。謝覓之老師才思俊逸,文采斐然;錢國蓮教授寫作非常認真,從沈總出生的經歷查起并仔細核實,有些連沈總忘記的事,她都查到了,其中包括1987年由沈總起草的上海市農藥研究所和杜邦合作開展創新農藥研究合同的手稿,收集到了沈總讀書時老師的評語等等。
回想起我最初與沈總認識,是在1992年,當時中美在醫藥、農藥領域知識產權沖突嚴重,我國面臨著能否恢復關貿總協定協約簽署發起國(即后來的世界貿易組織成員)的地位,以及如何處理與美國的糾紛,農藥的創新和創制成為制約國家發展的大事,所以眾多單位轉向了農藥的創制開發,而那時我也就由染料化學轉向了農藥化學研究。因為參加當時的學術研討和與上海市農藥研究所的交往合作,作為一個后生,我認識了沈總,當時他是上海市農藥研究所的總工程師。我那時剛回國,并因為國家急需而換到這一領域方向,真是兩眼一抹黑,后來能有所進展,都得益于李正名院士、沈寅初院士等前輩的不棄和關心。
當時我知曉并崇拜沈總的有兩方面,一是井岡霉素,二是生物化學工程。我國以前的農藥基本是仿制國外的化學農藥,當時仿制的生物農藥或生物源農藥很少,那就更談不上創制品種了,而沈總的井岡霉素及其菌種,無論在原創性和藥效應用性方面,都在全國首屈一指,并贏得了國內外的高度贊譽。后來,沈總及其合作者的相關研究心得,以綜述評述的方式分別在2002年和2007年兩次在“Chemical Reviews”發表。有關“之父”的稱謂,就我后來所知,那是在1997年增補院士時,李正名院士向其他領域的專家們介紹,沈總是“中國生物農藥之父”。
實際上,沈總不僅僅限于生物農藥的創新研發,而是從事面向更寬廣產業應用的生物化學工程研究開發。我本、碩、博士學位都在華東化工學院(即現在的華東理工大學)獲得,后來也當過華東理工大學的校長助理(1995)、副校長(1996—2000)、校長(2004—2015)。可以說,華東化工學院是20世紀50年代中國的抗生素工學、后來的生物化學工程學科的發源地,全國第一個博士學位授權點,也是生物反應器工程國家重點實驗室所在地,所以我自認為對生物化學工程學科的淵源還算比較了解。我在攻讀精細化工博士時的1985年,就知道,中國化工學會生物化工專委會成立,該委員會每四年一屆,沈總和華東理工大學俞俊棠先生等是第一屆的四位輪值主席,而該專委會的第一掛靠和秘書處所在單位是上海市農藥研究所,可見沈總和上海市農藥研究所在生物化工方面的實力之強悍。
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生物技術逐漸成為國際科學研究的前沿領域,我國也開始越來越重視生物技術的研究與產業化。1983年11月,國務院批準成立了中國生物工程開發中心(現中國生物技術發展中心),主管全國生物工程技術的研發,當時國內外幾乎沒有像樣的生物產業,國內人們甚至還沒有多少生物技術、生物經濟的概念。1985年,“求賢若渴”的化工部希望將生物技術應用于化工領域,在全國范圍尋找確定合適的團隊,最終選擇了在國內外口碑度爆棚的沈總,化工部主動聯系上海市政府和上海市農藥研究所,三方共建化工部上海生物化學工程研究中心,沈總擔任第一任主任。
1985年,沈總將此消息告知日本的農藥權威、日本農藥學會原會長、他先前的合作導師見里朝正,見里朝正先生提議沈寅初申報中日交流項目的人才資助計劃,促成日方無償資助上海生物化學工程研究中心總價4000萬日元的儀器設備。沈總躬體力行,在生物化工行業的生物催化領域貢獻卓著,開啟了中國生物化工產業的“高光”歷程:創建了微生物催化法生產丙烯酰胺的產業化技術,建立我國第一套利用生物技術生產大宗化工原料的工業化裝置,產品被廣泛應用于石油開采工業。為此,2021年11月舉行的全國功能高分子行業委員會年會授予沈總“全國功能高分子行業發展突出貢獻終身獎”。沈寅初自己也認為“萬噸級微生物法丙烯酰胺生產技術”是他最為得意的一項科研成果。
