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同一時間。

顯陽苑又迎來了一位意外之客。

一輛極為普通的車架開進了這座皇家禁苑。

負責駕車的少年拉住韁繩，將馬車止住之后，從車架上一躍而下。

沖著早就等候在此的劉辯拱手參拜。

“草民荀諶參見陛下。”

看著眼前的少年，劉辯怎么也沒想到，此番駕車前來的會是此人。

不過又聯想到，此刻馬車中所坐著的那位身份，頓時就變得可以接受起來。

“快快請起，荀卿一路操勞，辛苦了。”

上前將荀諶扶起，劉辯沖著旁邊的福祿道：“福祿，去讓人準備一桌膳食，帶荀卿墊墊肚子?！?

“臣謝陛下厚愛。”

荀諶面色一喜。

這一路從淮南駕車趕過來，為了追求速度，他確實是沒怎么在吃飯上花時間。

如今到了地方，原本還沒什么感覺的肚子，已然是饑腸轆轆起來。

當然更重要的一點是，這是皇帝的賜宴。

尤其是這皇帝，已經得了自家叔父的厚贊。

等福祿帶著荀諶離開，劉辯才看向此刻剛剛走出車廂，正在兩名書童的攙扶下，慢慢走下車架的老者。

這老者身長八尺，發須皆白，字臉清瘦，衣著簡樸。

只是那面色蒼白，精神看起來有些萎靡。

顯然是這一路舟車勞頓，累的夠嗆。

“草民鄭玄參見陛下……”

“鄭大家快快請起。”

連忙將俯身作拜的鄭玄扶起，劉辯溫聲道：“鄭大家一路辛勞，不妨先休息一下?！?

“陛下，草民不累……”

鄭玄說著，不由得抬起頭看著劉辯，目光炯炯。

雖然話沒說完，但劉辯哪里不知道鄭玄想要的是什么。

說實話，劉辯自己都沒想過，荀爽竟然真能把這樣一位大能，請到洛陽來。

“既然如此，那便請鄭大家隨朕來吧?！?

說著，劉辯便主動攙扶起了鄭玄。

這讓鄭玄渾身一顫。

“陛下，這萬萬不可?！?

劉辯輕笑道：“昔者孔子刪述六經，猶需子路執御；今朕幸得先生以鄭學統攝群經，猶暗夜之炬火，何惜九錫之禮？”

鄭玄衣袖輕顫道：“陛下過譽，草民不過是一介腐儒……”

“先生莫要妄自菲薄，此時還是先去看先生心中，日思夜想之物為重啊。”

此話一出，鄭玄便沉默了下來。

任由劉辯攙扶著前往印刷房。

此刻的匠人們仍在工作，看到劉辯突然到訪，頓時驚得紛紛停下了自己手中的活計，叩拜道：“草民參加陛下……”

“都平身吧?！?

劉辯揮手，讓這些匠人們起身，倒是沒說讓他們繼續工作的話。

畢竟就自己這個身份站在這里，這些人要是能正常工作，那才是有鬼了。

索性便讓這些人都站在一旁，自己則是牽著鄭玄，直奔已經印刷好的那些典籍而去。

鄭玄雖然是第一次見這些工序，但還是敏銳地發現了存放著印刷結束的紙張所在。

整個人的心都快被勾了過去。

以至于走路都比剛剛快了許多。

讓攙扶著鄭玄的劉辯，心中都感覺有些好笑，一邊攙著一邊勸道：“先生慢點……不急，不急……”

畢竟怎么說也是60多歲的人了，你要是在這個地方摔了一跤，把身子摔出點毛病出來，那反而是得不償失。

好在這一路上并無波瀾。

等鄭玄走到了那些已經被落好整齊的紙張面前，顧不得劉辯就在旁邊。

將手從劉辯的雙手中抽了出來，隨后三步并作兩步走的上前，竟是直接跪到了那一排排的紙張前面。

手指在那些紙頁的側面微微劃過，整個人的手臂都跟著微微顫抖起來。

極其小心地從上面拿了一小摞紙張，慢慢的放到自己眼前。

隨后看著那上面一個個還散發著墨香氣息的黑色字跡，鄭玄整個人身軀發抖的幅度，都肉眼可見地，變得明顯了起來。

劉辯自側面看去，還看到了兩道淚痕，在鄭玄毫無察覺地時候，從他的眼眶中滑了下來。

看著鄭玄極其小心地翻頁，生怕碰壞哪怕一頁紙張。

甚至連上手去摸那墨香文字，都不敢將手真的碰到那些文字的上面。

劉辯一時間都感覺胸口悶悶的。

自己還是低估了印刷之術，給鄭玄這樣的名家，帶去的沖擊。

尤其是鄭玄本身就出身貧苦，相比于其他的大族子弟，鄭玄這樣的人更能知曉普通人求學的不易。

看著這些成本低廉，幾乎是可以批量印刷出來的典籍，鄭玄必然是聯想到了自己幼時求學的種種困難。

包括那些因為借不到書，以至于無法踏上求學之路，或者耽誤了自己前程的莘莘學子。

要是當初，那些人便能得到自己手中的這些典籍。

會不會這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印刷房內一片死寂。

劉辯都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鄭玄才抱著一本剛剛裝訂完，新鮮出版的禮記，和自己一起走出了印刷房。

聽著身后的印刷房中，重新開工的喧鬧，劉辯和鄭玄一道站在院子里，頗為感懷地道：“曾聽聞先生視典籍如生命，今日一見，方知傳聞不虛?！?

“先生護文脈之心，朕深為敬重。還請先生受朕一拜?！?

說著，劉辯兩步走到鄭玄面前，對著鄭玄便是長揖到地。

劉辯的反應完全出乎鄭玄的意料。

此刻他的心思還停留在那間印刷房當中，如今突然看到劉辯對他行如此大禮，當下回過神來，連忙去扶著劉辯道：“陛下折煞草民了?！?

“草民只是一時間想起了往日種種，讓陛下見笑了?！?

“先生發自真情，何人敢笑？”劉辯正色道：“設使天下文士皆如先生一般，何至于當今眾鼠盈朝?！?

好一句眾鼠盈朝。

鄭玄多次拒絕朝廷征辟，并非針對皇帝，也并非針對哪一任權臣。

而是單純針對朝廷。

即便是在原先的歷史線上，袁紹曹操征辟鄭玄，鄭玄也都一概拒絕。

還是袁紹強征，鄭玄才不得已隨軍。

最后死在了隨軍路上。

眾鼠盈朝。

和一群蠅營狗茍的老鼠之輩治國理政，怎么可能治的好國家，理的好政呢。

只是眼下這皇帝這般年少，卻能有如此清晰的認知。

加上剛剛在印刷房之所見。

鄭玄重新看著面前臉龐堅毅的劉辯，忽然隱隱約約有種感覺。

這大漢天下，未必不能一救。