當然,我對生物化工、生物工程的理解,還得益于麻省理工學院的Institute Professor(講座教授,該校有十幾個)、生物工程中心創始主任、世界公認的生物工程及生物化學工程的奠基之父、學界和業界的泰斗Daniel I. C. Wang(王義翹)。2005年我訪問麻省理工時,王義翹的教誨及之后他和我的若干次交往以及對華東理工大學的訪問,讓我明白,對應于物理學的、面向產業的學科是電子工程、土木工程、機械工程;而對應于化學、生物學、材料學的、面向產業的學科是化學工程、生物工程、材料工程;而生物工程、材料工程是由化學工程延伸而來,先是由化學工程延伸出生物化學工程,然后拓展變為生物工程,當然今天我們可以說合成生物工程。如此的背景,使得我更為理解了沈總研究工作的重要意義,即其意義不僅僅在生物農藥方面,還體現在生物化學工程方面,更重要的是在整個寬廣的生物工程產業方面。
生物化學工程是生物工程的重要并主要的組成部分,在沈總的微生物法生產丙烯酰胺技術問世之前,我國生物工程、生物化學工程最主要的產業技術是生物發酵制藥的青霉素等,那些技術早已于1928年在國外出現,以后逐步成熟并輸入國內;但除此以外,我國其他產業化的生物工程技術幾乎是空白,一直沒有大的突破。也就是說,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生物工程只能在高附加值的醫療產業有應用,還無法對其他許多方面產生重要作用。而年產百萬噸丙烯酰胺的微生物法生產技術的創立及大規模產業化,大大提高了我國的生物工程、生物化學工程研究開發及產業化水平,這也成為青霉素之后最早進入大規模生產的生物工程技術。所以,可以說,沈總不僅僅是“中國生物農藥之父”,更是中國生物化學工程的開拓引領者,是中國生物工程技術產業的開拓者。
沈總對錢教授和我以及其他同事都表示,他不喜歡什么“之父”這種頭銜,他認為他搞的是生物源農藥,生物農藥早有人搞病毒殺蟲劑,比如金小蜂、蘇云金桿菌之類,“父”之名應該早已有了,因為那些生物農藥產量實在太小,所以不得不把井岡霉素等農用抗生素為代表的生物源農藥收編其中。因此,無論如何,“之父”的名稱,沈總說他不敢當,當然也不喜歡。因此,將書名定為《沈寅初院士學術年譜》,如果一定要加“頭銜”,則冠以“中國生物化工產業的先行者”,他尚能接受。
這里,我得補充一個細節。1985年,科技部的中國生物技術發展中心第一次設立了“七五”(1986—1990年)國家攻關計劃的生物技術在化工領域應用研究專項,其中四個項目分別由全國最強的四個單位承擔,五年后,竟然只有沈總的丙烯腈水合酶項目是完成的。而這個項目是沈總科研歷程中唯一的一項沒有預試驗成果而僅憑一個可行性報告立項的,當然沈總此前在井岡霉素等方面所取得的成果及影響力和信譽是拿到這個項目的重要保證。后來這個項目成果在全國產業化,且年產量超百萬噸,高分子行業協會將至今為止唯一的一個終身成就獎授予沈總。“微生物法生產丙烯酰胺”被原化工部評為“九五”期間重點推廣科技成果,并被推薦為1995年度國家十大優秀科技成果候選項目。
沈總早在1967年,在動蕩的環境和簡陋的條件下就自發開始生物源農藥的探索和研究,結果后來大獲成功,極具超強意識;沈總在1983年就開始了生物化學工程研究,后來開拓性地創立了微生物法生產丙烯酰胺的技術并大規模產業化。在1983年,知道生物化學工程這個領域的人都很少,人們那時還將新興的剛萌芽的生物技術產業化和生物經濟看成是遠在天邊的云上樓閣,和今天人們已經熟知生物工程、合成生物學等當代背景完全不一樣。沈總對生物工程技術產業的貢獻,不僅僅體現在農業生物工程技術,更體現在工業生物工程技術以及醫藥生物工程技術。他在醫藥生物工程技術方面的貢獻主要是基于他在農業、工業領域的成功實踐,指導并攜手鄭裕國院士等合作完成的一系列貢獻卓著的生物合成醫藥產業化項目。
1997年,沈總成了中國工程院第一位生物化工領域的院士。1998年,60歲的沈總獲得上海科技工作者的最高獎勵——“上海市科技功臣”稱號。2010年,72歲的沈總獲浙江省科技工作者的最高獎勵——2009年度“浙江省科學技術重大貢獻獎”。
沈總為人始終謙虛、直率。他一貫精益求精,對項目申請書的表述表達,如實驗、數據、論據等要求很嚴,這些我深有體會;他敢于對學術上的不正之風,予以直接批評。另外,他非常謙遜,從不提及自己的貢獻,如果別人提及了,他也是盡量突出合作者的出彩之處。
日本的農藥研究與開發在世界處于領先地位,20世紀60年代,農藥殺螟松的發明及大規模產業化及出口,是日本成為發達工業國、外貿順差國的重要標志之一。隨后,擬除蟲菊酯、吡蟲啉等農藥的發明,更奠定了日本農藥研究在世界上獨特而領先的地位。我1996年參加了在日本神戶召開的第八屆中日農藥化學交流會,沈總因另有他事沒有參加。當時我就非常感嘆中國和日本農藥界老一輩科學家非常密切而友好的學術合作與交流關系。在日本開完會后,我和當時的日本農藥學會會長山口勇同行,乘坐從神戶去東京的新干線高鐵。當時我還抽煙,于是就和同是“煙槍”的山口勇選擇坐到了吸煙車廂,一路上幾個小時,我倆吞云吐霧,滿車廂也是云霧繚繞,盡管座位上人滿為患,但濃霧中幾乎不見人影,只聽見偶爾傳來的咳嗽聲。我和山口勇,一路聊一路抽煙,聊天中,偶然聊到了沈總,沈總從而成了聊天的主題。山口勇是沈總在日本期間的同事之一,他和我聊了很多研究和實驗細節,對沈總的刻苦和聰慧贊譽有加,由此我知道了原來是沈總的研發成了啟動中日雙方密切合作的最重要而具體的關鍵因素,并知道了我從未見過面的、當時已經因車禍不幸過世的而我只能在傳說中崇敬的、德高望重的日本農藥學會原會長見里朝正先生,是沈總在日本理化研究所的合作導師。見里朝正先生是沈總的良師益友,兩人關系十分密切。關于沈總在日本農藥研究者心目中的地位,國內沒有人告訴過我,沈總從未提及,別人只說過沈總學術好,與日本農藥學界聯系多,并沒有具體提及沈總在中日交往中起著如何關鍵的橋梁作用。2012年,我以華東理工大學校長身份和沈總一起訪問日本國立金澤大學,從而真實地感受到了金澤大學校長、副校長及其他日本學界的朋友們對他的高度尊敬和熱情。
沈總在學術上具有敏銳性和前瞻性。今天人們已經熟悉的基因編輯、合成生物學、生物制藥新理念,最初我都是從沈總這里獲得。他對新的科研探索總是予以鼓勵和支持,對可能涉及學術規范性、嚴謹性的表達,總是用開玩笑的方式予以提醒。2002年,我組織第188次北京香山科學會議,主題為“綠色農藥”,沈總予以大力支持,并在會上就“生物源農藥”作了重要大會報告,給予會議主題以學理上的支撐。2003年、2010年我兩次出任“綠色化學農藥”“973”項目的首席科學家,他都鼓勵、支持、指導浙江工業大學的教授積極參與并作出了重要貢獻,還作為項目的顧問,對整個項目和我的研究與工作予以指導和支持。
沈總樂于提攜后進和青年人。人們可以發現,沈總在學術、技術、產業各方面的貢獻如此卓著,但與那些項目很多、獲獎無數、光彩耀眼的明星科學家相比,似乎項目與獲獎并不十分多。但當你仔細研究,你不得不佩服沈總的胸懷和氣度。他總是將年輕人推上前臺,讓他們擔當項目負責人、第一獲獎人,他要么隱其名,要么把名字放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只要有機會,他總是把機會給予年輕人。2000年,我辭去華東理工大學副校長,去大連理工大學擔任“長江學者”特聘教授,沈總就十分贊成和支持。2002年,國家和上海需要沈總出面重組整合國家南方農藥創制中心(上海基地),沈總就推薦我兼任。他勸說、支持并幫助我推動整合建立民營非企業的“上海南方農藥中心”,這一工作對推動后來的北京香山科學會議和國家“973”計劃項目的申請與承擔,起到了支撐作用。沈總對年輕人的關心還表現在他對華東理工大學藥學院的支持、幫助,以及他“以身試藥”,當“會說話的小白鼠”,與李洪林教授等共同發現降血壓、抗癌腫的食品分子,并與江中藥業合作等事例上。
沈總,是我心目中卓越、高尚而純粹的工程科學家!讓我一生尊敬和崇拜。
是為序。
中國工程院院士
華東師范大學校長
華東理工大學原校長
202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